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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缘来深浅(4)

“我再问你,这东西又是哪儿来的?”王善保家的见惜春没有动静,误会这位小姐是脸皮薄,暗许自己的行为,而且最关键是凤姐儿也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觉得自己的表现甚是完美。

王善保家的走上前,将周瑞家的手里的东西拿过来。周瑞家的暗看了凤姐儿一眼,凤姐儿只笑不说话。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她们婆媳不睦,现今有人帮她出气,折辱王善保家的就等于折辱邢夫人,她乐见其成,何乐不为?周瑞家的见她眼色,心领神会,便将手一松,任王善保家的拿了东西去搭台唱戏。

拿到这包东西,王善保家的心神更定。可不是吗,这里面是男人的物件,那个男人是谁,她传过话的,自然晓得,单凭这点入画在她面前就该自己心虚而死。

果不其然,入画更慌,慌得手脚没处放,只张口结舌地看着她。

王善保家的见物证已全,上来扯起入画就要命人带走。今夜之后,谁不知道她王善保家的是太太的心腹、办事的能手,偌大的大观园,成百的婆子,谁敢看轻了她!

“王大娘……”有人叫道,王善保家的一惊,这声音太陌生,但又太清冷太威严,让她不敢生怠慢之心。王善保家的回过头,看见惜春,看见惜春叫她。

“是,四小姐。”她弯下腰赔笑道。

“放开我的丫鬟。”惜春命令道,她说话时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惜春的眼神飘向远处,她甚至不去看王善保家的,她的眼神穿越了她,惜春看她的样子像唤一头乱咬人的狗。

王善保家的瞪住惜春,良久,低头萎了。她终是逼视不过惜春如冰似雪的眼睛,默然颓丧地松开入画。

“这两样东西,我心里都有数,入画是禀明了我才拿回来的。她若是贼,我就是窝主!”惜春走上前,取过那袋东西,在亮光下一件件亮明了给众人看,的的确确是件件有东府的标记。至于那件雪狐的披风,惜春拿在手里把玩多时,自然知道衬里的角落绣牢了一个“冯”字。她指给众人看,笑看着王善保家的,淡淡道:“不如……王大娘将我一并带到太太那处置了吧。”

周瑞家的是至伶俐,早笑着打圆场:“哟,您瞧,这果然是珍大爷赏的。再说,我们入画姑娘是通臂神猿,也不能把手伸到冯府去不是?王家的,可见是你错怪了人家姑娘。”周瑞家的一面说着,手已凑到入画脸上给她拭泪。

“王大娘。”惜春仍是那股冷幽幽的口气,漫不经心地叫她。王善保家的头皮开始发乍,先前在秋爽斋丢的大丑还可以说是自己猝不及防,探春发了小姐脾气,可是这里怎么说?她明知道有贼,却抓不着赃,一说就把自己给带累出来。王善保家的闭牢了嘴巴。惜春一口一个王大娘,不是不够尊重。可是这光景怎么比挨了探春一巴掌还难挨呢。

“我不打你,王大娘。”惜春的眼神像夜风一样飘向远处,声音像清风掠过林叶间发出的轻轻叹息,“但是你也该自重!你该晓得,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在我暖香坞里没有你发威的地儿。我的丫鬟不好,自有我打得骂得。你不过是大娘的人,今日就是大娘亲自来,也未必敢在我面前轻薄我的丫鬟。”惜春笑意盈盈地看住她,问,“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王善保家的看着她,她自认尖酸刻薄不是良善人,却未料到惜春的尖锐恶毒远在自己之上。这个小丫头,笑里藏奸,不得好死!她暗咒。为解困为脱身,她抬手,狠狠自扇了一记耳光。

“我是个奴才。”

“知道了就好。”惜春不再理她如何愤懑悲苦,转脸对凤姐儿行礼道,“嫂子并大娘们慢走,天色已晚,妹妹就不远送了。”她已经烦了,要送客。

凤姐儿早为这一场好戏激赏不已,鼓掌尚且不及,眼见主角唱完谢幕,再没有拆台的理,脸上堆起笑来,推着入画:“傻丫头,还哭什么,赶紧服侍你们姑娘就寝。”一面招呼周瑞家的带人走,走到门口又留步,回身对惜春笑,“妹妹且先安置,我明日派人来打扫。”

