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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破土而出 (1)

30

从工地回到一二九街,只不过是七八站的路程,可是我仿佛走了十万八千里。走过那一段,我觉得我长了十几岁。因为在这段路上,我平生第一次有了做长兄的意识,有了为兄弟们好好干一番的愿望。在此之前,想好好干,想有出息有本事,仅仅为了许妹娜。可是现在,它似乎不再那么单纯,又加进了我的兄弟们,尤其加进了二哥。为许妹娜和为二哥,这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为许妹娜,只是想证明自己,为二哥,是为了报效骨肉,是一种责任。正是这从未有过的责任,让我走起路来脚步发沉。然而,就在我肩负了沉重的责任,蓄意跟林榕真好好干一番时,林榕真站在楼梯上冲我大发其火:“申吉宽你走吧!咱好说好散,你走吧!”

我自知有错,耽误了工程进展,只能狗一样低着头,只有发誓再也不这么干了。

不那么干了,就得这么干,就得天天跟着林榕真跑家装市场,跟他学如何租车,如何雇工,如何监督雇工把水泥、瓷砖、各种板材、油漆涂料、壁纸等装修材料装到车上再运到工地。这么干,和以前跟他干最大的不同是,他有意让我介入实质性的事情,比如和哪些客户是关系单位,不讲价就可拿到最低价的材料,哪些材料不一定听主人的,可以找相似的便宜的材料替代。如此以来,装修的内幕,赚钱的内幕,便一点点向我打开,我一点点了解了装修材料的每一道环节,这对我大有好处。

当然,这么干,好处中也有坏处,就是我不能回家过年了,也没有机会去见许妹娜了,我甚至连想她的时间都没有了。白天太累,到了晚上,头刚刚触到枕头,马上就昏睡过去。回不回家过年也许并不重要,没时间想许妹娜可是太可怕了,就像一棵栽在沙滩上的树没了雨水的浇灌,就像散落在工地上的沙子找不到贴已的那一粒,我的烦躁和郁闷应运而生。

曾经,林榕真就是我贴已的那一粒,他帮我打开我和城市之间的血管,不但让我暂时忘了许妹娜,还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陶醉在跟他的友情当中。现在,林榕真把我领进更大、更宽广的城市深处,让我和这个城市一些装修商贩建立血脉联系,让我没时间想许妹娜,可是,我却觉得,他不再贴已了。这并不是说他对我不好,外面有宴请,或者他宴请别人,都带着我,我是说,他对我要求越来越严格了,比如要是装错了一块木板,他会毫不客气地训我,“这么笨。”饭桌上不起来敬酒,他会强调说,“这是礼节,你得注意礼节!”

后来才知道,之所以烦躁郁闷,跟断了许妹娜这条线有关,更跟林榕真对我的严格要求有关。是他的严格要求,让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自由的人。毕竟,我不喜欢忙乱,不喜欢紧张,毕竟,我自由散漫了三十多年,而聪明和知情达理正是我这个懒汉的软肋,时时把我的软肋拨拉出来,和用钻石的光茫刺激我没什么两样。的确,就因为被钻石的光茫刺激,我才跟自己叫劲,才从乡村走出,可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现在,我被刺激,却无处逃脱,我总不能再从城市回到乡下。

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呵,城市在我眼里仿佛一座看不到方向的森林,穿行在森林里的我,犹如一只被猎人追逐的野兽。一天一天,我总是狂躁不安,都大冬天了,动辄就是一身冷汗,而每一次出汗,都因为这样一种情形,站在高楼之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或者走在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上,我的脑袋会自觉不自觉冒出这样的念头:我怎么能在这里?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如此一问,汗立即就水似的透过肌肤,衣服里水淋淋一片。答案是模糊的,因为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不再有许妹娜的消息了,而想成为一个拯救兄弟们那种有出息的人,像林榕真要求我那样,我没有半点耐心和信心。

这是我人生中一段阴暗的时期,就像光明后边的阴暗,然而所有阴暗都孕育着某种适宜的生物,就像潮湿的地方容易生长菁苔一样。在我动辄就一身冷汗,心灵的某个地方长满了菁苔的时候,我为我自己惹了一场大祸,为林榕真惹了一场大祸。

