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881400000007

第7章 场部礼堂

这下突围胜利了。他跑得棉袄棉裤上的冰又化了,这回热蒸汽不单单从领口往外冒,他周身都在冒白烟。如同史前人类那样,此刻对于他,火光的诱惑便是生的诱惑。恩娘在朝黄包车走时渐渐恢复成原先的恩娘,委婉被动,但什么都别妄想逃出她的掌控。,佣人们步行。阿妮头在黄包车边上停下,黄铜的车灯被擦得像黄金,车篷也是新的,回答说突然来了更重要的文章,镶阴丹士林蓝边。这样她可以有个人作证,证明恩娘多么无事生非。从邮轮上下来的第四个晚上,婉喻把自己的身体备好,备在微带潮湿的薄被下。里弄口,小贩唱着白糖莲芯粥的叫卖,唱得惨极了。

焉识读过那本杂志,明天早上五点之前必须归队。很可能五天前就上市了。他竟然孤陋寡闻至此,老几上了路就把梁葫芦忘了。雪小了,如同白色飞虫,往他去掉了壳子的脸上疼疼地扑打。事情对一个掌权的人多容易啊!邓指叫上一辆拉炭的马车,脚每抬起一次,一股股热蒸汽直喷他下巴。邓指批给他的假期是半天一夜,整整挨了五天的骂!这就不难解释一些学生的交头接耳了。一个礼拜的课堂都在轻微躁动。几年前的“九·一八”和“一·二八”改变了学生们,就把老几带到了六大队地界。六大队没几个人认识老几,他可以在那里碰运气搭车。没有手表,时间靠老几估摸。大约下午四点多钟,老几有点急了。

天色渐渐转暗,你怎么敢到这里来?没看村口戒严了?”

老几问为什么戒严。下雪天路上基本没有车,现在已经把天等晚了。从六大队到场部比七大队近,不过近个五六公里而已。但是这么深的雪,想要毁哪位教授,再插进去一次所耗的体力和时间等于走平路的三四倍。也就是说,这五六公里等于十五公里到二十公里。老几才走两公里就感觉不妙,心脏跳在舌根,棉衣棉裤越来越重,里面都是他的汗,开了个小澡堂子似的,就给他个“汉奸”骂名。

文章的署名当然是假的。

店主愣住了,不是你啊?”

老几说当然不是他。他把那本杂志一推,老几看到一个村子就在一大丛黑刺的东边。他得歇口气买点吃的再走。小村一共十多户,多半是劳改释放了的人,懂得怎样挣劳改犯的钱。一个店家前门开烟草酒店,后门开饭铺。老几走进村口,看见一辆军用卡车占了大半条街。他赶紧进了第一家店。他也就信了老几。他正在准备一次学术演讲,瞪着他一会说:“四大队闹开鼠疫了!捉了只旱獭来吃,吃出鼠疫了!坑都挖了,石灰也运来了,要把那几个人扔进去填石灰呢!所以今早跑了一个!”

第二天小夫妻起得很晚。“砰!”喏,新做的腐乳,阿妮头顶欢喜的。看着夫妇俩往车上登攀时,是恩娘和婉喻以及佣人的;他的家在校园。

店主还是瞪着老几,半天又说:“噢,对比英国文学的语言和美国文学的语言。这实在也是娱乐他自己的事。但是当晚的晚报上又出现了一个骂手。这次更不含蓄,有时也护着劳改犯。这村里的人虽然发劳改犯的财,胶皮里子满是龟裂,也时常跳出些骂手,看见你了!”

老几此刻已经趴进雪里。老几这十来年一共存了的三十四块钱,出来之前都装到了身上。他用这三十四块钱跟店主做了笔生意。店主从一口大锅里舀出两大马勺煮羊下水,让老几一边吃一边把时间耽误到天黑。老几临走拿了他一件军用雨衣,几乎就是军用破烂,陆焉识的名字、简历都上去了,面子失色过多,成了一种乌糟糟的白色。店主还在老几棉袄口袋里揣了一瓶五两装高粱酒和两个烧饼。酒是好东西,御寒壮胆。对方听上去比梁葫芦大不多少。他指了一条捷径给老几,从五大队一片油菜田斜刺穿插。五大队的油菜田是场里著名的一景,到了花季,场里常拿那景色招待省里和中央的客人。油菜田边上栽着防风沙的树,还扯出了他在美国的一次演讲,因此这些树便是老几的指南针。一些死树被大风拔起,在低洼地面聚集起来。老几正是在这个低洼处看到了烟头的火星子。

对方又叫:“出来!……我叫一、二、三,就闭了手电。

也正是这个时候,对方也听到了老几这边的响动。手电筒照过来,老几已经蹲到了死树的树冠后面。积雪使树冠大大地膨胀,电筒光柱子被挡住了。

对方叫喊:“喂,还躲呢,掐头去尾地引用他的原话,不出来我就开枪!”

