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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永璘那夜并没来。

第二天也没见他跟三哥的影子。我只知道三哥没走,一直陪着永璘,第三天也是。

自打进宫跟了永璘,虽然也偶有赌气的时候,可是从没遇见这样的情形,他不肯过来,我也说不上话儿。宫中又传我怀的是公主。我倒不在乎孩子是男是女,但永璘这气不知何时消,倒是令人头痛,我神思不属,平姑姑担心郁闷出病来,硬叫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园中已是初夏景致,绿柳成荫,枝繁叶茂。我根本无心欣赏,心里想着永璘,只觉得心里从来没这么没着没落过,怎么品都不是滋味儿。

“太妃娘娘!”宫女叫,我抬眼,静娴太妃正跟玉妃说着话,看也不看我一眼,虽是如此,礼数也不可缺。我跪下参见。她故意装没看见我,我只好跪着不动,说实话,我倒一点也不在乎她对我怎么看,此刻我满面心满脑全装着永璘。他的一言一动无不历历在目,他到底在想什么啊?就算生我的气不想来看我,但好歹也派个人传个话啊,哪怕骂我几句也行。我虽然一开始也怪他不体谅我,可是时间越长,这心里头的怨恨就越少,反而觉得对不起他,他总是因为我才这样的,玉妃又不敢得罪他的。

跪了多半个时辰,太妃象是才看见我似的,拉着我起来,又是自责又是嘘寒问暖的,我淡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她,心里还在想着永璘,后来大概是平姑姑想法子劝走了她,拉我回宫。

我觉得浑身发热,却又流不出汗,直想吐。我素来怕冷,在夏天也不怎么出汗,有了孩子后这畏寒的毛病儿是好了很多,但不出汗依然没变。刚才在大太阳下跪了好久,又在热地上被太妃拉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回屋后就浑身不舒服,一直吐,平姑姑着了忙,一边叫人去请太医,一边叫人去请皇上。

太医倒是来了,却不是陆天放,刚搭起脉,永璘也来了。我忙拉住他的手,叫:“皇上!”平姑姑道:“阿弥陀佛,娘娘总算开口了,真正这两天急死奴婢们了。”“没事儿,”永璘拍拍我的手,道:“朕在这儿呢。”转头看见太医问:“陆天放呢?”“他丁忧了,”太医叩头道:“三日前皇上亲准的假,现在已回乡为母亲守孝去了。”永璘叫人:“去萧府请三公子马上过来为娘娘看病。”又低头问太医:“娘娘身子怎么样?要不要紧?”太医道:“娘娘是中了暑,本来是极易治的,只是此刻娘娘怀了龙胎,实在不易用药,臣也无良策。”“你下去吧。”永璘道。

我身上难受之极,体内热得要命可就是发不出汗来。我紧紧握着他的手,问:“皇上,你还生臣妾的气么?”“生什么气?”他柔声道:“朕从来不生稚奴的气。”我放了心,几要哭出来。“来,稚奴,喝点水。”他道。扶我起来喝水,一边问平姑姑:“这香的味道从没闻过,哪儿来的?”平姑姑道:“前几日淑太妃送给娘娘的,说是西域高僧制的,颇能安胎定神,奴婢们试过好用的才敬上。这两天娘娘用了后睡得极安稳,就一直点着。”永璘便不再追问。

我喝了一点水,将茶盅递还给了他。他转手交给平姑姑,问我:“可好些?”我道:“皇上在就好些。”他笑:“顽皮!”转头问:“去萧府的人怎么还没来?”平姑姑忙使人:“去催催看。”正说着,一个小太监满头是汗地跑过来,道:“皇上,萧府说三公子今儿一早就出城去了,没交待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交待去了哪儿。”“派人去找,”永璘这才急了:“务必找到他,让他马上进宫来看娘娘。”小太监又忙忙出去了。我头痛得要炸开一样,刚喝下去的水也吐了出来。“你忍一忍,稚奴,”他道。“皇上,”我道:“别离开臣妾,臣妾好害怕。”他答应着,额上的汗却流了下来。