惜春笑应道:“妹妹承情了,嫂子事忙,妹妹这儿的丫鬟虽不是贼,手脚也还利索,自己可以打理。”

凤姐儿一笑,也不相强,她还有别的地方要去,香囊的事,今天必然要查出结果。

凤姐儿走出去,看看天,暗沉沉一片,冷月无声已没天边。大雾开始弥散的午夜,一切都陷入迷茫。这个园子,这场富贵,这么的轻薄,不堪一击。

一阵夜风来袭,夜雾浓浓淡淡,深深浅浅。寒意确实凌厉。

凤姐儿皱眉朝紫菱洲走去。她自觉当家多年,心中烦扰从未这样深重过,如今是多事之秋。  一路入画不敢多看惜春,掀开帘子问车夫还有多远到家。车夫回说,天太黑,路滑,不能快行。入画呆呆看着路景。雪,渐渐湮没整个天空,从黑色的巨大苍穹,深深向下坠落。

风起了,飞雪在空中缠绵摇摆,像水里无根的漂萍,心里关于前生的记忆,凝结折叠成一片白色的,晃动的,凌乱的影像。

一阵冷风吹来,细雪濡湿了眼帘,钻进眼睛里转世成大滴的泪。入画侧过脸,伸手去抹脸上的泪。泪温热的,烫得手微微发颤。她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天,辞别惜春的时候,也曾这样放肆地流泪。

可是不同,那次是喜悦,胸腔里的心亦涨得紧紧的,微微发酸。这次是愧疚,心思反反复复密密行行。思绪缠紧时光之树,百转千回百折不断。树旁伫立白色的记忆碑,刻在碑上黑色的字提醒证明:是她,当年站在冯紫英的身后,低低地说:“爷……小姐,是我们老太爷和大奶奶的女儿……”

刹那间满地阳光寂灭。黑暗降临的刹那,她的瞳孔深映出冯紫英眼底的错愕,说完之后,入画即追悔莫及:苍天,将别人的幸福摧毁和杀人夺命,到底哪个比较慈悲?哪项罪比较容易获得饶恕?

冯紫英脸上无尽无望的黑暗,像落日在身后关上了沉重的门。灵敏如入画,顿时明白,她已经在一瞬间将两个相爱的人打入无间地狱,惜春的幸福坠入万丈深渊,顷刻间死无全尸。

入画不敢看惜春,她和他现时的富足安定,是站在惜春尘埃落定的幸福荒城上新建的。惜春和冯紫英,如果不是她告密的话……惜春应该已经成了冯的妻子,获得一生的安定美满。

幸福,亦有可能如此简单,只需舒展手心即可握紧。

低下头,入画发现良儿正惶惑不安地看自己。她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轻轻用手掩住了良儿的嘴,不让他发出疑问。

做母亲的自然知道儿子为何不安。几乎有十年,入画不曾哭过,她过着舒畅、美满的生活。树上的花会凋谢,可从不凋谢的是,她的温暖和笑容。入画已经是来意儿的好妻子,良儿心里的好母亲,众人眼中管事精明处事得宜的老板娘。来意儿信守诺言,给了她一个饱满新鲜的将来。他聪明,又有机运,生意便越做越大。再后来,这誓言渐渐茁壮,开花结实。他们不但有了家庭,还有了自己的孩子。

而心底深埋的罪孽,是沼泽里的淤泥,无处消解,无处告白。不见惜春,她和来意儿都很有默契地假装将一切遗忘,绝口不提前尘旧事。从贾府出来的那天,彼此已约定要做新的人。他们是两只受过伤的动物,知道彼此疼惜,知道顾全对方的伤口。世间恩爱夫妻,大抵如此。

见到惜春,心境起落微妙,如花叶半展半蜷,有如释重负赎罪的心,亦有昨日重现加责的意,使得入画在车里局促难安。

她自出神,惜春留神看她侧脸,昔日尖细的下颌已经圆润,脸颊丰润,即使皱眉也不减福意,是繁花似锦的人,皱眉也只似春风吹乱一树花的美意。还有良儿,良儿欢喜活泼,心地良善,是个有福的人。

