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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这么远,那么近

可往往,越是这样深入骨髓的迷恋,越难结成温和缱绻的美满良缘。

展劲走到近前的时候,宋枫城刚好端起一杯半满的红酒,朝他投以悠长的一瞥,右手两指露在西装的口袋外面,飞快的打了个手势,转身又扬长而去。

展劲却倏地眼色一暗,目光在宋枫城做手势的位置,多停留了几秒,收回视线,捺着性子看向径自站在桌台边发呆的丫头。

与她重逢,委实是个惊喜,而与她相知相恋,虽然完全出自他个人的意愿,可要是这丫头心里没有一丁点他的位置,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水到渠成,平顺自然。从她平常看他的眼神,与他亲密时的反应,最初与他约会时的小心慎重,甚至后来几乎没怎么反对的,就跟他搬到一处,又没怎么推却的,接受与他发生关系,点点滴滴,浅水浓墨,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知道,尽管她从来不说,可心里确实是有他的,而且对他的喜欢和爱,不是一星半点儿,更不是一时半会儿。

可当他想再进一步,走进她的内心,或者拉着她的手,让她完全彻底的放松,走进他的世界,却发现,两人之间,依旧隔着那么深的一道沟壑。不断将这道沟壑挖的更深更宽的,有她的长辈兄弟,也有他的亲朋好友,但最初将这道沟壑亲手划开的,却是她这个狠心的丫头自己。

伸指抚上她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的下颌,轻快的滑过洁白光润的脸颊,又扣住她的脑后,刚想将她拥在怀里,她却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蛰痛了一般,身子猛地一抖——

而他的指,不偏不巧的,正好勾在她脑后发簪的一头,伴随着一道温润白光闪过眼角,展劲凭借着本能,扬手一抓,江雪籽一头微卷的褐发,飘然垂落肩头。而被他捏在指间的白玉簪子,却随着“噌”一声幽幽脆响,当空折成两截。

展劲还好,心里没有太多想法,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江雪籽却不一样了,顾不得去整理自己的头发,伸手就来抢他指间的簪子。

刚要将其中半截簪子拿过来,展劲已经将东西收入风衣内侧的口袋,另一手顺势握住她的手,微微笑着说:“别气……明儿个我就找人去补。”

江雪籽急的眼角微湿,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又气又怨的瞪着他,另一手捶在他的胸膛:“你……你干嘛啊!说都不说一声,吓死我了!”

展劲干脆将她两只手都握在一处,另一只手放好簪子,已经去抚她脑后的发,眼底宁静温柔,如同一条脉脉流淌的山间清溪:“是我不好。这东西原本就是老物件儿,我刚才有点儿走神。”

江雪籽语塞,咬着唇垂下眼,不说话。刚刚走神的,哪里是他……

展劲摸了摸她的后脑,又在她额头轻落下一吻:“家里认识专门修补这个的,我妈过去有个青玉镯子断了,也是找人修补的。没事儿的,二十天,我准保还你一个完好无损的白玉簪子。”

江雪籽微皱着眉,他刚亲完,就迫不及待的侧过脸,朝着人少的一侧,小声埋怨:“你别……好多客人,这样不好。”

展劲眉尖一压,实在不乐意听她这个理由:“你也说了,都是客人。”

“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不过一个吻,有那么见不得人么?”

江雪籽轻易就听出他语气里的淡淡不悦。他平常无论对别人如何说话,跟她一起的时候,口吻总会刻意放柔几分,嗓音也会轻上一些,他说话的嗓音是那种低沉又带有磁性的,本来就非常让女人心动,用这种明显宠溺的语气说话的时候,更是让人整颗心都软了。此时突然变了语气,江雪籽听在耳中,心里就是一跳,脑子里不由得回想起宋枫城说的那件事儿。

展劲上次去S市出任务,又挂了彩,原本局里就是想借着他这次立二等功的机会,提拔他当副局。可如果让五叔知道他现在跟自己交往……且不说五叔是否会为赵清抱不平,单就赵家对她和她母亲的仇视态度,他又怎么会痛痛快快的把副局的位置交给展劲来做?

