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草
叶与穗都枯干泛白，在晚风中飘散，在夕晖里闪耀，姿态甚好。
然而，我却最爱它抽出新穗时的秀美。
九月末，不妨去东京近郊走走吧。芒草或与寥花、龙爪花相依，临水而生，或一望无垠地生长在漫山遍野。有的与萤草、野菊一道护卫着地藏菩萨的石像；有的与蝗虫、蚱蜢为伍，生长在稻粟荞麦田间。有的刚绽开包叶，尚未散开；有的虽已散开，却尚未蓬松开去。
它们有的像银线，有的如红绢，或淡红，或殷红，映衬着青青的叶子，含露随轻风摇曳；或孤立，或丛生，勾起人们万千诗意。
良宵
所谓良宵，指的便是今宵吧。今宵是阴历七月十五之夜，月白风凉。
搁下夜间创作之笔，推开栅栏门，在院内信步十五六步，便来到黝黑茂密的栗树旁。树荫下有水井一口。凉气如水，在夜空中浮动。
唧唧虫鸣，时而还可听见晶莹的水滴“啪嗒”一声坠地，是有人刚刚汲水而去了吧。
再踽踽漫步而行，便来到田间。驻足其中，见明月从对面大竹林中移开，清光融融，浸润天地，身如临水中。星光稀薄，冰川町一带的森林也淡如轻烟。静静伫立，身旁的桑叶、玉米叶沐浴着月色，闪着青辉，棕榈在对月摩挲私语。踏着虫鸣的青草，月影便在脚尖下溅开。夜露初降，树丛中不时传来鸟语声，想必是明月的光辉让它们难于入眠吧。
空旷处，月光如流水。树下月色青青，如雨露滴下。转身折回途中，穿过树荫，点点灯火从叶缝间漏出，传来纳凉人的话语。
关上栅栏门，独坐廊下，时间已过十时，行人皆无。明月当空，满院月影，美如梦境。
月光映照着满院的树木，树木又投下满院的影子。光与影、黑与白相间，斑斑点点交相辉映，注满院落。八角金盘的影子映在廊下，如硕大的枫树。月光洒在光滑的叶面上，把树叶映照得似一把碧玉扇。叶面上斑驳的黑影闪动，那是李树的倩影。
每当皓月清风越过树梢，满院的月光树影便相拥起舞，黑与白摇曳呼应。漫步其间，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是否变成了在无热池[1]的水藻间游动的鱼儿。
香山三日云
（一）五月十日
推开拉门，见太阳已升到赤城山上，晴空碧蓝。山谷间铅灰色的云团蓬松翻卷，大地被近几日的雨水打湿，树影静静地映在地面。清凉的山气蕴满旭日的光芒，树梢的雨滴像钻石般晶莹夺目。好晴的燕子欢来喜去，小鸟也欢快啼鸣。
片刻，四周出现了另一番风景。天空浅碧如洗，天边浮现片片紫云，如蛴虫一般。从小野子山、子持山向赤城山方向翻卷的白云——晕染着蓝边——像一根长长的银带萦绕山腰。小野子山与子持山的顶峰——青绿的肌肤上映衬着蓝色的阴翳——如浮岛飘在半空中。
驻足凝视片刻，只见赤城山麓的云团，如大军开拔，开始向东南缓缓飘移。蓬松的云卷，一簇一簇，绵绵不断地沿着利根川向下流动。“先头部队”已经出发，但屯集在小野子山、子持山下以及吾妻来源于梵语Anavatapta。无热，清凉之意。无热池又称阿耨达池，想象中的清凉池。
川河谷的云团却牢牢“坚守”不动。
过了片刻，云朵终于顺着河流向下移动。“先头部队”过去了，“中军”跟随其后，“殿军”也开始出发。白云长长的队列像白龙、像横溢的瀑布，沿着河流，掠过山峰，由东至西，由北向南，相互追随，步步紧跟，移行而去。突然，云团掩没了小野子山，子持山也只剩下片片山影，赤城山更被横空劈断，仿佛变成“空中蜃楼”。云团当阳的一面耀眼胜似白金，洁白胜似白银。山头从云中伸出，映在碧空中，青碧欲滴，赤城山披上了一袭蓝装。而小野子山与子持山则青肤蓝影，鲜润如画。天高云淡处，白根山与越后境内的山脉隐隐约约露出碧蓝色的肌肤。
时间渐渐流逝，像大江澎湃的行云停止了脚步，云团开始升腾。
赤城山完全脱掉云衫，犹如被雨水洗涤、被云絮拂拭，肌肤青碧如玉。
