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没有时间。若是“唐致远”进了安康城,对于北狄各部落首领而言,不啻于一场灾难。
草原上的势力,也必定会因此重整!
他们只能背水一战。因而要挟了安康城中那位皇子,提供船只送他们过江。皇子的使者却态度强硬道:此事在江上解决。过了雁水,若他们的行迹被人发现,北疆境内的北狄人便要被尽数围剿。
今夜,不是他们死,便要享王亡!
眼见火舰靠后陈水军愈发近了,北狄人本是极有自信拿下他们。谁料——半途间,火舰忽然调转头,朝他们冲过来!
轰隆——
火药轰鸣!
站在船头的北狄头人一个措手不及,被强劲气浪轰上天。身体在空中撕扯成几块,血雨缤纷,撒了甲板上的人一头一脸。
北狄人楞了许久,待反应过来,又是许多火舰接连撞上来。
他们当下乱成一团,四下逃窜。
人人面上皆是惊惧交加,心中都有一个疑问——为什么,风向忽然变了?
陈齐房内,紫荆掌间光芒稍微。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拭去额上汗珠。
“殿下,这样便行了?”
陈齐颔首。“冠人辛劳了。”
紫荆苦笑。“前些日殿下不让我出手,现在怎么改变主意了?”
陈齐笑道:“那一战不得不打,今夜之战却并非必要,能免则免,否则,冠人又要气孤罔顾人命。”
紫荆默声不语。
宜营城之外,她出手并未伤及人命;前些日驿站之役,她若出手也不会伤及人命。如今在船上,以火船烧毁北狄船只,伤及的人命却必定不在少数。
她可以抱持人命皆可贵的想法不出手。这样一来,享王一行中却会死伤更多。
由此,她不得不承认,人皆有私心。
一路上,她已将享王一行视为“己方”,不能看着他们受难。
天真的信义,到了如现下这般千钧一发的时刻,才会彰显出它是何等苍白无力。
“殿下,你真是寡情之人。”
紫荆十七年来纤尘不染的心,终于生出了一丝怨气。
纵是七年前遭难,差点被北狄人掳去,她也从未怨过任何人。
因缘际遇,自有天意。
如此一来,抱着天真的念头而活,是随了自己的际遇。然而偏偏又有一个人叫她认清了现实——按理说,这也是随了自己的际遇。
但命运为什么要在她平静无波的人生中,安排进这样一桩“际遇”?
“很多人都如此评价孤,冠人,你并非头一个。”
陈齐抿起唇角,眼中尽是阴翳。
他并未发现,能让他因这句而生出异样感受的人,唯有紫荆一个。
“我并非责怪殿下。”紫荆神色有些疲倦:“也唯有殿下这般寡情之人,才能让我认清世事。其实我应谢你。”
“谢孤?谢孤让你伤心?”
“不,谢你让我明白,我必须在红尘中人与还是出世之人的身份中,下定决心选定一个。否则,我在这两者间摇摆,只会徒增自己的痛苦。然而,纵是如此,我仍想信你们……”
紫荆幽黑的眸子,又恢复了清明。
“只因此时我仍是‘紫荆’,即非出世之人,也非红尘中人。在抉择之日来临之前,我仍想抱持信任活下去。”
随即,紫荆站起身来,倾身一福。“殿下,告辞。”
陈齐滞了一瞬,起身追了出去。
“紫荆冠人,请留步!”
紫荆停下身,夜风拂面,吹乱三千青丝。
耳边紫绯花,随风坠入江中。
“孤……孤先前不让你出手,除却车厢中那番语言,还有原因。”
“我遇到你的时候,曾经庆幸你是如此容易信人,听了我一番言语,便随孤一同往安康城赴险。后来我却觉此事不妥,也是因为……你太易信人,我便不愿让你的事传出去。因为,我总是想……若是皇兄们知道你有神通,来找你协助他们对付我,你会如何?你如此容易信我,也会不会随随便便信了他们?此为我私心之举。今夜如此指责你,亦是我私心之举。冠人现在既已知晓我是这等人,我的话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陈齐说得踌躇。心境紊乱之下,忘了自称。
褪去老成的假相,站在紫荆面前的,也不过是一个乖僻的少年。
这乖僻少年却试图安慰她,用委婉的言语向她道歉。
紫荆想了许久,伸出手慢慢整理被江风吹乱的发丝。
“既是如此……我便与殿下约定,我只信殿下与殿下身边的人。若是你的兄弟们来同我说你坏话,我不会信他们。”
“冠人不再人人皆信?”
“若是殿下与你兄弟们的话相矛盾,两者中必有一个是假的。我不愿去辨别真伪,既是已信了你,便无多余力气去信别人。”
“冠人……那么孤在此谢过。”
陈齐正是懊恼身体忽然不受控制对一个小道姑推心置腹,将心中惧怕之事尽数吐露,听到紫荆回答,又觉得,听到了世上最美的声音。
清脆的嗓音,如同弦音铮铮,在猎猎江风中回响。
激战过去了。唐致远怔怔望着江水,掌中握着一块墨玉玉佩。
北狄人从雁水上来袭,孙成虎疲于奔命。而他按理应该躲在舱内最安全的地方,待战事完毕再出来活动。
但不知为什么,越是危急的时刻,他越是想跟着孙成虎。
于是涎脸请求相随,孙成虎却被他缠得不耐烦,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塞到他手中。
“你不是想跟着我,是想跟着它!玉还你,快回舱中!”