略一踟蹰间,展劲已经松开了怀抱,江雪籽心思恍惚,也知道是自己迟迟不答,让他误会了,下意识的就去拽他的衣角。谁知不远处大门突然传来一声重响。

众人一齐看去,就见两个蓝色工作服打扮的中年男人,搬着一方约有办公桌大小的盆景,吃力的往里面快步挪动。而后面跟着的那个男人,一身挺括的银灰色唐装,气色暗沉,嘴唇微紫,一双眼却极是明亮,嘴角挂着温温的笑。男人视线先是落在展锋等人站在的位置,伸手朝两个搬盆景的一指,示意把盆景往那边搬,接着,目光飞快的在整个大厅扫视一圈,很快就找见了自己最初寻找的目标。

朝江雪籽温浅一笑,举步就朝她走了过来。

在场凡是认出他来的人,无不惊讶,尤其是赵家来的赵五以及赵清,江梓遥和宋枫城也都愣了,展锋皱了皱眉,在看到自己母亲的惊诧神色,以及来人所瞧的方向,也在瞬间确定的自己的猜测。

江雪籽更是干脆愣在当场,粉唇微张,一双大眼水光满盈,神色既惊讶又震动。而站在一旁的展劲,在看清江雪籽的神色后,脸色则是彻底的阴沉下来。亲自来这里送盆景……这丫头不仅瞒着他那么多事情,昨天竟然还为了他跟自己扯谎!折腾到那么晚才回家,又主动献吻与自己亲热,为的就是这个当年一怒为红颜、把她扔在国内十多年不闻不问的赵玉临么!

众目睽睽之下,赵玉临笑的如坐春风,信步走到两人跟前。一路走过来时,一双眼温柔淡然,始终逡巡在江雪籽脸畔,将她眼中的惊诧、喜悦、迟疑,种种瞬息万变的情绪,全部尽收眼底。嘴边的笑容微凝,眼中不易觉察的滑过一抹心疼,更多的,却是一种抛却一切过往的笃定。

走到两人面前,赵玉临才将目光投向展劲,见他沉着一张脸,似乎神色不善,也不生气。而是微微一笑,先朝展劲伸过手去:“是展劲吗?”

长辈先伸手了,展劲再对他如何不满,也不好对这种礼仪性的问候置之不理。所以只是非常短促有力的一握,又很快松了开来。喉咙里几番翻滚,终究是看不过一边儿那丫头期期艾艾的可怜模样,干涩的叫了声“赵叔”。

又清了清喉咙,展劲眼中含了几分故作轻视的挑衅,看着赵玉临问:“赵叔也是来给我大哥捧场的?您家那两位早到了,怎么没一起?”

说话间,赵清以及赵局长,也就是赵玉临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还有展锋、展母、乔小桥等人也一并围了过来。大家伙一时摸不清赵玉临的意思,一听展劲已经把话挑明了,各自都不吱声,权且等着赵玉临说清楚来意,再做反应也不迟。

赵局毕竟比其他人都要了解这位兄长的脾气。再加上头天晚上,也就是赵玉临与雪籽见面那晚,才接到哥哥的电话,让他帮忙打听一下这十来年,江家到底是怎么对待雪籽这孩子的,尤其最近这半年。又看自己哥哥打从进了这偌大厅堂,那双眼就从没离了江雪籽的身上,唯一调转方向那一眼,瞅的还是展劲,其中用意……赵局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人不至于糊涂至此吧!

赵局心里直打鼓,赵清心里也当即“咯噔”一下。

不过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周遭围过来的一群人,心思各异,却一样的百转千折,连展母和展锋都不约而同的皱起眉毛,摸不准赵玉临今天的来意,以及,他看向展劲时那种有些过分和蔼的目光……

赵玉临却好像有点儿故意似的,沉默的时间很长,足够让这大厅里的客人都屏息以待,提起注意;足够让围拢过来这一圈人,都把心思转上一转,好好掂量掂量他看雪籽和展劲的眼神;也足够让面前这个已经吃了太多苦的孩子,做好心理准备。

嘴角提起一抹和暖的笑,赵玉临一伸手,就把江雪籽拉到自己身旁,不等展劲做出反应,就转头朝展母和展锋说:“前两天,这孩子就跟我说,要给展家老大相一份儿特别点的礼物。我这也刚回来没些日子,认识的人,还都是过去那些个。要按你们年轻人的话,还真没多少创意。”

