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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兄弟 (1)

27

返城后,我没去歇马山庄饭店,也没马上去找林榕真,而是去了一趟工地。我去工地,不是要向二哥汇报什么,仅仅是想从四哥那里确定一个事实,小老板是不是真的完蛋了。大楼已经有模有样了,部分脚手架已经撤了下来,工地四周,到处都是散乱的砖块和沙堆。没有见到四哥,倒是看到了二哥和鞠广大。他们和一些我不认识的民工趷蹴在工棚边的一块木桩上抽烟,木纳的样子像一群被老鹰啄伤的鸡。二哥看到我抬了抬头,之后站起来。他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以为我在城里飘累了,要来寻找组织,所以走到我跟前嘟噜一句:“家去吧,工地没活,工钱都开不出来了。”

实际上,鞠福生向我传递的消息是准确的,小老板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了,在我们所看不到的上边,也就是国家那边,已经有政策卡住公有企业的特权,堵住了小老板那样的中间商。但另一个消息鞠福生不知道,四哥的舅哥也出了事,他的铁哥们拿不出钱,民工开不出工钱了。民工们拿不到工钱,自然要找四哥的舅哥算账,可是四哥的舅哥再也不来工地了。民工们天天赖在这里等着拿工钱,已经好几天没吃的了。我的四哥,和四哥舅哥关系越来越好的三哥,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安抚民工,说快了,马上就有钱了。可是老说来老也不来,一个大东港的民工老婆有病着急回家,发火动了手,把三哥的头打伤了,正在医院住院。

告诉我这一切的,并不是我的二哥,而是鞠广大,他看我站在那里茫然不动,跟过来,有根有稍地讲给我听。能看出,他愿意讲述这一切,不是缘之愤怒或难过,而是另一种东西,是自我安慰。因为是他将鞠福生打了回去,他跟我说:“多亏福生这杂种不干了,要不,一块儿耗在这不是更上火。”

鞠广大安慰,我也安慰,但我没有告诉他鞠福生再也不想进城的想法,因为此时此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我的心头漫漶。它们跟鞠福生无关,跟二嫂和许妹娜有关。我的二嫂,因为被城市吸引,正逼上高中的孩子辍学;而许妹娜,居然不知道外面风云变幻,正和一家人享受着拥有倒置房的欢乐……

来确认小老板是否倒了霉,是想从我和许妹娜的关系中看到一丝希望,可是不知为什么,当这个消息确定下来,就像那天在歇马山庄饭店看到小老板搞女人,心里居然乱糟糟的,一种不平的感觉那么强烈,说不上是为自己,还是为许妹娜。

我自然没有去看我的三哥,在小老板面前打我的仇恨我一直不忘,当然即使我不再仇恨,去了,也不会为他带去任何好处,像他那样的人,看见毫无本事可言的我,没准会把民工打他的那一拳打到我头上。当然,不想去看三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想赶紧确认林榕真是不是也倒了霉,要是他也倒了霉,我可就只剩下去看三哥这条死路了。

就在往林榕真那去的路上,我收到一个传呼,是三哥的,他让我速回电话。就像在平坦的路上不设防踩到石头,一种被硌的感觉瞬时从脚板进入。人记仇脚板却不记仇,我在接下来的一站下了车,找了公用电话。电话接通,只听三哥声音很低:“吉宽,听说你回工地了,能来一趟吗?我在中心医院。”

再怎么生分,也还是一奶同胞,往医院坐车时,那脚板被硌的感觉一点点上升,升到心口,它一旦升到心口,就不仅仅是硌,而是猫抓似的发紧发慌了。三哥找我,原来是付不了五百块钱医疗费人家不让出院。四哥长期跟舅哥花公家的钱,他的舅哥逃了,他兜里分文无有,而三哥手里,只有三百元。两个人挨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头使劲耷拉着,三哥头上缠着绷带,往日的神采丝毫不见,而四哥,灰头土脸的,头发一缕缕黏在一起,像是空气里都布满了粘胶。我能想象三哥在维护四哥舅哥利益时表现得多么勇跃,要不然,被打的应该是四哥而不是他。三哥在四哥舅哥那里得宠,四哥心底一定不舒服,不舒服,又做不到三哥那样灵活,受到的煎熬可以想见。在他们跟前站住,我平生第一次叫了声哥。看见我,他们眼睛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了点光彩,但也仅仅是闪一下而已,很快,就被类似尴尬的东西替代。向一个他们从没瞧起又懒又没本事的人借钱,尴尬再正常不过,然而,正是这尴尬,让我从兜里掏钱时,鼻孔好一阵发酸。三哥从小到大,一直都围着头头转,三哥最大的愿望是溜须头头,如今,他终于跟定一个头头,却没沾上好光,跟着吃这样的苦头。

与他们分手我没有回头,我不能回头,因为我不想看到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有三条丢失了家园的狗。

28

新的装修现场在中山区一二九街,就在一条横贯东西的大马路边上。也是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带,到现场好久,林榕真才从外面回来。他见我,老远就伸出手跟我握,一边握手一边大呼小叫:“咋这么慢,正等着你!”

