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用老到的语气说，"估计，这里的房子，起码要两万一平米吧。"
书桐又暗自抽了口气，两万！她想起老家，想起自己住的那五层的老式居民楼，又多添了一份心事。这么
一来再也没心情欣赏风景了。
好在他们也到站了。
跟着于菲走进那个城中村的时候，书桐不由瞪大了眼睛。这是一条曲折幽深的巷子，到处混合着酱油、焦
糖、料酒、爆米花的气味，两边一色是东凸西凹的三层楼房。横七竖八的晾衣竿从这家阁楼的窗口，伸到对面
的阳台。她奇怪，这条从外面看那么小的巷子，怎么可以盛得下这么多的人？
在一座门上贴着门神的三层楼房前，于菲停住了脚步："到了。竹篙你先把东西提上去，我去喊房东！"
房东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妇女，松弛的唇边叼一支香烟，任凭烟灰一节节滑落在油腻的前襟上。但是一旦
有了特殊情况，她可以非常敏捷地把自己换成一副精明利索洁净的模样。
"这就是你讲的那个房客吗？"她上下打量了书桐一番，"读书还是做事？"
"她刚毕业，人可安静了，乖着呢！"于菲抢着回答。
"不养猫狗吧？"房东问。
"当然不！"书桐心想自己的生活都没着落，还有心思养宠物？房东看了她的身份证，又叮嘱了几句，收了
一个月的租金和押金后，才把钥匙给了她。
"对了于菲，你帮我付的100块定金还给你。"书桐急忙去掏口袋，她已经看出来，于菲的生活并没有母亲
说的那么好。
于菲也没有推辞，把钱往口袋里一塞。打开门，这是一个带卫生间和小厨房的单间，好在干净整洁，并且
还是向阳的，屋子里有一个帆布衣柜，一张褪色的铁艺床，显然于菲已经帮她置办好了被褥，还有一张八成新
的书桌和一把木椅。
"你看，东西基本配得全吧！"于菲急急慌慌地说，"你快点收拾一下，我们请你吃饭，算是给你接风。"
"不要啦，已经麻烦你了，还要破费。"书桐说的是真心话，"何况我也累了，我一个人慢慢收拾好了，你
们为了接我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
"嗯。你坐了一夜火车，是累了。"于菲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一点多了，也不想勉强朋友，"那么这样好了
，你自己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先去看铺，晚上我来陪你买点日用品，然后去吃火锅。"
"吃火锅有没有我的份？"竹篙开玩笑地问。
"没有没有！"于菲专制地说，"你去看铺，有你在，我们女人之间的私房话就不好说了。"
"哎，你怎么这样说他啊？一起吃饭不是很好？"书桐不好意思了。
"我说的是实话嘛！"于菲对竹篙做了个鬼脸，"嘿嘿，我们快走吧，让人家好好睡一觉！"又回头冲着书桐
嚷："睡觉的时候把门反锁好啊！"然后就挽着竹篙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书桐忍不住微笑，心想于菲和她的男朋友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她关上门，打开她的
箱子，把衣服挂起来。她并没有带很多衣服，但每一件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一条白色的棉布裙子，适合和朋
友小聚时穿；一套黑白格子的裙装，配搭浅口的黑色皮鞋，求职时用得着；还有一件旗袍款式的蓝裙子，镶着
白色碎花边，配上披肩，可以在派对或什么重大场合穿……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脑子里忽然想起了
于菲说的关于"嫁妆本"的那几句话，这让她有一种被看穿心事的尴尬，她越想越生气。"这个男人一定不是什
么好东西！"她骂了一句。
虽然，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书桐小睡了一会，醒来是下午5点多。西斜的阳光，透过没拉紧的窗帘照在床头上。有那么一瞬间，她不
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很快，她清醒了，仔细打量着小小的屋子，在她来前，于菲已经帮她置办了大部分家具
，但是女孩子爱美的天性，让书桐觉得既然住了，就要好好地布置一下。
她爬起来，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本想洗一下头发的，但是这样的房子里不可能有热水器，她又觉得用热得