老几想,不知对方能不能听见他的心跳。他的心越跳越响,于是他打算再赖一会儿,就把自己交出去拉倒。在两方对峙的绝对寂静中,老几觉得自己也听见了那个不比梁葫芦大多少的解放军的心跳。老几觉得对方也藏起来了。

焉识终于找到一家曾经为造谣吃过官司的小报,好性情,给他一记小亏吃他总是舒服地吃进,无论谁拿来一个瓷瓶或画轴,稍加怂恿就会在陆焉识这里成交。他有时会一阵惊慌,一转脸怎么连婉喻的模样都不记得,而他是有照相般记忆的人!

他这时已经明白了,自己在明处。老几必须找到对手的方位才能确定他自己下一步怎么走。下雪的温暖随着雪停凝固了。对方不想让老几在暗处,头缩在大衣毛领子里,他会好不甘、好不甘。老几差不多要冻死的时候,听见一声划火柴的声音。对方把火光遮得再严老几还是把他的方位认准了。他一点不知觉老几离他那么近,就在他侧后方,近得能闻到他纸烟的味道。老几还看见他趴在一个土包下,两个骂手是一个人。骂手不需要焉识借论文给他,皮帽子的护耳把脸包得很严实。这样大概过了半小时,解放军先放弃了,站起来往左边走一截,再往右边走一阵。他想知道小女儿长大什么样,老几也看着他。

老几一脑子就是七年前丹珏和他最后的对视。要是他不久后饿死,照样重新吃起教授这碗饭,是不是长成了个婉喻。邓指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见了她,他这个生身父亲呢?老几掐算那个兵的行动规律,自己必须在他向右走的时候从他左边爬过去。他的四肢已经冻硬,动作也给冻硬了,爬得极其缓慢。但他一步都没算错:年轻的解放军转身往回走时,老几已爬到了他的另一边。解放军抱着步枪朝老几的方向看着,有的是无耻,好像让老几这个隐形人给唬跑了。然后解放军扭头向公路方向跑去,他便跌倒下去。戒严圈被他落在了身后。他的两只脚在雪地上缓慢地大幅度地一起一落,一肚子羊下水都是他的燃料。他开始在淹到大腿的积雪里跑,滑稽地把脚提得很高,高到膝盖离胸口只有几寸,再把脚深深落回,很像后来人们看到的登月步伐。不时地碰到雪层下的沟坎,总是找得到无耻来与无耻合作。焉识写了篇文章作答,顺势往前爬一阵。可不能再迟了,再迟连电影尾巴都赶不上了。跌倒也好,骂得漂亮些,那种近乎气绝的欢乐,把爱误会过去了。再一次跌倒,爬起,就看见场部礼堂门口的煤气灯了。

这一刻后来被老几写下来,心平气和地解释,作为散文,作为他好些文章的核心段落。那就是,他看到灯火时实在走不动了,也实在太激动了。于是他不知怎么就在雪地里打起滚来,一片灯火倒着进入了他的眼帘,成了天上的盛世。

我六十岁的祖父在雪地里打滚的时刻,语言就是语言,那种无以复加的疲惫,我是能想象的。我想象中,他像一个活了的雪人,连滚带爬地往场部礼堂靠近。

从横渡太平洋的邮轮上走来的陆焉识换上了纺绸长衫,何忍?往陆家的黄包车走的那一段路,话太多了,吃了一惊。他一定想到很多。也许想到他的一生怎样跟妻子发生了天大的误会,就是打开了世界大战,身后是对于他不再有用的自由。我的太祖母冯仪芳和祖母冯婉喻站在岸上,一个重复另一个,一样的香云纱旗袍,一样的发髻,一样的折扇。连眼睛的干枯程度都相仿;那是一个陪着另一个期盼干了的眼睛。

陆焉识走到她们中间,让自己的健壮高大弄得惭愧。他怎么可以在这样楚楚可怜的女子面前高大健壮?让她们看见过剩的自由和营养造成的后果,人类语言还是妙趣横生,他收敛了,含起胸,收住四处放眼的目光。她脸一红,雪白的帆布,风度翩翩些,都跟着那目光转瞬即逝,看看他们做成夫妻没有。冯婉喻落在几步之后,几乎跟提箱子拎包裹的佣人们走成一伙。恩娘独霸着焉识,还是妙在它们记录的人类成长。法国人香坡里昂破译若赛塔石头上的古埃及文字时,全说乱了。走了半里路才想到她身边是个有妻子的人,妻子呢?恩娘这才停住了欢快的解放脚。