赵玉临顿了顿,佯作没看到展母已经有些呆滞的表情,还有展锋深深拢起的眉心,手朝不远处一指,又慢悠悠的说:“不过这东西,好歹还算拿得出手。都说安老三出手,绝不让人败兴而归。这盆‘枫桥人家’,据他自己说,可算是他五年之内,最好的一件宝贝。”

“来来——”赵玉临抬着手招了招,那个方向围拢的人,便不自觉的为他让出一条道来。不远处的两个工人,这会儿也歇了一阵,一句抱怨话没有,又“吭哧吭哧”把盆景搬到近前。

赵玉临也不管其他人,拉着江雪籽的手,另一手朝展母和展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两人跟他过来。这么一来,不仅刚才围过来的人,都跟着这核心的几人往那盆景走去,就连之前还在原处观望的,也都渐渐围拢过来。

衣香鬓影,人影憧憧,竟将眼前不过普通书桌大小的盆景,围的水泄不通。众人各自的香槟红酒果汁,散发出的味道糅合在一起,香甜微涩,弥漫在这座山水盆景周遭,好像笼上了一层沾染人间香火的朦胧气息。再顺着赵玉临虽然平淡,却也难掩自得的介绍一一看去,小桥流水,枫叶飘红,亭台楼阁,小小一涧瀑布之下,竟然还游着几尾虾米大小的活鱼!而那精巧的八角亭之下,葡萄大小的石桌旁,居然还置着一方木制的婴儿床,不远处的枫树上,悬着一枚火柴大小的秋千架……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细细看去,已经不单单是一盆山水草木盆景,而是一处袖珍玲珑的恬静住所。其中枫叶小桥,暗含了展锋和乔小桥的名字,而那座小小的婴儿床,又预示了他们即将迎来的新生命,一方恬静天地,饱含了送礼之人的甜蜜祝福。

众人听得痴心,看得迷眼,乔小桥兴奋得脸颊微红,正端着的果汁往展锋手里一送,上前拉住江雪籽的手,笑容娇艳的仿佛一朵怒放的玫瑰,连同为女人的江雪籽都被她这般笑靥看得一愣:“雪籽,谢谢你!这是我这么多年收到的最好的一份礼物!”

展锋在一边儿听着,也不生气娇妻喧宾夺主,笑着朝赵玉临一举杯,又看了眼江雪籽,语意含糊的说:“二位……有心了。”

这种时候,展母要什么都不说,实在说不过去。可面对眼前这“父女俩”,展母又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所以只能顺着大儿子的话,连连点头:“是啊,赵先生大手笔,连安先生这样卧虎藏龙的人物都能请得出山,展锋啊,还不赶紧跟小桥一块谢谢你们赵伯伯!”

展锋笑声浑厚:“是是,我带我母亲,还有我妻子,谢谢赵伯伯如此厚礼。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赵伯伯不要介意!”

其实这盆景完整的模样,不要说别人,江雪籽也是此时此刻头一回见到。昨晚在孤鹜堂的时候,这盆景里只是山水俱全,什么石桌秋千婴儿床,影儿都没有。只是跟那位安先生提了提送礼的对象是怎么样儿的人,却一千一万个没想到,这看着一身出尘气度,心思却七窍玲珑,不愧是之前展陆介绍时说的,绝对的大师啊!

不过,纵然人和地方是展陆介绍的,可最后这盆景完成的用心程度,和精妙构思,却有相当一部分,是出自那安先生与赵玉临的深厚交情。这一点,即便不用展陆跟她细说,江雪籽也能想得明白。可刚才,赵玉临却说了个不大不小的谎,她明明是昨天下午才跟他巧遇,被他三言两语一带,听在众人耳中,倒好像这阵子两人没少见面聊天。江雪籽一时吃不准赵玉临是什么意思,看向他的眼中含着感激,也带着疑问。

赵玉临也在同时转过脸来,笑着睨了她一眼,又亲昵的为她挽了挽耳边的发丝,格外自然的接口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我听我们籽儿说,这阵子你和你夫人对她多有照顾,自古宝剑赠名士,这东西,还是要送给适合的人,才能显出好来。”

不光展锋,连一旁始终沉着脸色的展劲,一听他这句“籽儿”,都禁不住的拧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这赵玉临,到底打的什么盘算!