他普通话说的好,就是动不动就溜达出个“咋”字让我觉得别扭,然而那一天,这个“咋”字居然就像烀好的猪骨头,让我怎么咂巴都不过瘾。

新的装修现场相当大,上下两层楼,有二百多平米,是一个在槐城做生意的台湾人买的,据说他在槐城包了个二奶。这房子是给他二奶装的。那时,在城市里,除了商人,官员,还没有多少人认识到装修的重要。

我第一次听到二奶这个词,觉得挺新鲜,于是问林榕真什么是二奶,林榕真迟疑一会,说:“嗨,还不都是咱们同胞小姐图他钱,给人家当没有名份的小老婆。”

我明白了二奶的意思,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我突然联想到许妹娜,她是不是小老板在槐城包的二奶?

不过,我没有让莫名的情绪长久干扰,因为工地上的紧张已容不得我胡思乱想。林榕真之所以急着找我,是这个工程土建的活太多,那个台湾的家伙非要把两层楼打通,还要把下面一层的四面墙打通,再砌出一条走廊。他希望我能在工地上给他找到砌墙砌得好的大工。

我一下子就想到二哥。他是最好的人选了,工地完工,他又需要在这里等工钱,一边等工钱一边挣钱,天下少有的好事。可是我通过传呼把这事告诉四哥让他转达,回来的信息是他坚决不干。我以为他不干是不想离开工地,担心万一哪一天来了工钱他又不在,一年就白干啦。亲自上工地跑了一趟,才知道原来是他不信我,“就你能揽着活?人家泡你吧!”

二哥有理由不信我,毕竟他不了解我这大半年的经历,可是如何让他信我却没有一点办法。我总不能从根到梢讲述我和林榕真的相遇。问题是,要是他知道林榕真也有一双没出过大力的手,结果可能会更糟。我说:“二哥,那经理是我的铁哥们。他不会泡我。我就是从现场来的。”

谁知,听说是铁哥们,二哥一下子胀红了脸,嘴唇鼓起来,细瘦的脖子麻杆一样挑着,“什么铁哥们,最害人的就是铁哥们,你问问你四哥,他舅哥是不是害在他铁哥们手里?”

我被问住,我想没错,他是害在铁哥们手里,可是,“可是铁哥们和铁哥们还不一样呐。”

说这话时,我并没认真思考铁哥们和铁哥们到底是不是不一样,我不过是为了说服二哥无话找话,可是,当二哥免免强强跟我来到装修现场,看到林榕真,跟林榕真握了手,二哥真的说了句,“就是不一样。”

我不知道究竟二哥从哪里看出不一样,凭什么一打照面就知道不一样,我只知道,有一些感觉,不是用语言能够说出来的,我在拘留所里从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看到林榕真就是这感觉,他和别人不一样。

可是,二哥对买房主人把垒好的墙炸掉,十分想不通,听林榕真布置完任务,二哥皱着眉头在那里盯了林榕真好长时间,好像他听错了,或者是林榕真说错了,当林榕真再重复一遍,说这确实是台湾老板的要求,二哥立时骂开了:“操,这不是玩咱出大力的?!咱这不太不是人了,给人垒了再给人拆!”

当然,二哥是明智的工匠,他没用林榕真讲更多的道理,因为很快,他就朝墙里边走去。二哥是明智的工匠,他知道要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保准没错。

我想,在二哥的生命中,可能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小老板,能够和他同吃同住的小老板。为了让二哥吃好睡好,林榕真每顿饭都把菜里的肉盛给二哥,还不知从哪弄来一床锃新的行李。为了让二哥消除顾虑,林榕真一天一发工钱,这让二哥大大的感动。我能感到,二哥常常在专注他眼前砖缝和手上的瓦刀的间歇,比如吃饭或睡觉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榕真,目光里有一种我少见的因信赖和被信赖而生出的幸福感。有个晚上,二哥看着看着,突然把目光移向我,二哥说:“吉宽,懒人有懒命,俺出来这么多年,就没碰上这么好的人。”