冰凉的玉身,落入唐致远手中,顿生让他全身一颤。孙成虎顾不上理会他,率军乘上小艇往享王的官场驶去,留下唐致远一个人呆呆站在甲板上,任许多事从他脑中呼之欲出。
“我是……我真正的身份是……”
很多事只差一点便要记起,唐致远却在紧要关头感到头疼欲裂。
唯有玉佩的凉意,让痛苦的身体得到一丝舒缓。
唐致远不由自主将玉佩贴到额上,黑夜中,玉身忽而绽放一抹荧光,抚过他眼睑。他再次将玉拿下来,细细打量,忽而恍然大悟。
“我知道……这玉的用法……”
他咬破指尖,让血顺着玉身上的鱼纹蜿蜒流淌。
玉佩又幽幽地放了一阵光。往事如洪水开闸,匆匆从他脑中掠过。
而后,他全部记起来了。
他是谁。
他从哪里来。
他应该去往何处。
又是半响,玩世不恭的笑意,再度从他脸上浮现。
乍一看,他又像是那个生得一双桃花眼,男女不忌,四处调戏美人的风流书生。唯有眼中光彩熠熠,为本是俊秀的面容添上了令人无法忽视的精悍之气。
唐致远闭目,细细回顾一番自己的处境,不由自嘲道:“本就是去安康城一会那享王殿下,没想到先倒遇上了。可惜当下形貌实在落魄,也不好意思与他议事。”
他又想道:得想个法子离开,再以堂堂王子的身份,去金銮殿上接受后陈人的礼待。而非现在这般不成章法的模样。
要是现在跳进水里,即便被淹死,这玉佩中的法力,亦能让他重生一次。这也算个逃走的法子罢?
但是……罢了……
“敖登格日乐特地向大萨满为我求来的返魂玉,怎么能这般不着调地耗掉?”
唐致远自语道。
“还是另外想个法子逃掉……其实,逃不掉也无大碍,反正是丢脸。丢的又不是我一人的脸。”
“但是……还是太丢脸勒……”
犹豫半天,唐致远最终还是下了逃走的决心。
原因无他,他觉得太丢脸了。
“早日逃掉,早做部署,也能偿还紫荆姑娘的恩情。”
他又如此为自己所下的决定开脱。
那位享王还不知道,安康城中的猎人,不只瑞王一人哟。——而现在的安康城,无异于龙潭虎穴勒。——既然紫荆姑娘站在享王那边,我帮一次享王,就算帮了她。
紫荆姑娘,这样可好?
两日后——
流民!
这是享王府车队行至安康城门时,所见到的最为震撼的风景。
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边际。
无论妇孺、老人还是正当壮年的男子,皆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一座座粥棚从安康城北门往城郊延伸而去,许多城内官宦人家的仆役在守城官兵的协助下,正向流民施粥。
这一片灰扑扑的颜色,黯淡了朱红的城门。
安康城,天下最富庶的六朝古都,此时正笼罩在惨淡的愁云中!
“怎么回事?”
陈齐未想道千辛万苦赶到安康城,迎接他的竟是无尽萧条。当即面露不虞,冷声质问驻城守备。
守备冷汗淋漓。
“启禀殿下,半月前,西南处宗江泛滥,河堤崩塌,是为百年未遇的洪灾。沿岸百姓流离失所,不少人逃难至安康城外。因人数众多,城内无力收容,皇太子下令将流民安置在郊外,每日施粥舍衣,待洪水平息,再遣众人回乡。”
“半月前?”
陈齐沉吟道。
半月前,正是他离开北疆往安康城出发的日子。
安康城西南的宗江流域,则是他三皇兄晏王陈吉的封地。
陈吉精于政务,将封地打理得井井有条,于民间颇有声誉。一场洪水,便造成这么多人流离失所,流民来的还不是别处,恰恰正是安康城,怎么想都大有蹊跷。
这其间……又有什么文章?
还是说,三皇兄察觉到什么?
前方几座粥棚里,帘上硕大的“杨”字,刺得他双目生疼。
陈齐顿时心生警觉。
“赶快进宫!”他吩咐道。
与此同时,孙成虎正在读孙成燕的手书。臂间几道伤痕触目惊心。
他已两日两夜未合眼——渡过雁水后,仅仅两日间所遇到的凶险,比先前加起来的还多。
便如陈齐所言,瑞王忽然变了策略,铁了心不让他们进安康城。后陈腹地中虽没了北狄人的追击,一路上却是比北狄更狠的官兵!
疯狂的追杀迎面而来。
官道、驿站、酒馆。
追击、暗杀、投毒。
任何他们想得的地方,以及想不到的地方,都藏有杀招!
好在瑞王确实不够聪明,进入后陈腹地,便有皇太子陈祥安排好的人马护驾。
明里,他们又官兵相护。暗里,又有紫两三次施以援手。他们终是一次次有惊无险地挺过来。
而现在……
孙成虎掏出火折,将孙成燕的手书付之一炬,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正如陈齐所料,这半月来,孙成燕确实大有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