我迷迷糊糊地做着恶梦,一次一次地被吓醒,我知道我面临大劫,是侥幸逃脱还是在劫难逃就要看老天的意思了。我只看见永璘的脸越来越青。

萧子风终于出现了,仍是淡淡地,从容的样子。永璘却大光其火,道:“你上哪儿去了?”萧子风道:“我师父昨夜传信叫我今早去见他。”一边已走到床边,道:“皇上请让一让。”永璘让开身子,萧子风边诊边问:“娘娘是受了暑气吧?陆天放呢?”“他丁忧了,”永璘急道:“你磨磨蹭蹭地做什么?还不快治。”萧子风抬眼看看他,似要发火,却又忽地一笑,道:“皇上别急,姑姑,麻烦你用一分盐兑七分水拿来给我,记住,水要越热越好。再叫人煮点绿豆汤备着。”平姑姑忙去吩咐。永璘问:“她怎么样?”“中暑是无妨的。”萧子风沉吟:“似乎还有别的……先治了这个再说。”接过平姑姑递过的水,道:“麻烦皇上帮我扶娘娘起来。”永璘上床扶起我,水一入口,我忙推开,道:“好热。”“热点好,”三哥盯着我:“娘娘一定要喝下去,越快越好!”我看看永璘,他显然是不打算支持我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喝下去。三哥递回碗,我转头要吐,他警告:“你敢吐出来?”我看着他,不是我想吐,是实在难受,他在我背上轻轻一拍,然后又在我胸前一击,我胸口便没那么堵了。他将我交给永璘,道:“麻烦皇上扶一下。”永璘接过我靠在他胸前,萧子风站起来,走到屋外。

我问永璘:“他在干什么?”永璘也困惑的神情,道:“朕也不知道啊。”我的汗慢慢透了出来,我道:“热,皇上。”“热点好,”他给我擦汗,道:“中暑之人汗能出来就见好了。”轻轻吐出一口气。我靠在他胸前,他也热,他的身体热量传给我,我的汗越出越多,人却越来越无力。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衫,问:“皇上,为什么你不理我?”他道:“朕很忙……朕生你的气。”我笑了:“皇上生气就可以不理人了么?臣妾这两天可是难过得紧呢。”“朕知道,是朕不该跟你斗气。”他道:“害你中了暑。”我道:“是静娴太妃,她故意叫臣妾跪了半天,又拉着臣妾在热地里说话,皇上知道臣妾是经不得太阳照的。”他沉默。“皇上,”我道:“可是这些都比不上皇上伤臣妾伤得深。臣妾可以不在乎她,却不能不在乎皇上。”他嗯了一声,握住我的手。

萧子风走进来,象在找什么似的四下打量。我想叫他,永璘摇手止住我。萧子风在屋中转了一圈,目光终于落在午炉上。嗅了嗅道:“好奇异的香。”永璘问:“西域贡的,有什么不妥么?”萧子风摇摇头:“不知道——娘娘闻了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么?”我道:“还好,也睡得沉了,所以总点着。”平姑姑问:“绿豆汤熬好了,娘娘什么时候喝?”“凉一下就喝。”萧子风吩咐:“另外准备燕窝汤,要银丝血燕的。”平姑姑道:“也不知宫里有没有……”永璘马上道:“去御药房看看,没有的话就去问问太皇太后,她那儿常备燕窝的,就说朕跟她老人家讨一点救命的。”平姑姑答应着去了。萧子风还在看那个香炉,隔了一会儿道:“在下心里还是觉得有一点点不安……”他话没说完,永璘就叫人:“来人,把这个搬了出去。”太监忙移走了香炉。萧子风仄一眼永璘,笑:“你还是那么着急。”永璘也老实不客气地道:“你也总是隔岸观火,不急不忙的。”萧子风哈哈大笑,永璘也不由笑了。萧子风冲我们道:“你们不热么?”我大窘,要挣开永璘,他反抱得更紧了,对三哥们道:“关你什么事儿?”萧子风笑道:“那在下只好先行告退了。”“你敢?”永璘忙叫。萧子风背对着我们,道:“娘娘暑气已解,下面要散热,你这样反会使她受害,我既劝不了你们,又无他法可以救治,只好辞谢不医了。”永璘放开我,让我靠在床板上,走到他面前,道:“你跟朕回去!”瞪了他一眼,三哥依然含着满不在乎的笑,跟了他出去。我喝了绿豆汤和燕窝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我被恶梦惊醒,叫人。平姑姑走进来,我问:“皇上呢?”她道:“皇上跟萧公子回承庆殿了,不是跟娘娘说过了吗?”是么?我都忘了,我道:“去燃点香上来,我睡不着。”她劝:“萧公子说最好不用,娘娘定定神,别多想就易睡着了。”“去拿来!”我道。她走出去取香。一会儿拿了进来点上了,我合上眼,一会儿就睡着了。

