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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致无尽关系 (9)

2005年随一个采访团去加拿大,走了好几个城市,就是没去蒙特利尔,夜里跟他通话,说我在多伦多,明天一早离开,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大姐,你,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呵,你还是咱家来加拿大的第一个人呢,早告诉我就飞过去看你了,我太想家里人了呵。”那次电话,堂弟和我唠了整整四个小时,说他为什么出国,出国后经历了哪些磨难。沾市长舅哥的光,出国前他的生活太安逸了,除了偶尔出趟国,大多时间都是在机关里喝茶水看报纸,节假日,家里围着一圈姐妹打麻将,外面围着一圈狐朋狗友喝大酒,一天天重复,他早早就看到了人生尽头。他不想纠缠在世俗的关系里,不想早早就看到人生尽头,就在舅哥帮助下踏出国门。可是在大西洋最东边的城市纽芬兰挣扎五年,奋斗成如今多伦多市政厅的一名职员,成为移民中少有的幸运者,老婆孩子都接过去,他的人生居然又看到了尽头。倒是他一辈子也不会纠缠在世俗的关系里了,可恰恰如此,让他恐惧又忧伤。他说一到周末没事,就开车拉着全家去城郊,坐在野外望着遥远的西方。

那时,他无比的惶惑,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他挖空心思建立跟这里的关系,到头来却发现和自己有深切关系的只有大洋彼岸的亲人、家,无法让他们分享自己的一切,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意义似乎只在摄像机拍下的内容里,坐下没一会儿,他就把压好的碟放进CD,播给大家看。孩子上学的学校,家里新买的房子,他上班的市政厅,乡村一样被树林包围的城市,童话传说一样的尖顶教堂。这一切一点都不新鲜,在电影电视里都能看到,唯一新鲜的就是偶尔的,堂弟的媳妇在镜头里出现,还有他的孩子,他们在冲家人说,“过年好!”这两个人,对于我们,都是陌生的,堂弟结婚后从没往家领过,要不是他说他们是他的妻儿,你根本不觉得他们与你有什么关系,尤其他的媳妇。就连堂弟也说:“她和咱农村人不一样,没有家族意识,她从来不知道家族意味着什么。”那意思好像在说,她冲大家问好,都是他逼的。

对国外的一切,最有感觉的,就是大哥了,他天天看世界新闻,蒙特利尔这个城市并不陌生,由于堂弟在那里,有时还特意关注来自那里的消息,于是不时发言,一会儿冲远见说,“你小叔就比你大一岁,你到现在还没有独创门面。”一会儿冲他正捣乱的孙子说,“快看看,那里有世界一流的大学,你将来要是能上那念书,爷爷可就烧高香了。”说起来,大哥和堂弟还真太像了,都不安于现状,都一门心思征服世界,只不过堂弟摊了一个好舅哥,有一个奋斗的阶梯,大哥没有好舅哥却是别人的好舅哥,是别人的阶梯,于是命运就有了巨大的反差,堂弟从此远离家族、国家,孤军奋战在地球的那一边,大哥一直在家族人群的包围当中,领袖一样独霸一方。

没一会儿,大哥就把二哥三哥都找来了。要不是我们被半道叫走,和三哥早在大哥家里吃上饭了,宿命的东西无时不在,大到一个人的一生,小到一顿饭。然而,在大嫂家宿命般地逃不过一顿饭的忙碌时,我和大庆竟然宿命般地被蔽在饭桌外面。我们的宿命,都因为二哥来了。听说堂弟回来,二哥毫不迟疑就来了,见二哥来,大哥像丢失已久的宝物失而复得,立即把注意力调到二哥那里,在把餐桌上重要位置让给二哥的同时,只例行公事似的冲我和大庆说:“再上来吃点?”大哥以为我们吃了,我们也只有说自己吃了。我们说自己吃了,当然也因为饭桌太挤,因为大庆要现场拍摄。和大庆失望地被排除在饭桌外边时,我只有上大嫂的糖盒里抓一把糖塞到大庆衣兜。

二哥精神头和一早大不一样,一张苦抽着的脸有了笑纹不说,曾经的情绪也不见了,和堂弟说话气量非常足,“远程早就跟俺说你正月回来,但没想会这么早。”说罢,把堂弟推远,梗着脖子盯住他,“哈,外国佬,和守在家门口的人就是不一样。”堂弟立即想起什么似的,“对呵,远程在网上跟我联系,说去了西部,说大男人志在四方,要向我学习。到底怎么回事?”“就是想到外面锻炼锻炼呗,锻炼好了,不就像你一样,给咱申家争气了吗!咱申家下一辈儿,还没有一个离开家门的呢。”这时,二哥赶紧打开手机,拨号后交给堂弟说:“通了,是远程,你跟他说。”堂弟懵懵懂懂接过电话,“喂,远程,呵我是你小叔,你好好干,听你爸说你挺好的,好好干。

