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的初译出版以后不觉已就满了四年了。初译时我自己的生活状态，已经在旧序中略略叙述过，那前半部是暑假期中冒着炎热在上海译成的，后半部是在日本医科大学时期，晚上偷着课余的时间译出的。我译这部书实在是费了不少的心血。自己的心血费来译出了一部世界的名著，实在是愉快的事体，所以在我把全书译完了，尤其是把旧序做完了的时候，我当时实在愉快得至少有三天是不知肉味的。不过自己的心血译出了一部名著出来，却供了无赖的书贾抽大烟，养小老婆的资助，这却是件最痛心的事体。还有使人痛心的是一部名著，印刷错得一塌糊涂，装潢格式等等均俗得不堪忍耐。我初译的误植已经订正过两回，无如专以营利为目的的无赖的书贾却两次都不履行，竟两次都把我的订正本遗失了。然我草率译成的这部书，错印得一塌糊涂的这部书，装潢得俗不堪耐的这部书，出版以后竟能博得多数读者的同情。这不消说是原作的杰出处使然，然而我自己也不免时常引以为慰藉。
愈受读者欢迎，同时我愈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印刷和装潢无论如何不能不把它改良，初译本由于自己的草率而发生的错误，尤不能不即早负责改正。所以《维特》自出版以后，我始终都存着一个改印和改译的心事。我的朋友们也有许多这样怂恿我的。但是改译倒不成问题，而改印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体，我们一向是为饥寒所迫的人，那有余钱来消赎这项罪过呢？
我自己于痛心之外实在还惭愧了四年，多谢同志们的援助，协作，我们的创造社出版部竟公然于年内成立了。这便是使我改译这部书的最大的动机。在二三月间我来广东之前，费了一两礼拜的工夫，我又把旧译来重新校正了一遍。校正了的地方实在不少，不消说我自己也不敢就认为完全无缺的译品，但是比较初译总算是好得多了。又加以全平（周全平）替我细心校对，灵凤（叶灵凤）替我刻意装帧，我想从前的丑态。一定可以从此一扫了。
这可以说死了四年的《维特》于今又复活了起来，我们从书贾的手里把它救活了，我们从庸俗的丑态里把它救活了。我的快活，同时也就是同志们的快活，我们替《维特》高呼三声万岁罢！四年间购读《维特》的一万以上的读者哟，我们替《维特》高乎三声万岁罢！援助创造社出版部成立的诸位同志，我们替《维特》高呼三声万岁罢！创造社的同人和出版部的同人们，我们替《维特》高呼三声万岁罢！《维特》复活了！《维特》复活了！歌德如有灵，或许也要和我们同呼三声万岁。今天是民国十五年六月四日，我从珠江北岸传呼出这一片欢声。
《少年维特之烦恼》译者扉语选自《少年维特之烦恼》，重庆群益出版社，1942年版。〖
凡我所能寻得的可怜的维特之故事，我努力收集了来，呈献于诸君之前，我知道诸君是会感谢我的。诸君对于他的精神和性格当不惜诸君之赞叹和爱慕，对于他的命运当不惜诸君道之眼泪。并且你，善良的灵魂哟，你正感受着同样的窘迫，和他一样的，请从他的哀苦中汲取些安慰来，把这本小书当做你的朋友吧，你如从运命或自身的错犯中寻不出更可亲近者的时候！
《少年维特之烦恼》重印感言选自《少年维特之烦恼》，重庆群益出版社，1942年版。
好快！这部书的译出也就二十年了。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又重读了一遍，依然感觉着它的新鲜。一本有价值的书，看来总是永远年青的。读了这样的书，似乎也能够使人永远地年青。人世间，比青春再可宝贵的东西实在没有，然而青春也最容易消逝。最可宝贵的东西却不甚为人所爱惜，最易消逝的东西却在促进它的消逝。谁能够保持得永远的青春的，便是伟大的人。歌德，我依然感觉着他的伟大。为使人们大家更年青些，我决心重印这部青春颂。
《少年维特之烦恼》小引选自《少年维特之烦恼》，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
《少年维特之烦恼》是歌德（一七四九—一八三二）二十四岁时的处女作。他起先本打算写成诗剧，但终以四星期的时日写成这样一部抒情的散文诗式的小说。这书是以一七七四年三月初旬脱稿的。书的内容主要是作者自己的生活经验，不仅女主人公的绿蒂实有其人，就是男主人公的维特事实上也就是歌德自己。