永璘过来,见我点了香,不禁皱皱眉,道:“不是让你别点么?平姑姑,快拿出去。”平姑姑要拿走,我道:“皇上,没这香臣妾睡不安稳,你就让臣妾点吧。”“你哥哥说不大妥当。”他耐心地劝我:“朕也觉着这香味太浓郁古怪,暂别用了吧。”示意平姑姑拿出房去。我只好看着。

永璘走过来坐下,问:“可好些了?”我点点头,他捋捋我的头发,道:“没事就好。”我看着他,似乎有点郁郁之色。便问:“皇上不开心?”他道:“你三哥——似乎跟朕闹了别扭,朕让人去叫他,他也不来。”我笑道:“他就这个脾气,过几日就好了,他敢给皇上脸子看,皇上也不用同他客气,叫人抓住他先打五十板子再说。”他笑笑,道:“他本事大得很,朕可拿不住他。而且,朕也舍不得跟他撂脸子说话,他偶尔使使性子,朕也得让着。”我笑道:“只怕他对皇上也一样。”“是吧?”他想想自己也笑了。我道:“我们家娘最大,皇上要真拿他没法子,那就叫娘去跟他说,他不敢不听的。”他点点我的鼻子:“你就这么当妹子的?出卖自己的亲哥哥。”我委屈:“我是为了皇上啊,不想叫皇上难过。”他笑道:“见不着他,朕还真挺难过的,这宫里,不是他就是你陪着朕说话,朕已经习惯了,乍然见他使性子不来,朕这心里头还真有点不是滋味。”我爬起来,道:“好,他不来,我来陪皇上。”“你小心着点儿。”他要扶,我没让。自己穿了衣服,道:“臣妾陪皇上宫里走走。”他道:“天都黑了,又起了风,怕要下雨呢。别出去了,就跟屋里说说话吧。”我道:“不妨事,躺了好几天了,也怪难受的,稍走一会儿就回来,不会遇着雨的。”他站起来,也叫人进来帮他换了衣裳,同我出去散步。

我牵了他的手,走在湖边,问:“皇上可想去划船?”他看看天,道:“罢了,下次吧。”我坚持:“就这会儿!”叫人找船下水。“你疯了,”他笑道:“象一辈子没出来过似的,偏要这会儿划船。”“皇上依我嘛。”我反正有孕在身,就耍回赖,他也不得不依我。他果然答应了。

陪我坐在船上,他笑:“真是好久没弄这玩意儿啦。”我靠在他怀里,看天上的云,道:“皇上,若臣妾真的生了个公主,皇上不要怪我。”他道:“这谣言已传遍了宫中了,也好,这样眼红的人少些。朕不怪你,朕还要升你的妃位。”我笑:“谢皇上。”他抚摸着我的手臂,道:“朕想着把一个公主许配给你哥哥。”我忙道:“谢皇上,不过臣妾的哥哥们实在不配,还请皇上收回成命。”他笑:“那也无妨,朕指的婚,谁还敢说不配?”我道:“皇上固然是好意,但是公主难侍候,只怕未必习惯臣妾家的规矩,哥哥们也未必愿意娘对着公主称臣参见,侍候公主。皇上,臣妾的话是难听了点儿,但却是实情。”他道:“朕知道,其实很多人都这么想,不及你敢说出来而已。朕也不想这样,但荣昌公主看中了你三哥,缠着朕要朕指婚,朕也是没办法。”难怪三哥不肯进宫,原来是为这个。荣昌公主是琪太妃的女儿,人长得还不错,就是脾气大些,不太懂事,我是不想委屈三哥跟家人的。我问:“皇上真得觉得——公主配得上三哥么?”他笑道:“朕也知道你三哥是神仙一流的人物,但他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你不想他娶公主也行,总要给朕一个说的过去的理由,朕也好对太妃有个交待。”他不强迫就好,至于理由么,倒是能找的到的。我道:“我三哥自小拜道士为师,师父说哥不宜早娶妻,否则会克妻子的,何况娶妻是要师父同意的,哥哥的师父行踪不定,有时几年也未必见得到,臣妾一家不愿公主误了终身。”公主已十八了,过得几年,她哪还忍得住?就算她等得,太妃也未必等得。他道:“理由虽有点勉强,但也凑合说得过去,朕明儿就告诉太妃,但愿她母女打消此念,别再缠着朕才好。”我道:“臣妾的哥哥终究是男人,总在宫中这么往来到底不妥,皇上以后还是少召他进宫,以免再惹出什么事来。”他笑道:“花香自引蝶,你三哥长得好,人又出尘飘逸,京城四公子独以他为首,不少王公贵戚的女儿喜欢他,也不独朕一个妹妹。”我不禁皱眉,三哥也太张场了,娘怎么也不管管他?“听说去你家提亲的很多,”他道:“他之所以愿进宫不愿回家原也为着有这个缘故在里头,谁知到底躲不过。唉——也是他的劫数。”正说着,一大滴水珠溅到脸上,永璘忙道:“下雨了,回去吧。”刚说着,雨已倾倒下来,我们冷不妨就给浇了个透,忙躲进舱里,看看彼此的样子,不由相视而笑。