”在堂弟面前不避讳谈远程,我立即捕捉到二哥的用意,也捕捉到他为什么精神抖擞,他不想做大哥的影子,原来有一个远程在暗中支持,而那个远程,一个人在外孤独无援时,把他加拿大的堂叔当成了榜样,把一个遥远的本来扯不上的关系扯上了。可大哥对此还是怀疑:“能行吗?可不是那么容易,比不得安征,人家有个好舅哥。”大哥对侄子的走一直不明真相,怀疑是真实的,不含任何他意,可二哥却激动起来,指着堂弟,“让安征说说,他去了国外舅哥还能帮上吗,都得靠自个儿!”堂弟点头,于是就讲起了他的奋斗历程。二哥于是一脸的喜悦,仿佛在讲他的远程,仿佛堂弟的现在就是远程的将来,因为当堂弟让大庆把自带的家用摄像机打开,要录一录在场的亲人们给远在加拿大的妻儿看,二哥冲着镜头说:“等着吧弟妹,你侄子早晚会去看你。”堂弟的到来,对二哥无疑是一场及时雨,它在浇淋了大哥的同时,使二哥一点点滋润起来。吃午饭的时候,简直就成了二哥和堂弟专场访谈,大哥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可是很不舒服了。

在我心里,最疼的是二哥而不是大哥和三哥,他生性懦弱,依赖性强,母亲说他先天身体不好,一小从不出门,一直拽着母亲衣襟。结婚后在大家庭里,他像一匹听话的马,以勤快能干俯贴在大家身边,大哥三哥下班闲逛去了,他下班放下自行车.就背起网包去了野地搂烧,依赖着勤快而获得的夸奖,他愉快地生活了好些年。1985年分家,他的勤快无人分享,丢了魂一样,一再当着母亲说:“妈,怎么就觉得不能过了!”母亲心酸,我也心酸,因此常常生出同情,偷偷买些洗衣粉之类日用品以表抚慰。

可是你很难想到,一个人在你的心灵格局上一旦定位,稍有越位,就觉得不对了,比如现在。他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完全无视大哥的存在,你恨不能上前堵住他的嘴。

后来,他的嘴终于被堵住了,只不过堵他嘴的不是我,而是堂弟。堂弟堵住他的嘴,不是用手,而是用一把思乡的眼泪。堂弟吃了饭,喝了酒,去歇马山庄走了一趟后,要去祖坟,于是一干人陪他去了西大荒坟地。来到坟地,他跪到四叔坟前,鸣噜呜噜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想家呵,爸,太想了,我常常开车上郊外往西望,想沈阳的妈妈,想咱小镇,想咱歇马山庄,想咱家里亲人。”二哥于是再也忍不住,山洪暴发一样号啕大哭,任大嫂怎么劝都劝不住。

二哥撑着,不过是不想面对身后的虚空,对于他这样一个实际又懦弱的人,儿子的远离其实是最大的打击,尤其远离是为了逃婚。然而,那虚空转瞬之间泄露出来,最受感染的居然是大嫂,她拍着二哥肩膀,一遍遍喊着:“二兄弟想开点,咱出去也是为了给申家争气,想开点。”听上去是重复二哥的话,却一点也没有讽刺的意思。

堂弟和二哥都哭够了,一直很冷静的大哥开始说话了,大哥说话,不是站在父亲坟前,而是站在奶奶坟前,他人站在奶奶坟前,语气却是对着大家,“奶奶,咱家人从国内到国外,从乡村到城市,全都有了,咱在乡下,也不落后,咱家现在也有超市,给远见媳妇开了超市,就是想为祖上争光,世界各地都有超市,沃尔玛已经有四十多年历史,咱不叫沃尔玛,叫金玛,也是连锁,咱从现在开始也不算晚,咱人在家门口,可咱一点不落后。”关于超市,我从不知道大哥开办它基于这样的想法。大嫂赶紧接上:“老奶奶把远见从井里拽上来,不能丢了老奶奶的脸,他是申家长孙。”坟地一片肃静,一丝风旋动了坟头的草叶,仿佛在做着某种呼应。

然而这时,堂弟从四叔坟前缓缓站起,移到五叔坟前,慢慢跪下,拖着哭韵说:“五叔,侄子不孝,等不到十五来给您上坟了,侄子什么事都没有,可就是想走,侄子受不了这一天天混吃混喝,在沈阳一场接着一场,太累了,您一定会理解的五叔。”看着堂弟弓下去的后背,我不由得泪眼蒙咙。在外的人,当被裹挟在巨大的思念里的时候,以为长时间在家居住会缓解思念,会储存起一些东西在心灵的仓库,可供未来离家的日子一点点享用,以为在家的日子越多,储存的东西就越多,而回家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当搅扰在繁琐的家务事里,当无所事事又忙忙碌碌地打发每一天,不到三五天,就急得不行,就怀念起离家在外的日子,就怀念起曾经有过的对家的思念。事实证明,你与家的关系,只在想念里,而不在现实里。五叔当年,每次写信都发誓住满半个月休假,可每次,住不上一周,就赶紧离开。

我居住的城市离家较近,一两个月回家一次,可每次总打算住满周末两天,结果总是睡一宿觉第二天就返回。

知道堂弟不是因为公务,而是自己要走,大家交换着惊奇的眼神,仿佛刚才说过的想家都是假的,受了蒙骗,大嫂在我身边小声说:“看来外国还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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