说真的,我也是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二哥这么鼓励过,他虽然从不骂我懒,但也从没对我有什么信心。在那之后的一些天,二哥看我的目光都不一样了,父亲般的威严里,参进了某种由信赖做成的暖色,仿佛你确实就有了某种能力,而看你有了能力,他做哥哥的就完全可以死心踏地了。

那时,我只是觉得二哥的目光比较少见,温暖、踏实,某个瞬间,甚至有着含混不清的得意,比如当林榕真把我当成他的助手,吩咐我去买这买那时,二哥就送来得意的一瞥。说含混不清,是说不知道他是因为他的弟弟遇到了这样一个好人得意,还是因为一个好人如此信赖他的弟弟而得意。有一天,他还私自叫来了三哥和四哥,说要在附近小馆里,请我们和林榕真吃饭。

说是请我们,实际就是请林榕真,说是他请,其实是在替我请。因为他在饭桌上一再强调说:“吉宽遇上你是我们家的福分。”

那是一二九街一家门面很小的小馆,叫李记猪肉馆。二哥有请客的动意,自己却滴酒不沾,他说他身体不好,一喝就恶心。二哥有请客的动意,我十二分高兴,要知道,有二哥的鼓励,我多想在三哥四哥面前展耀展耀啊!是的,我没什么可展耀的,我不是刘大头当了个村长乡间的事都他说了算,我不是吉成大哥多年来一直领导乡村新潮流,我也不是许冒生女儿嫁了小老板唱起了翻身道情,我更不是有个工头的舅哥的四哥。我什么都不是,我不过遇到了林榕真这个因为不想出大力而搞起了装修的人,不过如此。可是,那一天,在李记狗肉馆里,我确实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展耀,我是否比过了刘大头、吉成大哥,是否比上了许冒生、四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四哥、三哥一齐向我敬酒,他们当然要先敬林榕真,但每次敬完他,都转过来敬我。他们敬我,不过是在林榕真面前做做样子,让林榕真看到兄弟们对我的尊重,可是当他们的目光与我平视,当他们平视的目光里有着兄弟之间少有的抬举,我的激动简直无以言表。那一瞬间,我真的就觉得我就是刘大头,是吉成大哥,是许冒生,是四哥。

实际上,现在的四哥,已经完全不是原来酒桌上的样子了。原来,在许家吃杀猪菜的时候,他根本不屑于看我,而现在,他不屑于看的是三哥二哥。四哥不会说什么话,不是个会拍马屁的人,但他的目光还是知道去处,他整个一个晚上都不停地看我。实际上,即使在家,这些年来我们兄弟也没有在一张桌上喝过酒,之所以现在能坐到一起,二哥三哥四哥之所以能敬林榕真和我,都因为工地上的前景出现了巨大的漏洞,我的哥哥们统统感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惧。善于拍马溜须的三哥在饭桌上,赤裸裸地跟林榕真说:“吉宽兄弟跟你好好干,将来我们都是你的兵。”

我一直以为,二哥招待林榕真,是为了我,为了我们兄弟。我一直以为,三哥酒桌上说出的话,道出了这顿饭的本质。可是我错了,为了我倒是真的,但为了我的目的,绝不是想帮日后的三哥四哥,而是为他自己。

明白这一点,还是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那时,房子里土建的活已告完工,二哥要离开这里。那天晚上,林榕真不在,他给大家发完工钱,就去见那个台湾商人了。我们自己在林榕真自带的瓦斯罐上炖了白菜粉条,和一帮安徽小工结束最后的晚餐,二哥把我叫到楼上一间屋子。这是一间临街的屋子,外面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不细看真以为是条月光下流淌的河。对面不远处,是一片临着山坡的居民区,万家灯火明明灭灭。二哥站在窗口,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说话。我想,二哥一定是不愿离开此处,因为不愿离开而想格外叮嘱几句如何跟林榕真处好关系,或者,是他从装修的活路中看到什么不安全的隐患,想格外提醒以引起注意,有一天,砸墙时十几块砖滑下来,差一点砸了我的腿。六七分钟过去,二哥一直没有说话,他从兜里抽出烟卷点着,深深地吸了两口,之后把一只手放在脖子上摩擦。见二哥那么难以启齿,我知道二哥要说的事跟前两种猜想无关,但到底是什么还是摸不头脑。要知道,二哥跟我,是相来用不着语言的。可是,当二哥真正开口,我愣了半天说不出话。

二哥说:“吉宽,二哥就求你一件事,把英伟带出来。”

我侧过脸,看着二哥,心想这才哪到哪呵,怎么能谈上这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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