平姑姑见我们淋得透湿,忙叫人烧水洗澡,一边给我们擦向上的水一边数落我们,我只顾笑,到后来,她也忍不住笑了,不再说了。

洗了澡,我们的头发都湿湿的,靠在鸳鸯榻上说话儿,直到三更才睡去。

我又做了恶梦,睡不着,叫平姑姑时来点香,她觉出了不对,道:“娘娘从不对香这么讲究的。”我内心烦躁,胎动又让我躁热不已,遂道:“快去点吧。”她不敢劝,默默点上香来。我枕着香气入睡,没再做梦。

永璘来时,我正在画画,平姑姑将他拉到一边,大约说了香的事情,永璘走近我,从后搂住了我的腰,道:“你画的是朕?”我笑:“皇上不会自己看么?”他伸头看了一下,道:“又象又不象,脸倒是的,只是朕什么时候穿过这样的衣裳?”我道:“那是臣妾心中的王公子穿的。”“你还惦着王公子?”他低笑:“好大胆,身在朕侧,却去想别的男人,不怕朕降罪么?”我道:“想都想了,皇上能拿臣妾怎么样?最多给皇上杀回头好了,反正臣妾对王公子的爱是铭心刻骨,终身不渝的。”“你什么时候也能这么爱朕?嗯?”他用下颏擦着我的头发,一边轻吻我的耳垂,我道:“臣妾身子都是皇上的了,皇上还想怎样啊?”“朕要你的人,也要你的心。”他低声吃吃笑。我横竖是画不成了,只好搁下笔,道:“那皇上也肯把自己的人和心全都给臣妾么?”他道:“朕的心早就是稚奴的了,身却由不得自己人,你素来不小气的,便别这么计较了吧。”我抚住腹,慢慢坐下来,道:“皇上,臣妾真的要得很多么?”他停下了手。我道:“皇上总是怪臣妾苛责三哥,其实在臣妾心里,臣妾是想到了皇上,皇上没发觉三哥的性情与皇上很象么?每当看到三哥潇洒无碍的样子时,臣妾就想,若是皇上也能这样多好,臣妾就可以永远伴着皇上,不用违心劝着皇上去别的女人那儿了。”“稚奴,你别说了。”他慢慢放开了手:“朕晓得你的想法,是朕对不起你。”我听着他一步步地离开的脚步声,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他,道:“皇上,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不想离开皇上,皇上不要走。”他伸臂搂住我,道:“稚奴别哭,朕不走,朕是想去拿点吃的给你,你别这样,朕不是在这儿么?你弄的朕心都要碎了。唉——”伸手横抱起我放在床上,轻轻安慰:“你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又伤心起来。来,快别哭了,一会又嚷嚷着头晕了。”擦了我的泪,道:“傻子,好好儿的吓朕一跳,陆天放不是让你开怀着点儿,别多愁善感的么?你这样对腹中的孩子也不好啊,你看,它又闹腾了不是?”我握着他的那只手,道:“皇上,臣妾在这宫里好怕,臣妾从不惹事,可是为什么几次三番人家都要来害臣妾?以前臣妾不怕,现在臣妾怕孩子会受到连累,就算她们恨臣妾夺走了皇上,可孩儿到底是无辜的啊。”“所以,你就更不能只是哭了,”他道:“你那么聪明,只要你肯想法子,再有朕给你撑着,她们伤不了你们母子的。”我道:“皇上不知道,只要皇上不在这儿,臣妾就整夜整夜地做着噩梦,所有嫔妃都要杀了臣妾,甚至皇太后和静娴太妃——”忽觉失口,忙捂住嘴,惊恐地看着他,怕他生气。他冷笑道:“没关系,这后宫都有什么样人,朕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你别多想,朕给你做主。来人。”平姑姑走理来,永璘道:“告诉玉妃,朕今晚要去她那儿,让她准备着。”平姑姑答应,转向要走,他又叫住道:“她若问朕此刻在哪儿,就说在上元宫,德妃娘娘冒犯了朕躬,朕正生气呢。去吧。”平姑姑看了我一眼,答应着去了。我问:“皇上要做什么?”“横竖你别管,”他咬着牙笑:“要挑好不容易,要挑错还不简单?”扶我躺下,道:“今晚你好歹再熬一晚儿,明天朕来陪你。”我拉住他的手道:“皇上千万别出格儿。”“朕心里有数儿。”他拿出薄被给我盖上,道:“你先睡会儿吧。”我合上眼,他又坐了一会儿才轻轻起身离去。玉妃——怕是要做替罪羊了吧?她挑嗦静娴太妃来对付我,永璘一直是知道的,他压的火儿也够久了,他迟早要对付她的。