惹那场祸,是我没听他的话,私自离岗,去了一趟许妹娜家。这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事,困兽一样奔突在阴暗的森林里,如果不在什么地方找到出口,就一定会发疯。

那是一个冬日里下雪的日子,一早醒来,林榕真告诉我,今天他要去见一个新的客户,家里的事都由我负责。家里的事,也没什么大事,那个台湾人不喜欢壁纸,要求在墙上刮最好的涂料,涂料总归不像壁纸那么复杂,无须认真监工,林榕真刚走,我就毅然离开工地。

离开装修工地,我就再也不是困兽,而是一匹脱缰的野马。驾驭我的,是我自己,我驾驭的,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心情。装修工地,我几乎每天都要离开,可是带着任务离开和你决心擅自离开,感觉完全不同。带着任务离开,你人离了心却没离,擅自离开,你人没离心却早就飞了。并且,因为是擅自,有偷偷的意味,你还体会到一种冒险的快感。尤其天空正自由自在飘着雪花。

去许妹娜家干什么,我没有好好想过。我甚至不知道她回没回来。我就是想去,想去一个类似亲人那里呼吸呼吸自由的空气。事实上,长期的被牵扯在装修的工程当中,我已经忘了她的小老板对缝赔钱的事了,也忘了她在倒置房里怀抱孩子时自满自足的样子了。我想看看她,只是希望,她能平息我的某种情绪,我们一起谈一些乡村的事,比如到处乱跑的鸡鸭,自由自在的牲畜。

可是,在许妹娜家,我却吃了闭门匙。我按响门铃――我早已经学会按门铃,她在楼上大声问“谁?”当听说是我,就再也不吱声了。我一连按过十几遍,她都一直没有动静。仿佛要是开了门,我会让她失去自由。在门外等了十几分钟,再按,她还是不开。我只有失望地扭头。

而在我扭头就要离开时,门“怦”一声开了。我站住,朝楼上望了望,我不知道许妹娜耍得什么把戏,是不是她生了孩子,把我也当成一个孩子。不过她的把戏还真管用,我三步并成两步向楼上跑去时,路上根本没有过的想法冒了出来,我想像第一次那样抱一抱她。我已经多久了没有抱过她了。然而,当我从已经打开的门缝里看见她的脸,那想法顿时蚊蝇撞到车窗玻璃似的血肉横飞,因为另一张脸也出现在我的眼前――小老板。

我一下子僵在那里,不知该进去还是该离开。这是小老板的家,他没生意做了,躲在家很正常,可是因为几次来都只有许妹娜,我完全忘了这一出。要是进去,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要是离开,很显然我心中有鬼。我的一条腿悬在半空,像一只受伤的蚱蜢。就在我犹豫不决时,只见门被小老板推开,他大方而坦然,似乎我们是神交已久的朋友。他比我们认识时瘦多了,眼皮有些浮肿,脸上的疙瘩青一块紫一块,那种喝酒喝多了的样子。说真的,要是不在饭店里打了他,我们之间还真没什么。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之后,平静地说:“进呀,怎么不进来?”

我没有退路,只有一脚迈进去,一股酒气顿时扑鼻而来。我迈进去,小老板往后退,许妹娜倒是抱着孩子往前走来,用脚划过一双拖鞋,努力装着没事儿似的说:“吉宽哥你在哪干?”

我尴尬地笑了笑,我想说没在哪干,跟人搞装修。可是还没等我说出来,只听小老板说:“来告状吗?告许妹娜我在饭店搞小姐?”

尴尬在一点点让位,让位给震惊。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想到,他会当着许妹娜的面说出这样的话。然而,这还不是最难听的,最难听的还在后边。接下来,他坐到沙发上,慢慢腾腾说:“你问问许妹娜,她早就知道了,我早就告诉她了,可是告诉她她也不走,也不跟我离婚,你说有什么办法?”