快烧水太麻烦，于是她换了件衣服，想到楼下找个理发店去洗个头，顺便熟悉一下周边的环境。
巷子里到处都是人，有半大不小的孩子在追逐嬉戏，也有拎着菜行色匆匆的少妇。底楼人家拉的麻绳，把
被褥统统拿出来晒着；新洗的衣服散发着香气，花花绿绿的在风里飘；修鞋的师傅乒乓地敲着一个高跟鞋的细
跟，补上一块新橡皮；旁边的小凳子上坐着一个穿着挺周正的女人，光着一只脚等着……
书桐对眼前的一切都感觉到新鲜，不知不觉走了很远，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她又拐了一个弯，才找到了一
家小理发店，正当她坐在椅子上，让理发师吹干她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时，手机响了。
"书桐，你休息好了吗？"于菲叫着，"我从我这里找了点日用品，什么扫把纸篓的，还有个简易的电水壶
……我给你送去啊！"
"我现在不在家，我在洗头……"书桐顿了顿，想说"你等会再来"，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于菲，不如
我来找你吧！我想参观一下你家呢！"
"你行吗？"于菲担心地问，"你又不认识路。"
"嗯，正因为不认识路才要尽快熟悉啊！"书桐笑了笑，"我得迅速地独立起来。"
"那好吧！你出巷子，过马路，见到路边的肯德基，再从它后面的小巷子里穿出来，再过一条马路，就是
美术学院，美术学院左边的巷子里第二排第四家，四楼上的红色门，很好找。"
"……"书桐听得云里雾里，不由得心虚，但是自己已经夸下口了，只能硬着头皮先找找看。
她走出那七拐八弯的巷子，就费了很大功夫，过了马路，她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肯德基的标志很明显，
她一下子就找到了，从后面绕进了小巷子里，又穿出来，远远就看到了一幢灰色的三层建筑，她直觉地认为那
就是美术学院了，待到走近一看，却发现上面写着"嘉祥大厦"四个字，她顿时怔住了，知道自己走错了方向。
是打电话给于菲呢，还是问问路人呢？她觉得还是自己问路找去好，既然要在S城立足，就该学会独立了
，总不能什么事情都靠着于菲吧！她站在大厦的门前想着，刚好，一个穿着衬衣打着领带的男人提着个公文包
从大堂里走了出来，书桐急忙开口：
"您好，请问，这里到美术学院怎么走？"她没忘记微笑，在任何时候，她都记得注意自己的仪态。
"美术学院？"那个男人推了推眼镜，"你方向走反了，你到马路对面那巷子里，穿过去，找到肯德基，从
西边的巷子里进去，再穿出来，对面就可以看到。"
书桐恍然大悟，也怪自己的粗心，也气这个于菲怎么不把话说清楚："原来肯德基边上有两条巷子啊！我
没方位感，您能告诉我是左边还是右边的巷子吗？"她坦白地问着。
"这……"那个男人倒怔住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我习惯了东南西北，左和右是相对的，你倒问
住我了。"
书桐一想，也觉得好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个男人也跟着笑了笑，他
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这样吧，反正也不远，我送你到美术学院门口吧。"
在这个时候遇到这样热心的人，书桐自然有种惊喜。她打量这男人，对方的儒雅斯文让她消除了戒备，她
大方地说："那就谢谢你了！"
但，和一个陌生人并肩走着，书桐多少有点紧张，有点不自然。那个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别扭，好心地跟她
谈话。
"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才来--"书桐一想，撒了个谎，"才来没几天。我朋友在这里。"她孩子气地强调。
"我也不是本地人。"那个人解释说，"但我到S城已经很久了。"
"有几年了？"
"喔，快10年了吧。"
"10年！"书桐叫起来，她刚来就开始想家了，10年，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呀！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在S城"扎
根"了吧？她好奇地再看了他一眼，正在这时候那个人又说："出来太久了，北方话说得很顺溜，都不记得自己
是南方人了，我也应该算是个标准的S城人了。"