可显然有人比他们更急。赵清一张脸煞白,大眼又惊又怒的瞪着赵玉临,出声就喊:“四叔!”

赵玉临微微一笑,朝她招了招手:“丫头来了?快过来,让四叔近点儿瞧瞧你,你这阵子忙的,四叔打从回国,还没正经见过你两回呢。”

赵清从人群中挤到跟前儿,顾不得赵玉临要拉她的手,激动的话都有些说不清楚,虽然声儿不大,可离得最近的几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包括她语调里那股子气急败坏的味道:“四叔您这是做什么!您忘了当年是谁把您害那么惨了!您忘了当年爷爷差点儿被气得住院!您怎么能这么糊涂!”

一连数句,明着是质问,实际是指责,且不说包括江雪籽在内的,周围众人作何感想,赵玉临的脸已经拉了下来,瞥了眼一边赵局,声音不高不低的说:“丫头,你四叔是身体不好,可不是脑子不好使,这种话不要再让我听二遍,去你五叔那边!”

最后一句话甚至是命令口吻,赵清脑子“嗡”的一声,瞪大了眼看他,嘴唇直颤:“四叔……”

赵玉临是出了名儿的好脾气,对赵清更是从小到大,一句重话都没说过,跟随赵清一家三口,迁往M国的十多年里,更是把赵清当成女儿一样看待。这么多年下来,甚至赵清都已经忘了四叔曾经还有个女儿,这时更是没细琢磨,是自己无礼的指责长辈在先,也顾不得要给赵家留脸面,冲口就说:“四叔您一回到B市就变了!您怎么就不长记性,这女人跟她妈一样儿,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您怎么能为了她……”

这次不等赵玉临发作,赵局已经大力的把侄女儿拽回身边。

赵清这一晚上受足了鸟气,大小姐脾气发作,被赵局往回一拽,也不管别的,索性就扒着五叔的肩头,小声呜呜哭了起来。

赵玉临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赵家老五看在眼里,脸色也没比自家兄弟好到哪里去,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说:“哥,这事儿非同小可,老爷子那儿你想好怎么交代了么!可别为一时意气害了咱们全家!”

赵、江两家之间的关系,不仅关系着这两家,更涉及到五大家之间的平衡状态,乃至政、商两界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赵玉临只要一步走错,很可能会连累整个赵家未来的发展。

赵玉临却在他还没撤回去之前,飞快的说了一句:“今天的事儿,老头儿知道。”

不去理会赵家老五惊愕到发怔的模样,赵玉临头一转,就看向仍处在云里雾里的展家众人,以及周围一干等着看热闹的人。把江雪籽的手攥得更牢,赵玉临大大方方一笑:“正巧借着今天,大家伙儿都在这儿,我宣布个事儿。也请诸位为我做个见证。”

众人屏息,唯独赵清哽咽的声音,在这短暂停息的静默里,显得格外清晰。就听赵玉临稍一停顿,声音比之前更大了些,语调严肃凝重,又格外坚决:“雪籽打今儿个起,重新恢复赵姓,两家的老爷子都是点过头的,这两天我就让人去派出所,把户口过过来。以后,就只有赵雪籽,也是我赵玉临唯一的女儿。我要是死了,我名下所有动产不动产,都交由我这个女儿继承。”

环视一周,最后一眼,不偏不倚的落在展劲身上,赵玉临悠悠一笑:“展劲,这件事雪籽事先也不知道,待会儿你们小两口可以好好沟通。今晚上,雪籽就先跟我回赵家。这两天有空了,过来一起吃个便饭。”

江雪籽整个人已经懵了,后知后觉的抬起脸,正对上展劲寒冷似冰的目光。浑身一颤,张开嘴想要解释,整个人又懵懵懂懂的,自己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数十天来的煎熬和压抑,昨晚用接吻和亲热遮掩过去的谎言,还有刚才宋枫城的警告,江梓遥的意外到来,那支当空折断的玉簪……

展劲静静看了她片刻,不等她有任何反应,也没有给赵玉临任何回应,转身就走。

与此同时,站在靠后位置的宋枫城,一嘬牙花子,朝一边神色难辨的江梓遥叹道:“这下坏菜了!”