他的语气明显带有挑衅,带有欺辱,他的意思是许妹娜根本不在乎他在外面乱搞。他的意思是他早就不想要许妹娜了,都是许妹娜不愿离开。我没有坐下,我的胳膊已经瑟瑟发抖,要不是在他家里,要不是当着许妹娜和孩子,我早就扑上去了。

我调过头,转向许妹娜。我转向许妹那,不是想从她那确认什么,我不认为有必要确认什么,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可是,这时,我看到许妹娜那张灰篷篷的脸。许妹娜明显不像在家生孩子时那么白胖了,那时的泰然和从容也不见踪影,她甚至有些憔悴,让人心疼的憔悴。见我在看她,她嘴角动了一下,之后不紧不慢地说:“吉宽哥,你多余管闲事,你走吧。”

说真的,我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管闲事,可是现在,我被莫名其妙地逼到一个歧途上去,就像一只鸭子被莫名其妙逼到泥潭里。我掉进泥潭,没有丁点自拔的能力,因为许妹娜撵我走的架式,明显是不相信小老板说的话,这真的把我管闲事的愿望挑逗起来,我直盯盯地看着她,也像她一样不紧不慢地说:“许妹娜,你凭什么这么委屈自个,他说的可都是真的,我亲眼看到过呀!”

谁知,我这句话出口,小老板没急,许妹娜却急了,她咬着嘴唇恶狠狠地说:“吉宽哥,只有有本事的男人才玩小姐,俺认!俺就是稀罕有本事的男人,你管不着你赶紧走吧!”

我不解地看着许妹娜,我相信,如果到此为止,如果我听了她的话,乖乖地离开她家,后边的事根本不会发生。可是,我走到门口时,又转回身,冲小老板说了句:“你可小点脚步,有你倒霉那一天。”

我这么说,不过是为自己的出门找个阶梯,结果,倒霉的却是我自个。那天,刚刚回到一二九街装修工地,一帮人就跟进屋子,把我一通乱踢乱打之后,还把屋子里的涂料倒得到处都是,最要命的是他们把吊好的天棚捅了下来。

同是被踢被打,林榕真却再也没了耐心。我躺在装修工地上醒过来时,他背对着我,置我血淋淋的手于不顾,去看那些从天棚上掉下来的石灰。

31

这场祸的代价,是我为林榕真损失了近五千块钱,我们的工程要推迟一个月,因为吊顶的活属于土建,而在室内墙壁餐厅卫生间土建活都完工之后,为一点点小活重新找人重新备料,相当的麻烦。可是,令我奇怪的是,对我一向要求严格的林榕真,闯了这么大的祸他反而沉默不语,他不理会我的伤势如何,甚至都不问我为什么闯了祸,这让我一段时间以来慌恐无比。我不知道有什么样可怕的决定将在他的沉默中暴发。

惹这场祸的好处是,我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就像一个天天同大人要糖吃的孩子一经惹了祸就再也不敢要了。

有一天,林榕真领来一个女的,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她个子不高,但举止优雅,气质高贵,人长得也很漂亮,一头直直的发丝泼墨似的垂挂在她的肩上,弯弯的眼睛像唱歌的宋祖英,但那里的神情不是热烈,而是忧伤,某种类似二嫂似的忧伤。如果不是她的年龄偏大,我会把她当成台湾老板包的二奶。因为她进屋后,在林榕真的陪同下,楼上楼下好一顿看。

一边看,还一边兼有评价,比如看到金属扶梯,她说这真是男人的风格,过于坚硬了,这反而不像个家了;比如看到餐厅与厨房之间镂空的隔断,她说你对细节太讲究了,这么讲究是不是有些刻意?她的话语里,有品评的意思,但眼神里透出的却是一种探讨和询问,是某种渴望交流的愿望,这让林榕真对装修的思考和研究有了超水平的发挥。我从没见过林榕真如此的兴奋,就像一个长期孤旅的人突然遇到知己,他侃侃而谈,口若悬河,他讲坚硬意味着什么,刻意意味着什么。在这当中,他阐述了很多对房子主人的理解,比如他说,这个台湾人包的二奶,是个空姐,是个从小就失去父亲的空姐,她长期没有父爱,长期在天上飞,她最需要的,就是坚硬和牢固。而一个长期在天上飞的人回到地面,一下子接受大面积的墙壁,也肯定不会习惯,镂空,其实是让她觉得她的世界处处都有窗口,就像飞机上的窗口。就是这个晚上,送走这个女子之后,林榕真打破了跟我之间的沉默。他说:“吉宽,跟我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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