她毕竟是好过来了。惜春微微笑着将披风裹得更紧,闭上眼睛。数十年的光阴如箭,气流交错,光阴在脑中发出嗖嗖的声音,被射落的,是时光的碎羽。

那晚凤姐带人走了以后,惜春带着入画进内室,入画站着哭。惜春握了握她冰冷的手,什么也没说,走过她身边,在床上躺下。

没有不安和惊惧,这乱,只是年三十夜的第一声炮仗,黑色序幕只是揭开了一角,更骇人的大戏还在后头。惜春闭着眼,藏在被窝里的手抓紧了,像一只警觉的猫,几乎要抓破被单。

要冷静,只有冷静才可以保护自己。惜春,若这大乱起了,你要做个不起眼不占地方的人,人人不在意你,你才能苟全,才能脱难。

这样想着,蒙蒙睡去,半夜醒来,披衣看苍穹上遥远星辰,独自一个人落下泪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宵中?

隔着窗看,整个院子一片沉黑,只有遥遥的秋爽斋还透着光。惜春站在窗口看了看,然后走了出去,她朝秋爽斋走去,想看看探春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等惜春进了秋爽斋,才发现烛光亦是寥落,不如远看的亮。探春迎了她到房里坐下,轩敞的秋爽斋在此夜看起来不胜凄清,纵然点了烛火亦显得昏黄老旧。

见此情此景,惜春心里没来由地一酸,靠着探春坐下,这才看见探春脸上也有泪痕。

“四妹妹,”探春先开口了,“我算是灰了心,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地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地来了。”

惜春不响,只看着她,探春的泪光在烛火中闪烁不定。探春素日冷静,这样的失态并不多,惜春与她也不算特别亲近,今晚如此,可见伤了大心。

探春也不拭泪,像不在意惜春是否回应,只看着她叹息:“我们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是的,三姐姐。”惜春被她说得恻然,取出帕子替她擦泪。一面想起前些年探春管理大观园,兴利除弊,博得众人称赞,明白她操的不是这一时一日的心,今日见自己数载苦心,也挽回不了颓势,是以伤心大恸。

“三姐姐的苦心,不单我们这些近前人,就是府里的老祖宗也在天上看得清楚。”想起祖宗百年功业毁于今天这一代,惜春也忍不住滴下泪来。到底,贾府是他们栖身的树,大家都是同根生,再怎么倾轧争斗都不假,哪个大族里没有这些阴暗龌龊的事儿?可是,谁都不想贾府真的玉山倾倒再难扶。

“这府是基业已空,大厦将倾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们从对方的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话,如同回音。良久才各自惊跳,这是什么?垂死的预感已经这么强烈了么?让她们不由自主地说出来。

两人对着烛台默默垂泪,末世的凄徨,像巨兽已牢牢地慑住了她们,只待举口大嚼。所有安慰的话,都只能使人更落寞。

探春流着泪站起来,欠身道:“妹妹,我累了,你自便吧。”惜春点头,看着探春走进卧室。她看见探春在床上坐下,惜春发现自己和她之间,距离突然宽阔无涯,两人之间凭空多出了一道江。叫她,她不应,不再回头。

不知怎样走出了秋爽斋,园子里只剩她一个。在空无一人的园子里走,风声树影也不能叫她惊怕,像人遭受了最大的打击后,整个人空落落,再大的恐惧也只是穿身而过。

走到水边,再往前过桥就是暖香坞,远远看到家,惜春只觉得浑身倦怠。然而就在心神一松的刹那,她看见一个影子闪过,立时警觉起来。定睛一看,有个人站在水那边看她。隔着水,波光粼粼,惜春看那个人是个女子,身形气质像妙玉又像她自己,不由得心生疑惑。