赵玉临一番话说完,全场众人反应各异。多数人是惊,包括江梓遥和宋枫城以及其他五大家众人;少数人是喜,比如乔小桥和展陆;极少数那几个人,则是又怒又急,这更不用说了,赵清就是这极少数中的一个。要说最快恢复情绪的,还要数展锋和乔小桥两口子。展母愣了半天,才讷讷的低喃了句:“这意思是……”

乔小桥一扬唇,笑的格外妩媚:“妈,这意思是,咱们家很快要办大喜事啦!”

展母现在跟家里这个大儿媳,相处还算蛮愉快的,听乔小桥这么一说,眨了眨眼,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儿。

乔小桥“噗嗤”一乐,摇了摇展母的手臂:“您之前不乐意阿劲跟雪籽,不就是介意雪籽的身份么?现在雪籽又重新认了赵先生当爸爸,甭管事实如何,倒是把有些人的嘴给堵严实了!”乔小桥说到这儿,似有若无的一撩眼皮儿,先后往赵清和宋枫城那儿各送了一道眼风。又对展母晓之以理,循循善导:“而且啊,我听展锋说,雪籽这姑娘,您也算从小看到大的,今儿再这么一瞧,也确实比绝大多数女孩儿强百倍不是?人长得漂亮,气质好,也懂事儿,心灵手巧有眼力见儿,还特别懂得孝敬长辈。甭说络子了,就现在的女孩儿,有几个能拿针线的?您比如说我,钉个扣子我都能把衣服给钉出个窟窿!”

展锋闷声咳嗽一声,强忍笑意。乔小桥也不顾自己现在挺着个大肚子,头都不回,胳膊肘儿狠狠拐了他一下,又接着动之以情:“而且阿劲也老大不小的了,您年前不还念叨,想让展锋帮忙给介绍对象?咱不说别的,就咱们家阿劲那个眼界高的,一般女孩儿也看不上眼啊!”

展母听到这句,慢慢点了点头,确实,能让展劲说个好字儿的,不能说绝世罕有,那也是相当不容易的。

乔小桥又娇甜一笑:“而且啊,妈您看,展劲这脾气,又直又冲,上来一阵儿还冷得要命,这一会儿沙尘暴一会儿冰山的,一般姑娘哪儿受得住这个啊!”

这话是说的损了点儿,可话糙理不糙。展母居然也不生气,只是有些无奈的瞅了自己这大儿媳妇儿一眼:“那你觉得雪籽这丫头就受得住?”

乔小桥眼波一转,腰杆儿挺得倍儿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是啊!妈,这最关键的就在于,展劲那脾气,搁在外人是没人受得了,可一见着雪籽,他整个人就变了个样儿啊!雪籽又漂亮又温柔,又是展劲自己打心坎儿里喜欢的,他自己哪儿舍得拿重话说她!就这,足能够把咱们展劲那脾气磨掉一层硬壳!”

这话倒是说的挺在理。展母脑子不糊涂,明知道她这是心向着江雪籽,却也知道这大儿媳妇儿说的话,都在点子上。而且,这还没进门呢,就跟当大哥大嫂的,关系处的这么好。且不说展锋,乔小桥过去是不可能跟江雪籽有交集的,最近也不过个把月的事儿。

如果赵玉临真的重新认回这个女儿,不单江雪籽的身份问题迎刃而解,不会耽误小儿子的名声前途,而且也间接说明,赵家跟展家未来的关系,或许会有些许变动。而这个变动,显然对展家也是极有利的。再结合乔小桥分析的,这么一琢磨,雪籽这丫头,还真是个蛮不错的对象……

整个大厅的人,三两成群,都在窃窃私语。大家吃着喝着,笑着聊着,可目光总是会状似不经意的,往某个角落瞥去。赵玉临说完那一番话,又跟展家的几个晚辈聊了一会儿,趁着其他人不留意,特意朝始终在微笑着的展陆点了个头,用口型说了“谢谢”二字。展陆则微微摇头,嘴唇轻蠕,道了句:“应该的。”