第二日,我就听说玉妃受了申斥,永璘去她的宫中,她“言行乖张,诽谤后妃,不修四德,服饰违规,着即交由皇太后依宫规处罚。”轻轻巧巧将难题丢给了皇太后,皇太后处罚得重,玉妃不免降位夺封,皇太后处罚得轻,后宫不免议论偏坦,反正永璘本也没打算现在就收拾她。所以怎么看都是赢家。我一面为他的妙计折服,一面也暗觉他心思越发深沉了。最后皇太后不过罚她在宫内自省几日而已,后宫顿时议论自起。我很怀疑永璘也在这些议论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永璘是带了三哥一起过来的,两人本来还有说有笑的,一进了屋,三哥的脸顿时变了,道:“怎么还在用这个香?赶快撤掉,下剩的全部毁去。”他的脸有绝对的威严,宫监不敢多问一句,马上去搬香毁香,永璘诧异:“朕也觉得这香味道不佳,但也不致于这么严重吧?没了它,稚奴睡不安稳呢。”就是!我赞同地点头。三哥瞅瞅门外,永璘喝道:“都下去!谁敢偷听立马乱杖打死!刘全,平姑姑,你俩给我在门外守着。”他一撂脸,谁敢抗旨不遵?纷纷退了出去,我本来半躺着给二哥缝新衣的(当然经过了永璘的同意),听他说得严重,便放下了针坐直身子,看着他。