歌德一七七一年毕业于市堡大学的法科。第二年五月他到威刺勒实习。威刺勒有德意志帝国法院，照当年的惯例，凡是年轻的佛郎克府（法兰克福）律师在出庭行使业务之前，都得到威刺勒法院从事实习。
绿蒂就是法院的法官亨利？布胡的长女，那时年已十九岁（一说十五岁）。她的母亲已经去世，她便代替母亲抚育着她的十个弟妹。绿蒂金发碧眼，玲珑康健。六月九日夜，绿蒂预定去参加离市二里的福培好仁的一个跳舞晚会，歌德同一位女朋友乘车来访，就这样第一次才彼此认识。自此以后，两人的情感便逐渐深入，陷入了恋爱的实际。但是绿蒂是已经许了人的，她的未婚夫克司妥讷是翰诺威尔公使馆的秘书，同时又是歌德的朋友。
歌德的恋爱是无法实现的，他曾经起过好几次自杀的念头。但歌德并没有自杀，他于一七七二年九月十一日留了一封信给绿蒂，下决心离开了威刺勒，回到佛郎克府去了。在九月十日的晚上，他和克司妥讷曾经同去访问过绿蒂，克司妥讷在这一天的日记里面留下了这一段事实：
十日此日歌德博士与余同食于园中，入夜，往德意志馆（绿蒂之家）。博士与绿蒂与余谈及来世事。绿蒂问歌德：死者能还阳否？三人相约，谁先死者先报生者以死后消息。歌德觉无精彩，想系以明日即将离去之故。在歌德回到佛郎克府之后，不久便有以鲁塞冷自杀的消息传出。
以鲁塞冷于一七四七年三月二十一日生于屋尔分别堤，在莱比锡大学曾与歌德同学。（歌德先肄业于莱比锡大学，后转入市堡大学。）一七七一年以鲁塞冷任彭池危克公使馆的书记，与其友人霍尔德之妻发生恋爱而失望，托词旅行，借用克司妥讷的手枪于一七七二年十月二十日夜自杀。死时着青色燕尾服，黄色马裤，长靴，靴筒棕色。
歌德的这部小说，很明显的是把自己的生活经验和以鲁塞冷的故事结合了。这毫无疑问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小说，而内容是反对封建制度的。青年歌德所处的时代正是德意志从中世纪封建制度行将蜕变到资本主义制度的时代。那时的青年人一般反对旧制度与旧道德，和我们五四时代相仿佛，在德国历史上是称为“狂飙时代”（Sturm und Drang）。歌德让维特采取了以鲁塞冷的自杀的结果，这在当时是具有反对旧道德的意义的。基督教认自杀为罪恶，采取自杀的结束不用说是具有反对基督教的意义。
这书出版后受到热烈的欢迎，但也发生了一种值不得欢迎的副作用——那就是受了陶醉的青年男女每因婚姻不自由即以自杀表示抗议。一时形成了所谓“维特热”，学维特以手枪自杀者，甚至于多仿效维特死时的服装。
自杀不用说并不是唯一的对旧道德的抗议方式。采取这一种方式，作为小说或许容易掀动人，但在事实上倒是懦弱者的行径。歌德本人就是没有采取这种行径的。有为的男子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恋爱的俘虏呢？为此，自一七七八年以后，歌德做了下列一首诗，印在“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卷头了。
绿蒂与维特
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
妙龄女人谁个不善怀春？
这是人性中的至洁至纯，
为什么从此中有惨痛飞进？
可爱的读者哟，你哭他，你爱他，
请从非毁之前救起他的声名；
请看，他出穴的精灵在向你目语：
做个堂堂的男子，不要步我后尘！
《西洋美术史提要》序选自《西洋美术史提要》，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
（一）欧洲大陆有史以前之艺术
凡述西洋文化史或美术史者，大概均远溯于东方诸古国（埃及，巴比伦，安息，波斯等）之史迹以为其滥觞时期，由此逐次西渐，而希腊，而罗马，而欧洲大陆，以蔚成现代之西方文化。于此有一问题发生焉。然则在希腊罗马之前，欧洲大陆竟毫无人文之遗迹耶？为解决此问题之故，请述欧洲考古学时代之艺术。