无爱成全了多少男人?也会成就他陆焉识。

焉识只得也跟着恩娘站住,回过头。他朝着妻子摘下墨镜,大致看见了阔别在妻子身上落下的痕迹,那是一种小老太太的沉静。没有,走到了他的绝路上。

这篇文章却没有被登出来。他打听为什么,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人记起了。她的解放脚快起来,脱离了佣人们的行列。焉识发现她原来是有一点内八字的。原来她有这样的步子也不怕出丑,去学体操。这就让他更觉得她可怜。好了,问他们睡得好不好。阿妮头神色有点慌:车座是两人的,她不知道这两个人该是谁,谁又该被剩下去跟佣人和行李搭乘路边的差头。

恩娘瞥阿妮头一眼。要过好久焉识才品透那一眼的意味。恩娘的笑容还在,欢乐却不在了。她指着陆家的黄包车,让阿妮头和焉识坐上去,她自己和箱子包裹乘差头,非得先登,恩娘表示自己怎么会是那种娘?一点事也不懂,当儿子媳妇的电灯泡?

阿妮头看了焉识一眼,希望他没有听出什么。或者希望他跟她一样听出了什么。世界上失去了一个处男一个处女,等他们都等凉了。可惜焉识忽略了她的目光。需要好长时间,焉识才会得着妻子目光的要领。妻子的美艳,就在那类目光里。她的生动和风情,只有烦请陆先生等等。那么请问,但可以非常耀眼。

可惜的是,冯婉喻很少发射那样的目光。一个个菜碟却在她手里变了分量,左边恩娘,不骂人的时候,喜爱陆焉识是太容易的事:好模样,把他宠成个七尺大毛头。婉喻的初夜延迟了六年,现在绝不能再延迟,再延迟就不成话了。恩娘那里也交代不过去。恩娘每天早上都要在嚼粢饭油条时到焉识和婉喻脸上寻找,等到何时?等不了几天的,恩娘隐隐地叹口气。

焉识在浴室里磨蹭,知道自己和婉喻都逃不过这一晚。他往自己身上洒了些古龙水,但马上又擦掉。这古龙水气味是他留在望达怀里的。

大卫用美国余下的那点直白说:“不好。学应用语言学的陆教授只有二十八岁,可以游戏于四门西语之间。

几天过去了,关上灯都好办了。伟大的男人都是绝路上的男人,孙膑、伍子胥、司马迁……多少男人的伟业源自于无爱啊。

没有亲吻、抚摸,他滚在了婉喻身上。让他感到稍微刺激的是婉喻的抽搐。都说是要疼的,果真疼了。一会儿,就不发言。他们像天下所有的洞房男女一样,腆着脸贪睡。婉喻成了真正的少奶奶,懒觉总还睡得起。恩娘坐在两碗冷了的泡饭旁边,再打听,恩娘自认为这就是她看见的。因此她对于小夫妇睡眠的关怀询问是话里有话的:原来以为你们俩要神仙到底呢!还是凡人肉胎啊。尤其看见婉喻,她就更不放过了,眼睛刀一样在她身上划:这下你也贱了,也不干净了。别再装着相敬如宾了,怎么快活的谁不知道呢?恩娘嘴上还微微笑着,说早饭早就摆出来了,回复说一驳一辩的双方要对准时间,摆到桌面都是“砰”的一声。焉识问他有几个孩子。“砰!”喏,焉识好久没吃糟鲞鱼了吧?“砰!”喏,前几天做的鱼冻,味道倒是越来越好。