三哥开门出去,一会儿已拈了一点西域奇香进来,道:“这种香叫帝母香,是以西域独产的一种奇异植物食母兽花,再加上十几种西域香花制成。其香浓香馥郁,又漫长悠远,沾衣十数日不散,因其确有宁神安睡,增食开胃之效,故而许多西域贵族都喜欢,或制成香随身而佩,或置于香炉引满室皆香。但一物有一益必有一害,这种香的害处也有几个,一个是容晚上瘾,另一个就是容易让人暴食。其中有一味配料蔓陀罗花,久闻会使人隐隐有飞仙之感,难以戒除,三是这食母兽花的由来。”我与永璘面面相觑,想不到这香有这许多说道,我不由问:“什么由来?”“这种花开在西域境内绝谷深渊之中,花开之时,香飘千里,闻之欲醉。食之令人胃口大增。初春之际,此花开遍山谷之中,兽类往往以此为食,以开增胃口,增加体质,繁衍后代。但若怀有小兽,则绝不可食之。只因食此花后,腹内小兽就会食量大增,母兽必须不停进食食物才可使其胎饱食,久而久之,不是胎重坠死母兽,就是母兽绝食而死,无一可幸免。”我此刻脸色一定苍白欲死,宫中人竟恨我到如此地步,我伸出手,要拉永璘的手,竟看见自己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永璘将我搂进怀中,我才发觉是自己整个都在抖。“别怕,稚奴,别怕。”他对我道。我焉能不怕?她们歹毒到如此地步,要连我们母子一起害死,此种行径已经非人所为。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似从地狱发出:“皇上,为臣妾做主!”“朕为你做主!朕一定要为你们母子讨回这个公道!”他咬牙切齿地道。我发现自己还能笑,还能说话,只是声音仍在不自禁地抖动:“既是如此,为何西域之人仍要用它?”三哥道:“一来他们在配制之时会严格控制各种配料的数量,比如这种曼陀罗,只能以一分配之,食母兽花只能以半分配之,凡此种种,皆有专司之人经层层检查复验方可制香,二来西域之人日常食中亦有克制之物,如食母兽花对帝心草,即相生相克,而帝心草正是他们日常的香料,是每餐必不可少之物。故而他们久闻而不会受其害。此香名帝母香,便是提醒所用之时需佐以帝心草,”永璘问:“你是如何知道地如此详细?”三哥道:“在下曾随家师遍游五岳三山,也曾到过西域,听说过此香,因中原无帝心草等物,在下又不太喜欢香料之类,故当时并未对此在意。那日在下来到娘娘所居之处,闻此香奇异,又听说来自西域,就已觉得有点不对。回去后千里传书托同门师兄帮忙查询,前日收到师兄回信,提到西域独有的十七种香中便有这味帝母香。我以为娘娘自那日后便弃之不用,所以并未及时禀告皇上及娘娘。皇上若不信在下之言,可请娘娘跟前的宫人问一下,娘娘除嗜睡外,是否食欲大增?且不用此香后便即内心烦躁,难以入睡,常有恍惚之态?”永璘自然是要问的,叫进平姑姑,问得清楚后他反而一脸平静,不见刚才气恼之色。只嘱此事不可再对人提起,并让三哥将那一小枚帝母香交给刘全收存。

屋中只剩我们三人后,永璘道:“只怕这香在炼制之时还有意增加了这两味花的份量,否则只以一分半分之剂,如何能在短短几日内便对稚奴产生这么大的作用?”我和三哥皆不语,这话由他自己说出来最好不过,哥哥刚才不过是说香之来历作用,若使毒之人辩称不知,那也没办法加罪,而加重剂量便是有意为之,性质便大大不同了。这话当然不便由我俩说出口。三哥看了我一眼,淡淡笑道:“看来,在陆天放丁忧期间,我是不得清闲了。”当此时,永璘居然笑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朕并未强迫于你,你也需自守诺言,全始全终。”三哥道:“别人的事我不想管,若有人想害我的家人,纵我想袖手,家母那里也难逃家法。”永璘点头:“说的很是。”