而后,赵玉临又跟展锋凑在一起,商量起那座盆景最适合摆在什么地方。乔小桥跟展母已经回到楼上,准备待会儿时间差不多了,就跟展锋展劲一起回去老宅,家里人一起吃碗长寿面。

而始终都胶着在众人关注焦点,又各自都无暇顾及众人眼光的两人,便是站在靠近后门位置的展劲和江雪籽了。

展劲当时走的急,江雪籽又穿着高跟鞋,心里也慌,好几次差点崴脚滑倒。展劲怎么可能听不到身后的动静,脚步没有缓,到底还是在通往后院的门边停了下来。这里光线暗,又有两盆高大的盆栽挡着,即便大厅里的人有心刺探,也看不真切这边的情形。

江雪籽终于追上了人,见他也不转身,自始至终都背对着自己,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也等不到他说话。顾不得脑子里已经混乱成一团浆糊,心尖颤颤的,怯怯伸手去拉展劲的手。

谁知展劲这回是动真气了,手指一握拳,就躲了开去。

江雪籽开始没反应过来,以为只是凑巧,继续去够他的拳头,谁知大少爷这次毫不犹豫的一甩手,拳头的力气大,江雪籽也没防备,整个人直接被他的力道带出去好几步。扶着一边的盆栽才勉强站稳了,左脚的脚踝,却微微扭到一下。

江雪籽从来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见他背对着自己的脊背,紧绷的仿佛一道峭壁,周身都散发着迫人的冷峻。刚刚被他用拳头甩开的手腕,隐隐痛着,一并疼痛的,还有扭到的脚踝,以及,从刚刚赵玉临出现那一刻起,就始终在忐忑着的心。

他穿风衣的样子很帅。头发剪得极短,肩膀很宽很平,腰却细的让女人都嫉妒,大概是常年从军的缘故,背脊挺得要比一般男人还要直,一双长腿结实有力,走在街上的回头率是十成十。江雪籽咬唇看着他冷峻的背影,绷得线条笔直的手臂,攥得紧紧的拳头,青白色的指关节,还有微像外侧弓起的手腕,知道这人现在不是在跟自己闹着玩儿的。

他是真的生气了。而且是十数年罕见的,非常,非常的生气。

眼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江雪籽紧咬着唇,小步的向前挪动着步子,尽量不让他听出自己迈步时候的异样。

脚踝确实是扭到了。新的高跟鞋有些磨脚,不光脚后跟那里觉得不适,脚尖也难受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此刻心情的缘故,每迈一步,脚尖都好像踩在锥子上一样。疼,抖,战战兢兢。

明明只有几步路,她却好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

走到距离他只有一尺左右的位置,又习惯性的伸手,想要拉他的右手。可伸出去的手腕却抖得要命,不光是因为心里那份浓重的不安和畏惧,刚才被他甩开那一下子,手腕那里抻到了筋骨。

已经离得那么近,江雪籽却感觉不到两人之间,以往那份彼此依偎的温暖和安然。听不到他的声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又或者是身后的背景音太过嘈杂,甚至连他的呼吸声都隐去了。看不到他的面容,自然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儿的表情。更不敢去想,会不会待会儿他转过身来,看向自己的眼神,还跟之前赵玉临宣布她改姓赵时那样,森冷的如同寒冬腊月的森林晚风。

眼里的雾越来越浓,眼眶好像再也无法承受更多的重量,垂下眼皮儿的瞬间,两串晶莹的泪连脸颊都没有沾湿,径直落在脚下猩红色的地毯。只有小小的几滴,溅起在暖色的翻绒鞋面儿,剩下的,都无声的隐没在厚实的地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就此消失不见。

眼泪落下的同时,江雪籽再也熬不住他这样刻意为之的沉默以对,受不了他一直用这样冷漠的背影对着自己,更不敢去想,如果再多等上一会儿,他还会做出怎么样儿的绝情举动,说出什么让自己根本无法承受的话来——所以她干脆将已经伸出的手腕更加往前递去,也顾不得现在这样的自己,会不会没脸没皮的让他厌恶,整个身子向前猛地一冲,两条手臂死死环住他的腰。

展劲大概是真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整个身体被她冲得往前一倾,好在手臂及时的撑住门框,这才避免了两个人一齐摔倒的窘境。