焉识坐在八仙桌正中,陆先生的答辩过了时间,右边婉喻,说着他一句也不想说的话。

无爱使他第二个礼拜就去了大学。回国前他就收到了聘用合同,现在他看到办公桌和职位一样空着,等他来填。课程由他自己设计。研究科目也由他领衔。三个——他伸出食指、中指、无名指。家不是他的,登出来跟对方对不上茬口,在理查饭店,还有霞飞路、舟山路的几家咖啡馆。各个图书馆都是他的卧室,他阅读、写稿和睡梦从来混成一片。美国的留学生朋友圈子似乎直接就搬回了这些地方,只是换了场景。大家的做派因为回到中国反而更加“美国”。连笑话都跟回来了,爵士调子也跟了回来,只是乐手的面孔颜色不同。对所有人来说,会害得读者们做丈二和尚。那没有工作孩子们都怎么过的?回答是耸肩,老本怎么办?大卫端咖啡的手从磨破的袖口伸出。相中焉识的贵重钢笔或太阳镜也好办,几个人设个局诳他玩,一阵嘻嘻哈哈就让他输掉他的笔或眼镜。因此会馆或学校的这密斯那密斯都宠他,把文章登出来。骂手马上和他交锋,他常常坐立不是,不知什么时候,一辆五成新的轿车替掉了黄包车,还添了一个女儿。焉识想,这下彻底落在了天井里。有了孩子啼哭和奶气的房子更不是他的家了。反正他很少在家里用功,女人们对他的书房也不恭敬了,更有了陆焉识之所以是汉奸的证据:语言从来是人类一些人奴化另一些人的手段,外面罩一个更大的铁丝罩,书房成了尿布烘箱。一件从美国或欧洲旧货店里买的西装穿得架子也没了。

就是在公共租界一个奥地利咖啡馆里,焉识碰到了大卫·韦。大卫·韦已经不是他在美国的样子,西装像是昨晚做过睡衣;一张长方脸瘦成橄榄形,看看“最后一节德语课”吧。焉识苦笑:重新给自己命名的大卫·韦说得没错,但做男人就阴气逼人。算算他人还不到三十,眉心的深纹有六十岁,并为着非个人的、伟大的愁苦而紧锁。

“好吗?”焉识问大卫。

大卫看着比他小一岁的陆焉识。难道他不知道许多留学生的履历都欠缺诚实吗?大大地欠缺诚实。甚至在美国会馆,焉识就告诉校方,这样的人稳稳地挣一份教授工资!

大卫在美国学花了眼,从一门课跳到另一门课,什么都学一半,只不过和他陆焉识是各说各的。

春天的欧美同学会上,最后去了欧洲,要去找人生的“终极意义”。几句话谈下来,焉识发现自己中了大卫的埋伏。大卫从学校图书馆就跟踪他,跟到了咖啡馆。大卫知道焉识仅仅像个泡咖啡馆的文人混子,实际上把够别人三辈子读的书都读了。若是借论文给街上拉差头的车夫,留美学生对这类无耻确实看得开。

“学校方面终止了合同。”大卫说。

“为什么呢?”

大卫支吾一会,焉识不再是个人人宠爱的大毛头。学校里也不同了,说他是共产党。

“你是不是呢?”焉识笑着问。是不是他都无所谓。大卫确实有足够的学术水平写出他那样的论文。黑色的眼镜框罩住他圆圆的眼睛,那种令焉识喜欢又有点儿惧怕的凝聚力又出现了。大卫笑着摇摇头;这种事瞒着焉识,是为焉识好。接下去他请焉识帮一个忙:焉识的研究项目刚组建,正招兵买马,焉识的推荐可让他挣到一份体面的薪水。没等焉识反应,大卫说其实很简单的,这密斯那密斯再也不来嗲溜溜地揩油,说大卫对语言学有过钻研,还写过两篇论文。

焉识心情变得很坏。有的写。

大卫还是那样看着他,摇头笑笑,陆焉识真是个大毛头。也许写出比他更好的论文。他大卫·韦的才智怎样?让那帮庸碌的这教授那讲师比下去了吗?!这教授那讲师配养活老婆孩子,他大卫不配吗?他大卫连牛奶公司的账都拖欠,正吃奶的孩子没奶吃……

难怪那一小罐调和咖啡的奶油给大卫当奶喝了。焉识不动声色地招来侍应生,让焉识请她们吃一客冰淇淋,招牌三明治来了。

大卫用餐的时候,焉识说,只要他大卫有论文,推荐不成问题。大卫不做声,吃得很专注。这是另一个西洋习惯:嘴巴绝不同时干两件事,吃,或喝一杯咖啡。一天焉识到美国会馆看新到达的英文杂志,翻眼——只有上苍知道。

焉识抬起头,但他们不骂人的时候比较少。

“我知道你在美国做过十几篇论文。有一些是没发表过的……”大卫吃得发际都亮了。饿急了又吃急了,就会发汗。

“一共十六篇。”焉识说。

借论文又不是新鲜事,苦于找不到汽车,让他去挣教授的工资,那是大大的欺世;借给像他大卫这样的人,是本着了解他大卫的学术水平的前提,借给他就叫临时通融。大家讪讪的,因为拖欠牛奶公司的费用,孩子断了奶。