考古学者考定欧洲大陆有史以前之文化，约略推定为二个时期。第一为石器时代，第二为金属时代。石器时代中更分为新古二期，新石器时代大约在西历纪元前九千年前后。金属时代又分为青铜时代（纪元前二千年顷）与铁时代（纪元前一千年顷）。铁时代亦分为二期：前为哈尔斯大德时代(Halstatt)，后为拉忒涅时代(La Tene)或称为后克尔特文明。哈尔斯大德与拉忒涅均为地名，铁器利用时代即以此二地点为中心。前者在奥国，自古为有名之产铁地，其文明辐射于波河流域与中欧。后者在法国，支配地点在西欧一带。
原始欧罗巴民族之遗物中，其最有艺术意味者为古石器时代之绘画。法国南部格龙奴河域以及西班牙之比勒内山脉地方之河床岩窟中，于岩壁上或骨片上所残存之动物画，即是原始民族最古之艺术品也。其时在地质学上称为冰河时代，斯干的那维亚半岛，丹麦半岛，以及苏格兰地方均为一带大冰原。阿尔卑斯山之冰河，直走于法兰西南端之里昂。于今仅存于极北地方之驯鹿，于时繁殖于欧洲全部，马牛羊尚未成为家畜之前，供人类一切之服用。此时人类始知用火，生活尚以渔猎为主。一年之中，冬季占四分之三，在此长期之冬季，原人不能不伏处于穴内。无聊之极，已知文身之原人自不能不向周围之岩壁或于断残之骨片上作画取乐。生活既专赖于渔猎，故其画材不能不取给于动物与鱼类。于此之外亦多画妇人，盖妇人亦占原人意识之焦点也。妇人画多裸体，或为妊妇，或为肥女，特别凸出其乳房与臀部以求性的满足。其画风，表现十分直率。气韵十分生动，为近世画家所十分景慕。
大抵原始艺术多起源于实用，其绘画多系几何图案，或为自然物之随意的象征，而独于欧洲古石器时代之原人却能偏重写实，此为最可注意之点。即同在欧洲，而在新石器时代之绘画，则属于普通之几何图案矣。故古石器时代原人之艺术，在考古学上成为一个孤立之现象。欧洲大陆之冰河时代，大约在西历纪元前一万年或者一万二三千年之际，冰河时代一告终，驯鹿人之艺术亦随之而绝迹。于是驯鹿人之去向遂成为问题。有以为系经气候之大变动而全部死灭者，又有以为必如驯鹿之被驱集于北方者然，驯鹿人亦为气候所逼而移居于北。后此希腊先住民族之艺术亦为印象的写实画，或系此驯鹿人艺术之裔传，盖当时北方民族多向南迁，已逃居于北地之驯鹿人，其子孙或许亦相随而下以售于希腊也。诸如此类种种臆说，虽各有一理，然终无确切之实证。
新石器时代及其以后之时代，在考古学上有下列种种之遗迹：
（一）木造之湖上茅屋在瑞士、意大利、爱尔兰诸国，于湖底发现其痕迹。
（二）门墟（Menhir）一种之石塔，由一个尖锐之石块而成，亦间有凿成人形者。
（三）亚里涅门（A1ignements）由门墟集合而成之石列。法国北里旦幽之迦尔那克地方，有大规模之亚里涅门，广袤数英里。
（四）独尔门（Dolmen）以数巨石为基，更以巨大之板石加于其上，形如桌面，故又称为巨人用之石桌。
（五）克龙勒齐（Cromlech）此为独尔门周围之圆形石垣，英国Stonehenge，即其显著之一例。
（六）屠母露斯（Tumulus）出现于铁器时代，此乃石造之坟墓，散在于英国之威尔斯康瓦尔、爱尔兰，以及欧洲各地，所谓蜂房小屋（Beehive Hut）者是也。
以上六种，除第一种外余均原始人之坟墓，此实建筑之萌芽，自入新石器时代以后，当时居民盖已渐废穴居野处之习。
新石器时代之原人已知制造陶器，所用石亦经琢磨，更入青铜的代时则有金属之刀剑，手环等，哈尔斯大德时代以后更知用铁矣。此等手工物，系由独尔门与屠母露斯中掘出，器物上所施画饰为几何形模样，此为一般之原人艺术中所习见者。新石器时代以后与古石器时代之写实主义如此异趣，两时代间之文化全无联络，故学者以为两时代间必有巨大之天变地异存在也。
新石器时代以后考古学上之遗物，多出于传说中之妖僧团（Druids）之手，妖僧团本为克尔特人，在有史以前出没于欧洲西北部者也。克尔特人富于艺术天才，今之爱尔兰人及威尔斯人即其苗裔。善将涡状线或巴状线作种种奇妙之组合，自入克尔特期以后，青铜镜之里面或盾牌之表面，画出种种曲线之装饰，如曼妙之音乐徐徐流泻。克尔特人既富有艺术上特殊之天才，且久处于欧洲，然卒不能形成败欧西美术史上之中坚，而仅成一插画之形式。盖当时南欧之罗马逐渐发展，而欧洲大陆亦发生出民族大移动之现象，素来居于欧洲东北部之条顿人种逐渐西侵，克尔特人遂被驱逐，逃居于爱尔兰，威尔斯，苏格兰之山地，与法兰西之北里旦幽，以仅存其孑遗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