“妙玉,是你吗?”惜春问道。

她看见那个人抬起头,晃眼之间哪是妙玉,那个人明明是她自己。

惜春一惊,我怎么穿着缁衣!再要看时,那个人却已出现在她前面,只在她面前,她怎么叫也不应,怎么追也追不上。

白蒙蒙的月下,那个人影忽远忽近,一路引她跑向暖香坞,在门口一闪不见。惜春四处寻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见水色映着皓月星光,天地茫茫,方才的人影消失不见。

惜春无奈推门而入,却看见地上有一张纸,纸上写: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这是什么!”惜春骇叫一声,一惊而醒。

原来是个梦!惜春睁开眼睛看见入画略略安心,留神看自己的手,手里什么也没有。想起那个梦,惜春默然。想到既然入画已有后路,何必拘禁住她,乱象已现,不如尽快放她走。

惜春打定主意就对入画说:“你自去打点一下,我这就派人请尤大嫂子来接你走。”

入画一愕:“姑娘,我不走。”

“这会子说不走也得走了,你已经有主,早晚都要离我而去,何必现在说这反悔的话。”惜春拿起本经书靠在椅子上看了几页,抬眼看入画还站在那里不动,不由得一笑,“快去收拾吧。”

入画欲言又止,告退出去,走走又停下来,看看惜春。只见惜春已把头低下去,凝神念经。入画叹息一声,转身出去,自去整理东西。惜春嘴角牵动,眼中掠过一丝悲伤,终是无话可说,默默放下经卷,入画已转身,看不到她笑容残损,像窗外蔽旧的阳光,浮着蒙蒙灰气。

离别在前,一点忧伤不露。惜春啊,你真是她们说的冷人儿,然而这份涵养功夫倒也难得,难得。惜春这样想着,觉得寥落不堪,遂又执起经书,却在低头一刹,将经文印上水渍。

“我哭了?”惜春愕然,继而仰头笑得满足,落泪证明自己和入画的感情不像自己想的那么浅淡。日光映着泪痕,她的脸斑驳残损,被光线分割出大片阴影。然有阴影必是要先有光,会哭,那说明还没死透。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会儿,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望候众姐妹去,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了她房中来。惜春早早穿戴齐整,专候她来。尤氏一见,只得打叠起精神来应付这位小姐。方才她在凤姐处闲谈,听说起昨夜惜春整治王善保家的事。

凤姐儿那样伶俐的手段人,对着她尚感叹:“千万莫看错了你们家四丫头,人家是读书读到骨髓里,真正是十足的厉害人。人家轻轻巧巧就把王家给整治了,换了你我怕还要费些手段。”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感触得很,“幸亏她不好争斗,不然……”凤姐说着,低头去拨手炉里的火,斜斜飞个眼风,对尤氏笑道,“你呀,只做你的好好太太,莫惹着她。说到底,她是个未出阁的小姐,你只是个填房。”

尤氏听得心惊,说到自身痛处,眼圈一红,勉强笑道:“我岂不省得?咱们这样的人家,友谅相助还来不及,岂有做嫂子的打压小姑子的理。”

凤姐看着她似有若无地一笑,道:“我说话重了,皆因咱们透熟,你别介意。”一句话未了就喊身上疼,脸色都变了,慌得尤氏正要叫人,平儿一早掀帘子进来了,手里端着药,见她如此,也不管尤氏在场,就嗔她:“你这才好几天,又这么劳心劳肺,左右命是你自己的,你不顾惜我也没办法!”凤姐儿却只是笑,也不着恼。她虽然厉害也识得好歹,人生在世有几个肯不顾情面,痛陈你不是的忠肝赤胆人。

若有,麻烦善自珍惜,这个才是真心为你的人,所以对平儿,凤姐一直容得下,有些小龃龉也不妨,她靠得住。

尤氏帮着服侍凤姐喝了药,就告退了。

有凤姐的告诫在前,尤氏到了暖香坞便格外小心,也不多言,也不多行,只看惜春的表示。惜春命人奉了茶,将入画的东西拿来给尤氏过目,尤氏看了,笑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真是糊涂脂油蒙了心的。

惜春端起茶来抿了一口,道:“嫂子也不必骂她,这里面,多半有个管教不严的过错。你的奴才,我的丫头,要是追究起来,也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别。今番把嫂子请来,原也不是为说这个,只要请教嫂子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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