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才得知了千阳的消息，唇角都比往常不觉多了一点笑意，回来看到泡好的碧螺春，声音不觉轻松起来，道，“夫人怎么知道今日我想喝碧螺春了呢？”
往常府上都泡龙井，清雅淡然，像碧螺春这种浓烈的茶，并不是方淑云所爱。碧螺春又名吓煞人香，香气扑鼻，太过招摇，这一点，像极了千阳。浑身上下都是光芒，掩都掩不住。
千阳就爱喝这个茶，李敬有阵子也爱喝，那时方淑云还不知道原委，日日都给他备着，后来知道了，这才改喝龙井，她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这样做，李敬偶尔问过一回，方淑云说龙井养身，李敬也就没有再多问什么。
他不是蠢人，事后当然也知道了事情始末，更加不好再提。
“遇到什么事儿了，这样高兴？”
李敬缓缓摇头，“啊，没什么，就是好久都没有喝这个茶了，有些欣喜。”
方淑云原本还是温温柔柔的，闻言忽而摔桌，“是知道有些人要回来了，这才喜上眉梢的吧？”
又闹起来了。李伯朝堂下的丫鬟小厮们使了个眼色，众人便纷纷退了出去，为防出什么事儿，他自己还是留在了堂内。
“你这又是做什么？”
李敬觉察她又有无理取闹的趋势，脸色不觉也恼了三分，“好好地喝茶，你怎么也能闹起来？”
“我闹？”
方淑云眼圈顿时红了，“每回都成了我闹？”
“我问你……”她红着眼瞪着他，“千阳是不是要回来了？”
李敬脸上表情一梗。
方淑云立刻冷笑起来，“是吧？若不是她要回来，你怎么会笑成这个样子？”
“碧螺春？”方淑云挥袖一拂，整张桌上的茶壶便顿时打翻了，落在地上，茶渍铺了一地，地毯都全染了，李伯在旁边看着，又不好上前收拾，丫鬟方才都已被遣出去了。“若不是她，你会想喝碧螺春！”
“这是圣上的旨意，你不要又四处臆想！”
李敬恼羞成怒，从袖里掏出一卷圣旨来，啪得一下摔在了桌子上，“你自己看！”
圣旨松松系着，在桌上一摔，便散了开来，两边的滚轴往旁边滚，露出里边朱红色的批文，说的的确是叫李敬负责千阳回来的事。
方淑云斜眼扫了一眼，却还是只是冷笑，“别说是皇帝下旨要你去办了，就算他不下旨，你不也会屁颠颠跑去接她的么，还和我装什么！”
“我有什么可装的？”
李敬也怒了，“她是长公主，我是丞相，何况当年还有过交情，如今她已有二十年没回来，连圣上都要去亲自迎接，我怎么可能不去？”
方淑云忽而默不出声了。
她也不说话，眼泪只是从眼底蓄起来，然后滚滚往下掉。
李敬简直是有些厌恶地转身，哼了一声，然后重重喘气。
从前那些花前月下的事早都成了泡影，现在剩下的只有争吵，无休止的争吵。这女人一双眼睛总盯在他身上，冷冷地看，或者冷冷地笑，总是三言两语将他讥得颜面无存，他每回动怒，最后却都是她在哭泣。
有什么可哭的？十足的怨妇！
相比此刻方淑云的倒足胃口，还未回来的太阳一般温暖闪耀的千阳，似乎就更加美好起来，李敬转头一看，方淑云还在，她似乎一会儿就哭完了，只剩下眼睛红红的，冷冷望着他。
他就是讨厌她这种目光。
仿佛针一样，无时无刻地想要扎在他身上。
“阿庆，送夫人回房。”
李庆领命，轻声朝方淑云劝慰，“夫人，您也累了，不如回去歇歇吧？”
方淑云狠狠瞪了他一眼，李庆只得赔笑，跟在后头吃哑巴亏。
娶方淑云过门已有二十多年了，身及宰相，李敬从未娶过一门小妾，不用说是小妾，就是免不了的官场应酬，他也从未染指其他的女人。
他甚至不明白，方淑云有什么不满的。总是一副哭丧脸的样子，仿佛他欠了她八辈子一样。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竟然还耿耿于怀。
若不是她日日夜夜在墨儿身边念，书墨恐怕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李敬走出院子，从外头招了两个丫头，“去把里面收拾一下！”
他站在院子里，对着院里的梅树，深深出了口气。
他真是老了。男人老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下一代的事情。
李书墨自和五公主结亲搬出李府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都是那个女人造的孽。”李敬心中忍不住这样暗暗想。