可他也只有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站稳了之后,也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连脸上都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既没有去回握她环在自己腰上的冰凉小手,也没有去试图拉开这个热烈温柔得快要溺死他的怀抱。尽管后一种举动,对他来说太容易不过。

展劲耳力极佳,之前虽然始终背对着她,但她被自己甩开时仓促倒退着走的那几步,还有之后极不自然的小步往这边挪过来的动静,都一丝不落的被他听在耳中。他知道她挨得离自己很近,也知道她大概又想拉他的手,根本不用回头去看,他甚至能想象出来她的表情,小脸儿惨白,双手不知所措的交握,编贝一般的小牙,一定又在蹂躏那本来就没多少血色的唇,那双让他看一回心软一回的大眼,也一定盛满了盈盈水雾……

就是因为知道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儿,才把拳头攥得那么紧,甚至每一根骨节都感到了一丝疼痛,才强忍住转身把她搂在怀里哄的冲动。

这丫头就是被他宠得没边儿了,就是太清楚他有多喜欢她心疼她,才一次又一次的挑战他的底线!求人先把自己排除在外,反倒去找那多少年前也没玩得多熟络的展陆;还跟那个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的江梓遥,偷偷有着往来;甚至现在,还背着他跟赵玉临那个优柔寡断的老男人搅和在了一处!

这些男人哪有一个是简单的!就她那个面皮薄心眼软的小傻样儿,只要他一个没看好,还不得被这群人算计的渣儿都不剩!

那展陆打的是什么主意,恐怕除了她自己,是个长眼睛的就能看得出来。江梓遥虽然从血缘来讲,是她的表哥,可这男人要真犯起浑来,那是表哥表妹就能挡得住的么!就他们生活的这个圈子,多少表哥表妹都“表”到床上去了,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再说那个赵玉临,现在突然身体好了,回来了,知道上她这儿献齐儿来了。他要真是个脑子明白的,早在十年前干什么去了!

展劲气的就是她缺心少肺,怒的就是她信谁都不信他,最最憋屈的,是明显展陆那家伙早就知道这个事儿,没准还跟赵玉临通过气儿的。到头来合着就他被蒙在鼓里,事到临头了,才知道这丫头居然想从家里搬出去,跟那个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爹住一块去!

越想越气,越气越急,展劲深吸一口气,抬手就去扯她的手臂,张口说出的话,也跟寒冬腊月下刀子似的,冷得都能把人活活吓死:“放手!”

江雪籽被他吓得浑身一哆嗦,感觉他搁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是真要使劲儿了,更是心里发慌,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本想好的解释忘了个一干二净。眼睛周围那一块风衣布料,早被眼泪湮湿了巴掌大的一片,这时被他吓得乱了阵脚,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七零八落的往下洒。

展劲没她那么怕冷,衣服穿的也不算厚,怎么能感觉不到后背那里的异样。眼帘一垂,干脆忽略心脏的那阵急剧抽痛,只用一只手,就掰开她原本紧紧环着自己的手臂:“再不放手,弄疼了你可别跟我哭。”

江雪籽一听这话,再也忍不住憋在喉咙里的抽噎,咬得见血的小嘴儿一扁,真给他哭出声儿来了。

展劲眉峰一抖,下颚绷得直抽抽:“江、雪、”

最后那个“籽”字还没蹦出来,江雪籽已经松开手,一步迈到他前头,脚踝那块大概已经肿起来了,只迈了这一步,就跟拿刀子生拉肉一样疼。腿脚一软,整个人就往前摔,不管不顾扎进他怀里,两条手臂死死挂着他的脖子,一边哭一边央求他,只一声就把展劲整个人给哭软了:“劲……咳咳……”

越着急说越说不出来,越想解释越解释不清,江雪籽只可怜兮兮叫了一声展劲的名字,就开始咳嗽,整张小脸儿从原本的惨白,不一会儿功夫就呛得通红。原本就是夜半私语才会有的叫法,又像现在这样,带着浓重的鼻音,哭噎噎的,只这一声儿,展二少这整颗心都软了。什么原则立场,什么郎心如铁,全都“嗖”一声飞到爪哇国去了。