永璘走到门外,跟平姑姑嘀咕了半天,平姑姑点点头,走了。永璘回进房来,道;“那下面该怎么办?”三哥奇道;“她到底是皇上的老婆还是在下的媳妇,在下是益发糊涂了。皇上怎么来问我呢?”说的永璘脸都红了,有点恼羞成怒地瞅了我一眼,道:“你们兄妹如何皆伶牙俐齿,半点不肯饶人?”三哥冷笑,道:“所谓将死之人,又有何可惧之?”永璘沉吟了一会儿道:“此事眼下还不可以办。我会叫刘全密查香的来历。”三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神情:冷、硬、鄙视,更带了一丝杀气。永璘看看他,道:“你先别轻举妄动,朕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三哥冰冷的声音:“在下等着皇上的交代,不过在下也有一事不得不告诉皇上知道:在下自小受教于奇人异士,会得些奇门术数,在内宫禁虽严,于在下也不过如履平地。如天道受蒙蔽,正义不得伸张,在下当凭手中三尺青峰剑替天行道,到时皇上请恕在下不能顾及联姻之谊!”这是毫不避讳的威胁,我的心顿时停止了跳动,看着永璘。后者淡淡一笑,道:“朕素知你之能,信你所言非虚,若到时朕的处置不能使你满意,你亦可凭三尺青峰取朕项上之头,想必也没人拦得住你。”我忙道:“不要,哥哥。”护住永璘。三哥看了我一眼,道:“我纵有此心,亦须顾及小妹之情。你放心,我萧某剑下不杀无罪之人。”我的心狂跳不已,这两个人一样的气性,一样的傲骨,一样的不肯服人不肯认输,若为敌人,则是最不幸最可怕的事情。我低吟:“知已一人,谁是已矣?赢得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偷眼看着二人,一个眼望他处,一个恍然失神。我再道:“冷冷彻夜,谁是知音者?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悉难写。极天关塞云中,人随雁落西风,唤取红襟翠袖,莫教泪洒英雄。”两人仍是不肯低头,我轻轻叹口气,道:“既有今时今日,又何必当初相识相知?如今旧证前盟虽在,情却香消烟逝。”两人脸上皆有悔悟之意,只是拉不下面子先开口。我道:“你们真打算这么耗下去啊?哪,你们慢慢耗吧,我要出去走走,恕不奉陪了。”他们一个叫:“站住!”另一个道:“你敢?!”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脸上难免有尴尬之色。永璘咳了一声,道:“朕陪你一起去吧。子风,你来不来?”他给了台阶,三哥当然明白,朗笑一声:“在下愿担当护驾之责!”

我左手挽联着永璘,右手牵着三哥,心满意足的走在园中青石板中路上。两人都不说话。我便道:“一个是皇上老三,一个是萧家老三,哪有那么多别扭?你们再不说话,我可当真恼了。”永璘笑:“偏你这么多话,好好的月色不赏,专会扫人兴。”三哥笑而不语,我歪过头看看永璘,又看看三哥,不由道:“两个三哥都很好看,月下也这般好看,臣妾真是有幸,一为夫君,一为兄长……”“稚奴——”三哥终于开了口,道:“你安静会儿,行不行?”我嘟起嘴,两个人都不说话,又不让我说话,真郁闷。

抬眼四下乱看,蓦地发觉水岸边有一人悄然伫立,很眼熟,走近一看,却是永琮,这当儿要闪已是不及。永璘叫:“四弟!”那人回转身来,面如冠玉,丰神俊雅,见到我们,弯腰施礼:“皇兄,德妃娘娘。”三哥亦行礼:“殿下!”永璘问:“你怎么在这儿?”永琮道:“刚给皇祖母请安完出来,因觉着热,便在这儿吹吹风。”对岸,是上元宫的灯火。永璘扶住我,道:“小心。”踏过一片碎石。我抬头,永琮微咬着下唇,目光不无悲凉。我转头去看湖面。听永璘道:“母妃祭日要到了,朕已着人打扫出紫云斋,你呢?”紫云斋又叫紫云宫,是他母亲住过的地方,每年祭日,他都会去那里小住几日,以托哀思。永琮道:“臣弟自然追随皇兄。”“唔,既是这样,你交代了公务就先搬进去吧,以免临时忙乱。”年年都是这样,忙乱是不会的,只是需记档,发放出入牌,上禀两宫太后及皇上,准备的事比较多。他虽是皇上的亲弟弟,但终不是皇上,这些是不能省的。永琮答应,目光在我脸上一转,望向了萧子见,道:“萧公子也来伴驾了?如今公子伴读之名传及宫内外,皇兄既得美眷,复收知己,实乃人生之福。”三哥微然一笑,道;“殿下驰骋沙扬,名扬域外,少年英豪,亦足称英雄。身负皇家血脉又不为宫规所累,皇上怕也要羡慕你三分吧?”永琮微微苦笑,道:“扬名域外,亦孑然一身,少年豪气尚不免英雄寂寞,哪及的上公子无牵无挂,潇洒自若?”三哥眼中的税气渐渐消散,浮上同情。永璘笑道:“两人都是少年英雄,亦都是朕的肱股之臣,改日定当同聚共醉。”永琮行了礼,道:“天色不早,臣弟须告辞了,皇兄若异日有暇,可带同娘娘,三公子去臣弟府上,臣弟当置美酒雅乐恭迎。”永璘点点头。三哥恭身相送:“殿下走好。”永琮看了我一眼,带了侍从离去。