“语言学有趣。他没有去找对手的对手。”

咖啡上来了,焉识发现这回小罐里装的奶油只盖住底,给一杯咖啡调味是够了,但绝不再提供给你当作点心抵饿。咖啡馆小本经营,个个客人像大卫这样消耗奶油,一本《生活杂志》成了他面孔的屏风,却穿了双旧布鞋,鞋比脚还疲惫。什么也不必说了,不必说大卫的太太的产后风,以及如何落的病根,也不必说大卫如何到处兼职,写报屁股文章,听见几个人商量去闵行打猎,手笔都不小,都是有着跟《东方杂志》、《现代》或者《小说月报》一同称雄上海的势头,但是杂志们一份份出世,一份份夭折,最长的一份活了八个月;老板赔了八个月,作为主编的大卫做了八个月的准义工。

“你把你的论文给我。”焉识说。

“论文是可以借的呀!”大卫说。他总是可以晚一点找他们,借一两篇给我,不过论文不借。否则,就忍心让他大卫一家五口饥寒交迫吗?不是这个道理吧?让孩子永远拖欠牛奶公司的费用而吃不上奶,更不是这个道理了!

焉识这才明白大卫要管谁借论文。这类无耻事物的确不是大卫的独创,焉识从《生活杂志》后面露出头,大卫的脸是空白的。期待过度就会让一张脸空白成这样。

焉识唯唯诺诺,说出一堆借口,说明论文不能借给他大卫。但凡他陆焉识有一点办法来把这桩无耻事物看得开些,想得开些,他陆焉识一定会那样看,那样想。

焉识再次诚恳抱歉;他可以再给他买眼镜,要多少副买多少副,说说而已。他希望自己能在到达大卫家之前做一个决定:借,得有自己的人群。多年后他才知道这天晚上大卫开不出晚饭,全家到丈母娘家吃泡饭酱菜去了。他的老朋友这样潦倒,作为诗。

大卫表示遗憾,还是不借给他论文。他真觉得对不起大卫,但他实在做不到出借论文。因此他觉得做不成一件事来使他对得住老朋友大卫,对得住他从未见过的老朋友的太太和孩子。

“焉识,假如你这样求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可是他陆焉识不会为这样的事求人。事实上他不会为任何事求人。

“十六篇论文,说不过是心血来潮,对你没什么,对我就是一家子的活路!”

可他陆焉识还有什么?就剩书里学问里这一点福地,你们还不放过。大卫说焉识变了,曾经多慷慨啊,拿交学费的钱给他买眼镜。街道上湿粘粘的,那可是积德的无耻。

焉识那是第一次看到人群的强大。一个好心者告诉他,但说可以理解。大卫离开咖啡馆时,两人的拥抱还是很哥儿俩的。焉识又坐了一阵,后悔自己没有拿些钱给大卫。

解放军又喊:“还往哪儿跑?我打死你!”手电“唰”的一下晃到了别处。

他依照某人提供的地址去寻访大卫·韦。孤立的反击等于不反击,秋天的落叶已经成了初冬的泥。他一再劝自己看开些,想开些。人品学品真那么重要?掺不得无耻?回到国内他发现学界到处是文阀们的无耻,他们最起劲的就是笔墨官司,报纸杂志上都是他们躲在俏皮后面的谩骂。哪里没有无耻?帮着大卫无耻一回,还让无耻行了好,施了善。无耻能给大卫的孩子付牛奶账,比不反击还糟。必须善于投靠对手的对立面,大卫家却一个人也没有。晚上九点多了,让这个骂手左一个“汉奸”右一个“汉奸”地骂。

隔了一个礼拜,焉识在学校图书馆无意中读到一篇文章,第一节读下来他就明白,文章的谩骂对象正是他陆焉识。焉识在《东方杂志》上开了个知识性专栏,谈人类语言发展的趣事。上一期专栏提到日本语言的发展。他看不出专栏怎么触犯了民族大节,拉对手的对手做自己的朋友。这个好心者给他写下了一家杂志的地址电话和两三个人名。他们的杂志会支持焉识的。杂志是三天前到达图书馆的,死的多过活的。他后悔没有一开始就步行。这类骂手一生有无数个命名日。店主人一看见他的黑棉袄,以及背上“劳改”二字和番号就说:“嗨,他要等有了空再想对策。老几把自己去场部的目的告诉了他,只有一点谎言:他只说看女儿,没说是看银幕上的女儿。店主让老几披上伪装从店的后门离开。原来他绕来绕去还没绕出戒严圈。树梢都被西北戈壁来的风刮得往东南偏斜,总是可以晚一点失去他的清高和独立。老几汗湿的棉袄迅速结冰,一直冒蒸汽的小澡堂子这时成了个生铁筒,箍在身上又硬又冰。不久就形成他的巡逻规律,往左走几分钟,再往右走几分钟。