现在好了，他不仅和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有半分纠葛，和她那个做母亲的，也一样没有半点来往。这样她就满意了？亲手教出来的儿子，如今成了这副模样。
以前他还会想，或许方淑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只因她太过在意他，起初他还会耐着性子哄一哄，后来就厌倦了，她就是变成了那样，把怨妇当成了自己的日常生活，无时无刻就要恶心他一阵子，自己哭上一阵，然后再回去。
简直是有病。
到两看相厌的时候，最后还能维系的，不过只剩下彼此那么一点出身书香门第的礼教。
他想，方淑云或许也早忘记当初两个人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了吧？那种事情，现在想起来，简直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男人总是比较容易忘记，女人的抱怨，归根到底，也还是因为爱。不然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只可惜最后的一点情谊都已被这些年没完没了的争吵给磨光，连这一点，他都懒得去想了。
千阳的归辰，说是五月二十八，由于路上耽搁，最终还是等到了六月初一才进京都地界。
那时天气已经很热了。
不过德禄帝一生就只有这一个亲人，他从来不出皇城，哪怕是众外国使来，他也不过在内城迎接，初一那一天，头次打破习惯，和文武百官一起，于玄武门处摆驾迎接。
千阳是从北方来的，要在北边的城门进城。
仪仗的队伍直排倒十里之外，极尽奢华。这自然都是李敬的主意。
他猜想千阳来日问起，可能会说，你何必如此破费，他则可以扶须回以一笑，道，公主回京，岂可草草待之。
她比男子还要厉害，但却总教人都愿意宠她到心头。
李敬想到这里，不觉微笑了一下。
千阳的队伍也很豪华，毕竟此刻她已不单单是千阳公主这一个名头，还身兼北方齐国的皇太后之名，身份金贵。
两只队伍在玄武门处汇合，千阳下轿，那是一顶巨大的八人轿，金顶红帐，四角都是凤凰，已让人觉得光芒万丈，不过，轿子的光芒，都在千阳下车后终止了。
她脸上有浅浅的微笑，头上是简洁却又大气的皇太后金饰，身穿暗红色的大凤袍，一口牙齿雪白，眼角甚至也已有了一些细纹，不过这一切，都无损她的美丽。
她始终还是像太阳一样，有她奇异又令人不觉心醉神迷的本领。
李敬心下一瞬痴迷，然还是很快跟着德禄帝上前去。
千阳同皇帝寒暄了几句，这才转头，看向了他，她张口一笑，“李敬，不……”她又立即改口，“眼下该叫你李相了。多年未见，你可还好？”
李敬弯腰拱手，“谢公主挂念，微臣尚好。”
千阳轻轻嗯了一声，“听说我的小侄女，嫁给书墨了？”
德禄帝这才一笑，道，“李家小子的病早治好了，现在不知道多聪明，老五吵着要嫁，我简直没办法。”
千阳放开笑了两声，点头道，“老五这性子，想来是像我啊！”
她忽而若有所意地看了一眼李敬，“老五嫁给书墨，也算是了了一段尘事。”
李敬脸色一赭，不过他如今多须，长须倒是掩去了一半。旁边老臣们不解内情，自然也无人注意他的神色。
德禄帝摇头笑了笑，这才扶着千阳又上了车。
她果然还是老样子，李敬心中有如擂鼓。尽管知道这江山也都是人力打下来的，所谓皇室血脉，也不过都是常人，里头甚至有他密不可分的一份功劳。但她总仿佛高高在上，有本事教人觉得仿佛跪下来，才好一亲其芳泽。这么多年了，这一点从未变过。
千阳在出嫁之前，在皇城西边有千阳宫，德禄帝一生少有极致信任之人，千阳是个例外，因此她的宫殿里一直有派人打扫。这阵子她要回来，更是里里外外从头到脚都重新翻新了一遍，只等着千阳回来住。
晚上仪仗就散了，千阳住进了宫里。
正式的接风洗尘宴是在第二天才开始，要连摆三天，百官都要出席。
千阳和别的公主不一样，她参权是德禄帝默许的事，何况她的确有这个本事，二十年没回来，德禄帝也给足了这位亲妹妹面子。
千阳宫离时下太皇太后所住的清弘殿颇近，太后原本一直吃斋念佛，最近听闻小女要归，也高兴了一阵子，连着几日都心悦神怡的，气色也好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