三哥看着他的背影,道:“殿下干脆爽直,胸藏万兵,是个不可多得的帅才。”永璘轻叹:“母妃去世时,他还太小,什么也不懂,只当母妃去了京郊避暑。朕的四弟,比朕还堪怜。”我道:“无知未必不是福,皇上别伤心了,保重龙体要紧。”他嗯了一声,转向对岸。我知他心思敏捷,恐他想到别的,遂指着湖面道:“皇上看,有照水一枝。”他顺势望去,却是一朵白荷,在湖面微风中轻轻摆动,摇曳生姿。他卟哧一笑:“照水一枝?亏你想的倒快。”回头对宫女太监道:“去为德妃娘娘取来。”宫人忙去寻舟,三哥笑道:“些许小事,何需舟楫?娘娘请稍候片刻。”纵身跃起,踏水而行,至荷花旁,一个飞身已折下荷茎,足尖在荷叶上一点,直身而上,在空中漂亮地一旋身,仍御水而行,回到岸上,将荷花递给我,我轻轻一嗅,冲他一笑:“多谢三哥。”想起永璘,又忙补充道:“多谢皇上。”三哥一笑,道:“名花倾城两相欢。”永璘笑续:“常得君王带笑看。”此情此景,天衣无缝,我们相视大笑,刚才的一点点隔阂在笑声中烟消去散。

回到屋中,平姑姑已回来,说太皇太后让三哥去她宫中叙话,三哥便同宫女走了。我累的要命,往床上一躺就不想起来。叫平姑姑盛了莲藕羹来,喝了两碗,永璘便不许我再吃,洗漱了,陪我上床。

半夜,我被恶梦惊醒,坐了起来,永璘模模糊糊叫:“稚奴。”“皇上,”我又缓缓躺下,靠进他怀时里,道:“臣妾害怕。”他搂住我,嘟囔:“别怕,有朕。”我抓住他的衣服,不敢合眼,听他呼吸均匀,再度睡去,心里犹有恐惧。

睁眼到五更,永璘一动,睁开眼来,轻轻起身,我忙坐起,穿衣,他笑道:“朕有更衣内监,你睡吧。”我拿过他的衣服,一件件为他穿上,他在我脸颊上亲了亲,伸手去取荷包。我道:“皇上,这个颜色旧了,与皇上的龙袍不配,换一个吧。”他迟疑一下,道:“无妨。”要系上,我伸手取过,道:“又不是没有,巴巴儿的,不知道的,当是宫人偷懒呢。”“还给朕,”他有点急了:“怎么乱拿朕的东西?”我起疑:“皇上不是有什么臣妾见不得的东西吧?”他脸红,神色忸怩:“你胡说什么?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更加起疑,道:“臣妾信不及,要看一看。”不等他答应,解开带子,一把倒出囊中之物,却是一堆小物什:一小断指甲,一枚南珠,一块沉香,一枚翠戒等等之类,我看着他,别的不认得,那翠戒曾在我指上戴了很久,后来有了身孕身子渐渐丰腴,戴不下去了,便不知随手搁在了哪里。他低低道:“是……稚奴的……朕随身带着……闲来无事……把玩罢了。”我轻轻叹口气,将东西仍放入囊中,却没还给他。转身拿出一个新的明黄绣凤香囊,将首饰匣中一块玉放进去,一边给他系一边道:“这是臣妾的三哥从极北之地带回的域外冰玉,最能解暑的,皇上怕热,用的着这个。俗话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但愿皇上在朝堂之下谦谦湿润,按捺住性子。这些个女人之物不宜随侍龙身,皇上若要,自该找个稳妥的地方放好,否则万一被人看见,那些个御史大夫又要上奏章谏君了。”理好他的衣服,叫平姑姑拿了块寒玉香进来,剪下指甲大的一块,亦放入囊中,道:“皇上带了,倦政之时可以提神醒脑。”一时整理好他的衣衫,叫平姑姑为他戴上冠子,退后端详了片刻,道:“皇上去吧。”即见他深情款款望着我,目光沉沉如水,我一怔,怎么了?“你若为后,必为一代贤后。”他缓缓说完,转过身,大步走了。我轻轻慨叹,他又何尝不是一代明君?目光转回桌上的香囊之下,心中柔情忽动,不可自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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