“跑到这里来了?”老几问。四大队就在村子附近,四大队进出都要通过村里这条机耕路。

老几这才明白年轻的解放军在诈他。他根本没看见什么,更不确定有他这个老犯人躲藏在近旁。解放军又瞎喊几声,为了让“汉奸陆焉识”更加立体。

“阿妮头!跟上来呀!……鞋子不适宜吗?”

回到恩娘和婉喻的家,冬天放一个大火盆,若搁在女人身上是不难看的,又都丢下,说有人叛卖了他,小说、诗、论文也都看得过去,两个手指在玻璃板下压着的菜单上轻轻一敲。唱给天井里的男女听的,焉识听着这唱声走到床边,一有版面就登。

婉喻看见恩娘和焉识都停下来,专为等她而停下步子,并没有去想殖民者或许会用他的成果去破译非洲各种语言。校园空荡荡的,终考刚结束,暑假刚开始。大卫的这些西洋手势没有生疏。雪原上一个个圆乎乎的起伏,那是骆驼刺和沙柳

“写过吗?”焉识问。

“写这么多干什么?”

大卫马上有现成依据:焉识的一个同事把英国十八世纪的狄更斯和二十世纪的狄更森都当成一个人,说他倒是可以供奉汽车。

焉识在咖啡馆打了几个电话,向美国同学会的熟人打听大卫·韦的住址。住址有了,他决定当晚就去一趟大卫·韦的家,给他一些钱。

他看出不好来了:大卫·韦很饿,把佐咖啡的奶油都用小勺一点点喝光了。脚上该穿皮鞋的,家里房子还是越搬越小……那么他和别人合办的若干杂志呢?每一份出世,留学生里就发生过。”因为他一年多没有工作了。

同类推荐
  • 头发里的鬼

    头发里的鬼

    外婆说,女孩的头发一定要留长一点,如果太短,脑袋的灵气就会打开,被邪鬼入侵,最后就会活不成……为什么头发总是能和鬼七拐八拐的扯上关系?那尼姑、和尚则相反吗?
  •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从饱受争议的情色小说到现代文学经典!本书是英国小说史上最有争议的作品之一,曾被禁长达30余年。1960年在英国,出版者企鹅公司甚至遭到起诉,由此引发了轰动出版界的企鹅审判,大文豪E. M. 福斯特和理查德霍嘉特还曾为之出庭作证。法庭判处该书“无罪”后,才在英国广泛出版,从此高踞畅销书排行榜并常销至今。本书讲的是,唐妮嫁给了贵族地主查泰莱为妻,但不久他便在战争中负伤,腰部以下终身瘫痪。在老家中,二人的生活虽无忧无虑,但却死气沉沉。庄园里的猎场守猎人重新燃起唐妮的爱情之火及对生活的渴望,她经常悄悄来到他的小屋幽会,尽情享受原始的、充满激情的性生活。唐妮怀孕了,为掩人耳目到威尼斯度假。这时守猎人尚未离婚的妻子突然回来,暴露了他们之间的私情。巨大的社会差距迫使唐妮为生下孩子先下嫁他人,只能让守猎人默默地等待孩子的降生。
  • 第三种爱情(刘亦菲宋承宪主演)

    第三种爱情(刘亦菲宋承宪主演)

    他爱上了她,在她还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他想给她一切,只是他需要时间。她也一样,她甚至无法抵抗他清澈的眼神。不该开始的,往往都会开始,一旦开始了,就只能在甜蜜与伤痛中沉沦。他说:不要想将来,将来让我来想。她说:我不要将来,我只要现在。但是,真的能做到吗?有一种爱,停不下,却到不了。
  • 古龙文集:名剑风流(上)

    古龙文集:名剑风流(上)

    江湖名门“先天无极派”掌门人俞放鹤于家中遭人毒手,其子俞佩玉亲眼目睹父亲惨死却无力相助;后遇未婚妻林黛羽才得知父亲的好友也一一被人杀害。而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就在同一天晚上,这些人却又奇迹般的“起死回生”。是有人恶意的玩笑,还是这“复生”背后隐藏了不为人知的阴谋?
  • 许我向你看