"这样啊。"不知道为什么，书桐感到一点扫兴，她仔细打量着这男人，那白皙的面孔和浓眉细眼，分明就
是纯粹的南方男人。她想，出来10年了，那么，这个人应该是三十多岁了吧？
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好奇，白皙的脸浮上了一层红晕，他又习惯地推推眼镜，解释什么地说："我在S城上
的大学，化学系，然后又考了研究生，进了当地的一个军工研究所，一边工作一边读博士，今天我是到这里来
拜访一位教授的，他是很有名气的化学工程教授。"
书桐忍不住又想笑，她以前听说学理工的人都有点书呆子气，果然是这样。他嘀里嘟噜地说这么一大堆做
什么？不过，既然对方已经开了口，自己也不好什么都不说。
"我姓陈，叫书桐，读书的书，桐树的桐。请问怎么称呼？"
"陈--小姐，你好。"对方似乎是斟酌着谨慎地称呼，"我姓顾，叫家骏，家庭的家，骏马的骏。请问陈小
姐在什么地方--高就？"
书桐听得直起鸡皮疙瘩，但也只得回答说："我没上班，我刚毕业，学中文的。"
"喔，喔。"顾家骏又连着喔了两声，这时他们已经穿过了巷子，来到了肯德基边上，书桐不愿意再麻烦别
人，就说："顾先生，你送到这就行了，我自己可以找去。"
"我看，我还是送你到美术学院门口吧！"顾家骏不理会，自顾往前走，陈书桐也只好跟着他走，很快就到
了美术学院门口，顾家骏见陈书桐似乎没有进门的意思，忍不住问：
"陈小姐，你不是去美术学院吗？"
"啊，我是找朋友，她住在美术学院隔壁的巷子里，谢谢你送我到这里。"
"陈小姐--"顾家骏迟疑了一刻，吞吐着问，"这种城中村治安很不好，不如我送你到你朋友门口吧？"
"真的不用了！"书桐正色拒绝，心想这要是给于菲看到了，她非问上半天不可，何况，大白天的，她也不
害怕什么治安，"谢谢你！"
"那……"顾家骏红着脸，"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留给你，你要是找不到，或者，有什么事情就打给我，好吗
？"他说着，就去公文包里翻找名片，偏偏包大，找了半天没找到，他急出一头的汗。
书桐倒过意不去了。
"你直接打我的手机吧，不用找了。"她报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让顾家骏打了一下。然后矜持地笑着说：
"我真的要走了，谢谢你。"
"那，那我不送了，"顾家骏脸上的红潮更浓了，看得出来他不无失望，但还是绅士地对她点了点头，"再
见，陈小姐！"
"再见！"书桐呼出一口长气，就像只燕子般轻快地"飞"进了巷子里。
顾家骏望着那充满青春气息的身影，站在原地发了好大的一阵子呆，才转身离去。
书桐跑进巷子，在第四间楼前站住了，打量了一下，就哼着歌跑上楼。心里为自己的"独立"而小小得意，
她发现这和她住的城中村是一样结构的楼房。在一间红色的门口，她敲了敲门，随即发现门是虚掩的，她不假
思索地一推，门应手而开。
"嗨……"书桐话刚说到一半就咽住了，门里哪有于菲的影子？她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油彩颜料和松节油的
气味就扑鼻而来。好呛鼻子！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细看，她才发现屋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板和画布。一
个高大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T恤和破洞的牛仔裤，正拿着一把画笔，从一幅画前回过头来，显然，书
桐的突然闯入，让他也吃了一惊，他看着她，眉头蹙得紧紧的。
"我……"书桐满面羞红，期期艾艾地说，"我大概是找错房间了。"
"不是'大概'，而是'一定'找错了。"那男人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用手拨开了荡在额头上的一缕头发，"
我正在工作，请你离开的时候，帮我把门关上。"
书桐先是一愕，紧接着，一阵怒气就冲了上来，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对她如此不礼貌。在那个小城里，
男孩子见到她巴结讨好还来不及，偏偏到了S城就吃瘪了，走错了房间又不是有意的，犯得着这样神气活现吗
？
她一生气，就一昂头，一甩她那乌黑的长发，什么也不说，"砰"一声摔上门，傲然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