香山的天气变幻莫测，看来今日的晴朗也不会持续太久。美丽的白云渐渐消失了，或化作轻烟，遮掩着山的容颜。不一会儿，阴沉的云团从四面涌来，有的翻卷着，有的投下阴影，山姿山容，瞬息万变。午前十一点过，山谷间乌云密布，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雨下下停停，天稍稍放晴便又阴沉下来。反复无常的天空，到了夜晚，雨也仍旧下个不停。
（二）五月十三日
朝来雨潇潇。临近正午，雨稍稍小了下来，满目云雾银白光亮，除了伊香保山之外，虽然远近一片白蒙蒙，但天空看上去却有了放晴的模样。山谷中的雾气一并朝着空中升腾，轻烟飘浮着掠过农舍，穿过杉木林、松木林蓬蓬升腾而去。
看看院中的泉水，雨点还频频在水面击起波纹，仰望天空，缕缕细雨仍旧如绦如丝，而天色却明显地亮堂了起来。小鸟啁啾，燕子起舞，牛在远处吼叫，左邻右舍也都推开门窗，愉快地寒暄起晴空到来的话题。
下午两时许，沉积在山谷间的云雾果然开始变得稀薄，小野子山、子持山的山腰、山脚显露了出来。雨后的峰峦翠浓绿鲜，似要融化。天空中出现斑斑蓝天，云块好像被断开，切成了小块儿，有的辞别山峰，飘向天空，有的凝集不动，有的一味向东飘去。
突然，赤城左侧山腰挂起了一道彩虹，如梦如幻，七彩交辉，鲜艳欲滴。从子持山腰飘出的片片白云，徐徐向赤城山游去，每每穿过彩虹上端时，七彩带便被遮断。不一会儿，子持右山腰也出现了淡淡的虹影，薄薄的，虽未呈一条连贯的虹，却可见断断续续的色光在闪烁。
登楼远眺，云朵的万千姿态确实妙不可言。临山之处的云彩蓝蓝地点缀着山色，其上方，洁白的云朵一尘不染。有的模模糊糊，有的纹丝不动，充满忧郁，有的在别的云朵上自由穿行，有的如巨人的怒容，有的如女人的微笑。还有众多形状奇异的云，有的横斜着，有的像棉堆，有的似白银，有的光亮如铜。有的紫，有的蓝，有的灰，千姿百态，极尽随心所欲之能事。如果是从画中看到，想必不会相信这些云朵都是真的。这出自大自然之手的景观，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云彩层层叠叠，云中藏云，云上浮云，仅可从蓬蓬云彩间隙中窥见一点碧空，确有立于岩上观深渊之趣意呀。
看吧，子持山上空飘浮着片片白絮。定睛一看，一片横斜的云彩犹如白旗般翻卷在山腰间。那小野子山巅上也有一片形如岩石的积云屯集，然而，转瞬间，便又片云不留。分秒间的变幻，实难揣测。
不一会儿，夕阳洒落下来，凝聚在西边的云团开始变成镶上金边的紫云，夕照的光芒自云间如雨般倾洒而下，亮丽夺目。远方的群山被蒙上一层金色的雾霭。沿着小野子山顶，三团彩云如同紫色的烽火，气势浩大地向上升腾。当阳的云朵闪烁着白金色，子持山则被映照出金绿色的褶皱。院门前的山色草木披上了夕晖，雨后新绿灿然如焰。
在夕阳的照射下，西边连绵的云彩一朵接一朵地消逝而去。透过云间仰望长空，那泛着金辉的碧蓝天空中，云朵如金龙、金蛴、金螟蛉，腹部呈金，背部现紫，在长空的金色波浪中飘舞。
然而，赤城方向的云团仍然凝重，有的如焦铜，有的如熏蓝，赤城山肩头的沉沉浓云，压得它岌岌可危。
夜幕降临了，群山苍茫。空中尚存一丝光亮，星辰如春日的繁花盛开在夜空。仍可见赤城、小野子、子持诸峰顶上黑压压的云层，伊香保山被裹在漆黑的夜色中，汤泽泉的流水声则在夜空中回响。
（三）五月十八日
朝来晴朗。正午过后，云絮频频由东向西飞过。约四时许，格子门内，顿时昏暗下来。推门张望，一条黑云带横卧在小野子和子持山头顶。满目山川湿气沉沉，色泽浓浓，默然忧戚。一叶不动，一树不响，四周如一幅山雨欲来前的山水画。云团如墨，隐没了两山峰。只可见屏风岩巍然傲立于令人生畏的黑云中，鼠灰色的云团漫天翻滚，令人怀疑是否是天空在迁徙。
不一会儿，屋顶传来一滴、两滴“叮咚”之声。惊诧间，豆大的雨粒如冰雹“吧嗒、吧嗒”猛然下了起来。转瞬间，小野子山、子持山消失了身影。山风瑟瑟吹过树梢，狼狈的燕雀频频惊鸣，纷纷躲进树叶深处。
雷鸣隐约响起，雨势忽弱忽猛，横飞竖溅。来不及飞走的燕子为躲避雨水仓皇而逃。满眼新绿颔首飘摇，万物鲜活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