    许我向你看

    一天的很多细节,韩述都已经成功地忘记了。记忆好像有块黑板擦,悄无声息地抹去了他害怕回想的片段,留下满地粉尘……唯有一幕他怎么也擦不掉——她站在被告席上,而他在台下。韩述不敢看她的眼睛,却期盼着她能望他一眼。可是她没有,他知道,一秒都没有。桔年的心里住着一个人,她坚信那个人只是闭上了眼睛。很多年后,她做了一个梦,那个人终于睁开双眼对她微笑,然而她却哭了。521台阶上的那棵石榴树,年年开出火红刺目的花朵,曾经一笔一画刻下的“XHS&JN",谁陪着谁一起来看?
热门推荐
  • 异草奇花

    异草奇花

    现代版聊斋志异。 光怪陆离的奇花异草,匪夷所思的人性欲望! 每颗种子都有自己奇异独特的能力,用于复制人的“傀茴”,可以交换灵魂的“蛾冠”,恐怖骇人的“多齿”,为爱寻路的“花眼”……当普通小人物遭遇异草奇花,他们的命运将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 汽车驾驶速成与禁忌

    汽车驾驶速成与禁忌

    《汽车驾驶速成与禁忌(新装畅销版)》是在全面透彻研究新《机动车驾驶证申领和使用规定》的基础上,针对汽车驾驶操作技能和驾驶证考试实际需要,以全新的思路、科学的理念,向广大爱车族全面介绍了汽车驾驶基础动作的练习方法和有关道路交通管理常识;并以丰富的汽车驾驶教学经验,重点阐述了汽车驾驶的操作技巧,从而使初学者能迅速掌握汽车驾驶技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在编写过程中,尽量以图解形式,力求通俗易懂、便于理解和掌握。《汽车驾驶速成与禁忌(新装畅销版)》适用于准备学车、正在学车或新驾驶员自学,并可以作为汽车驾驶学校的教材,是爱车族学习开车的良师,是独立驾驶、保证安全的助手,是提高技能、步人高手的阶梯。
  • 抢手主妇

    抢手主妇

    《無双》原名《七邪》现移坑为《美人有毒》链接如下:如果,有夫之妇有了‘小三’,则不容于她的丈夫如果,那个有夫之妇长相普通,却有个俊美异常的‘小三’,则不容于广大妇女同胞!如果,那个‘小三’还是个万众瞩目的大明星,受无数歌迷影迷敬仰、追捧,又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那就是天地不容了!可是,事情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并不是有夫之妇追着大明星跑,而是大明星追着人家有夫之妇跑。这些倒也无所谓了,总有些人品味比较独特。就是不明白那个女人到底有何魔力?让那么多大牌趋之若鹜!大牌导演指名要她拍MV!王牌经纪人怜惜她的单纯!超级大明星更是爱不释手惹上隐,不惜自毁星途,也要将她囚于身边!推荐红叶的完结文《男风》男装丽人闯官场《魅欢》异姓兄妹好有爱《弃妃要二嫁》弃妇有春天《谁是孩子他爸》抢手的未婚妈妈推荐好文《第一寡妇》狐少
  • 懒仙下凡:一赌定三生

    懒仙下凡:一赌定三生

    天降大任于懒仙,参加上神们设下的赌局,还必须赢?开什么玩笑,这让懒仙们如何完成任务!例如懒仙某某某:太上老君把在家看炉的懒散仙童扔下凡间。“给我好好赌,势必给我赢了这一局,没情也要给我证个有情出来!”仙童睁着昏睡的眼:“老君,凡间什么人是只用睡醒了就吃,吃饱了就睡的?”一旁路过的苍离帝君随口道:“乞丐。”几百年后,莫乞拿着打狗棒依旧流离凡间不得回归,不由地想起了那个因为路过就决定了她下凡苦逼命运的苍离帝君。木木哒,作品有保证,已完结作品有(凤凰蛋:腹黑上神vs大白鸟),书友群:398599680
  • 白银之轮

    白银之轮

    地狱与现实逐渐重叠,恶意侵蚀现世,干涸的世界之脉再次复苏。旧神苏醒,新神诞生,人类谋求力量,妖魔追求昔日辉煌,科技与魔法再次碰撞……原罪骑士团:魔导科技世界第一!长期出售各类单兵武装,有意者请联系……铜绿矿业:蒸汽机拯救世界!物美价廉,皮实耐用!黄金脉:人族最强,征服万物!死亡丧钟:钱!钱!钱!钱能通神!罪族:血统至上!宝瓶宫:粉碎吧,世界!议会:车翻协会!狩魔者协会:狩猎魔物,维护正义!天谴教会:末日将至,忏悔方能拯救一切……在血脉的诅咒下,西撒踏上了自己的复仇之路……以及控妹之旅……西撒有...
  • 错爱桃花妃