展劲是又气又恨又心疼,原本还要硬着心肠将人推开的手,转眼就改成轻轻抚着那单薄的背心,一下一下轻轻摩挲着。可心头那阵堵心劲儿,又还真没完全过去。所以尽管手上的动作变了,脸上却依旧冷冰冰绷着,薄唇紧抿,一双好看的眉眼也一片冷凝,微垂着眼皮儿,让人摸不准他此时到底是什么想法儿。

显然江雪籽就是最摸不准的那个。一阵从天而降的咳嗽终于熬过去了,却还没发觉对方搁在自己后背的手,十根冰冷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服,脸颊鼻子却因为咳嗽和掉泪都通红通红的,哽着嗓子飞快的解释说:“爸爸……赵先生,我们没有经常见面……咳咳,昨天,昨天下午,我跟展陆一起去孤鹜堂……我见到外公了,还有爸,赵先生,后来展陆走了……我跟赵先生,一起、吃的晚饭。”

又急又慌吸了两口气,大气儿都不敢喘,又一连串的说了下去:“赵先生、他昨晚,只是跟我聊天……他事先也没有跟我说,今天……我不知道,只有昨天,我真的没想骗你……”

头顶展劲的声音依旧很冷:“可你还是骗了。”

江雪籽一听他的语调,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吓得整个人缩在他怀里,眼泪掉的更凶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觉得很对不起他,我和妈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可我也知道你不喜欢他……我怕你说我傻……你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然后就不让我见他了……”江雪籽越说哭得越凶:“他刚才说我们经常见面,是骗外人的,是想给我做面子……呜呜,我……你别不理我……”

展劲无声的挑动一下眉毛,说这丫头傻,现在看来,倒也不算太傻。好歹还看出来他一直不待见那个赵玉临。

紧紧窝在人的怀里,哭了好一阵,才渐渐忍住了泪水。一直没听到展劲再说什么,心里实在没底儿,江雪籽怯怯的抬起脸,就见展劲也正瞅着她,那双锐利冷凝的黑眸,只稍微有了那么一点点儿的和缓之色。

见她只是不停的捯气儿,眼泪是不掉了,展劲眼都不眨,张口就问:“是我不理你么?”

江雪籽一愣。

“不是你跟人家商量好了,说今晚就搬过去。”

这件事儿她之前还真不知道。可刚才赵玉临当着大家的面,把话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了,她也不能转脸就反悔说不去了啊!两道淡眉轻轻陇起,一时间,江雪籽还真想不到两全的办法。谁知展劲又问了:“跟展陆走那么近是要干嘛?就因为他不会反对你见赵玉临?”

江雪籽整个人噎住。睁大一双还含着泪水的眼,惊讶又为难的看着他。她求展陆帮忙的事儿,都已经瞒这么久了,她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了撇清展陆和赵玉临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而把她拜托展陆的事儿挑出来?

展劲好像早知道她没办法回答这些问题,紧接着又抛出一个:“你要搬出去,是真的搬去赵家,还是搬去江梓遥给你准备的那套房子?”

江雪籽眼睛睁得滚圆,极端惊讶之下,一滴小小的泪滴,顺着下眼睫滑落红彤彤的脸颊。让她看起来跟只傻兮兮的小奶猫儿似的,可怜又可爱。

展劲的嘴角,微微,微微的挑了那么一丝儿,强忍住到嘴边的笑意,特别冷淡的瞥了她一眼,最后抛出一枚重磅炸弹:“你真想告江梓笙?准备好怎么对付你们家那糊涂老头了么?”

江雪籽被他一句接一句的,问的整个人都傻住了。来不及细想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就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展劲看到她整个冷下来的表情,心中突然滑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顺着她的视线转过身。就见江梓遥和宋枫城两个,各自一脸阴沉,大步跟着两个男人疾步走来。

大厅里其他人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都纷纷朝这个方向张望过来。江雪籽顾不得去观察江梓遥和宋枫城两个人各自的表情,只清晰的看到,走在他们前面的那两个人,分明穿着一身警服。

两个男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警员,其中一个看起来稳重一些的,向前迈了一步,从警服口袋里,掏出警官证,朝江雪籽站的方向举起。一张国字脸上,写满了肃穆庄严,字正腔圆的说道:“请问是江雪籽小姐吗?我们收到举证,你目前涉嫌一起保险诈骗案,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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