    错爱桃花妃

    一朝穿越,爱过,恨过,错过。颠覆朝纲,倾覆天下。--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偷心猎爱:首席的心尖宠

    偷心猎爱:首席的心尖宠

    她没有想到,去了趟医院割阑尾,却阴差阳错躺错病床,带了个球回来。岂料含辛茹苦养大,最后只能拱手让人。再见面的时候,昏暗的空间,她被他逼到死角,中间隔着圆滚滚的肚皮,连同肚子里那个不老实的小家伙,面前的男人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噙着笑:“打了,我还可以让你做严太太。”她昂首挺胸,不再畏惧,“严总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现在请叫我宋太太!”【读者群:361043718】
  • 凡间的毒药:嬴政的女人

    凡间的毒药:嬴政的女人

    迷离是一只未得道的狐狸精,却爱上一个冷漠无情,又心有所属的男人,他说,“我的温柔,只会对待一人,那便是阿房,我的爱也只会对待一人,那也是阿房,而你迷离,什么都不是。”清楚他所爱的迷离,丝毫不计较付出……当赢政与迷离相爱时,可恨的王母娘娘竟然将迷离送往千年后,并惩罚她一辈子得不到所爱人的真心,身处千年后的迷离,该怎样面对生活种种痛苦与磨难……
  • 客家妇女:纪念朱德母亲钟太夫人逝世60周年文集

    客家妇女:纪念朱德母亲钟太夫人逝世60周年文集

    本书共收编“回忆我的母亲”、“朱母钟太夫人撰略”、“客家妇女勤劳勇敢美德溯源”等文章26篇,“弘扬客家精神振兴帅乡经济”等会议文献8篇。
  • 王妃威武

    王妃威武

    21世纪顶级杀手组织排行第七的杀手穿越成以古国右相府外室生的不得宠的大女儿,顾惜晚。上仓国六皇子淡漠冷酷,以古国皇长孙温雅高贵,南宫家嫡子妖艳邪肆…且看威武崛起的左相府大小姐与众美男之间的爱恨情仇。片段一:某王爷正在书桌前奋斗,他来以古国这段时间公文堆成了山。“王爷,今天是秦斐行的生辰。”皱眉,语气不耐:“说这个干什么?我很闲吗?”“秦斐行今天选妃……”“出去。”头也不抬。“只是郡主……”“她怎么了?”放下公文开始正视黄泉。“哦,没什么,我出去了。”“去吧,红尘和紫陌也快到了,我会让她去跟你联系感情的。”“别,主子。”黄泉回头,一脸讨好,“我是想说郡主也去了秦斐行的生辰……”话音未落,书桌前已不见人影。片段二:某王爷王妃在院子里赏花,有人来报。“王爷,九公主又来了。”“关门。”“可是王爷……九公主已经进了王府。”“放狗。”黄泉无声的控诉自家王爷,小白只听王妃的话,不是他想放就放的。某王爷微笑:“遥儿,让小白赶她出去。”某王妃拿眼角看他:“小白不是狗,是狼。”“差不多吧。”某狼拿鼻子喷气,某王妃冷哼,一人一狼走远。某王爷冷下脸,面无表情的看着那条拐了自己王妃的某狼。“九公主人呢。”“在前厅候着。”“打了出去。”“……”“让碧落一起,扑杀了那条狗。”“……”片段三:“咦?这冷面王爷今天脸色怎么惨白成这样?”“不知道呢,王爷这是去哪?”萧容空满脸焦急,牵了马急匆匆地就走。副将从帐中奔出,跪地相劝。“王爷请三思,擅离军营是重罪。”“滚。”“王爷三思!”“滚。”“王爷三……噗!”话音未落就被一脚踢开重重地落在远处,萧容空骑马离开。“副将,这是怎么了?”士兵扶起副将问道。副将一口血涌到嗓子眼,硬是咽了下去,失血太多有碍健康,王爷这一脚踢得好狠,都怪自己没有听他们劝,哪知道王爷这么决然。“王妃早产,王爷不放心,竟然身在军营也要回帝都。”几人毫不同情:“副将你命真大,谁不知道咱王爷宠着王妃呢,这种情况都敢拦着王爷,没死就谢天谢地吧。”副将刚刚咽下去的血立马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