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较看重好看的长篇小说。好看，意味着有故事，有味道。马晓丽的长篇小说《楚河汉界》（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1年12月版），出人意料地好看，这无论是在军事题材小说中，还是在当下的整体小说创作中，都不多见。就我的阅读范围所及，这部作品可能是继柳建伟的长篇小说《突出重围》之后，又一部现实感极强而文学性又较好的军事文学力作。
《楚河汉界》主要是写现实军队生活的，但又不是封闭式地去写。它还通过作品里的人物和有关线索，把作品的根根须须伸向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通过“下海”的周和平、黄妮娜把触角伸向商界，通过女教师陈简把触角伸向学界，通过神秘人物六指把触角伸向黑社会领域。这样，作者笔下的军队场景，就成为现实社会大背景之下的一个典型环境。当然，作品主要还是写军队、写军人的，而且经由性格冲突和两难抉择，描写面目迥异的军人形象，抒写不同的英雄主义。而这也主要是通过老一代军人周汉、新一代军人周东进的形象塑造来实现的。这两个军人形象，即使在以前的作品中似曾相识，那也堪称是当代军人形象中最有光彩、最为动人的典型。
老辈军人周汉中风住院之后，借助于病榻在意识的王国里纵横驰骋。他回忆自己的过去，检省自己的一生，所经所历无怨无悔，人事纠葛分斤掰两，那种争强好胜的劲头，那种总不胀输的秉性，以及果敢又鲁莽，雄强又粗犷的做派，都把一个职业军人的个性表露无遗。而他对枪的热爱，更是几近于迷狂。他收藏的一铁皮箱子枪，个个都视若宝贝。不仅经常摆弄，而且讲究“养活”一一“用人气来滋养”，“让枪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种在别人看来对枪达到一种变态程度的热爱，其实才是一个好军人应有的嗜好。周汉从黄振中那里得到了“大屁股女人好生孩子”的启悟，三下五除二地就找一个屁股大的女人为妻，也把他那种特有的军人做派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是军人里头相对传统的一代的代表，他的那种英雄主义可看作是带有古典意味的英雄主义。
周汉的二儿子、某边防团团长周东进，是另外一种类型的好军人。他出身于军人世家，成长于和平年代，他更多地带有新的时代的色彩，其精神内核可看作是现代英雄主义。作品有一个细节，很能见出周东进的个性特质。大哥周南征送给他一个跪式兵马俑，他特别珍惜，并说过很有见地和意味的两句话。第一句话说：“这就是中国军人，永远是跪着的。”单听这一句，好像很消极。可是他接着又讲了第二句：“这就是中国军人，即使跪着，也永远准备着蓄势待发。”这一席话把两个意思都表达得明白无误，既直面现状，不讳言落后；却又不甘于落后，一定要改变现状。这样一个细节，一下子就把周东进的追求与精神揭示了出来，而且有力度又有深度。他在父亲收藏的枪支要悉数上交时，执意要留下那支跟随父亲多年的半截子“汉阳造”，实际上是他接续父亲未竟事业和承继父辈革命传统的体现。还有，他与儿时的伙伴、现在的上司魏明坤的酒后斗嘴与坦言看法，在对比之中，把他们不同的家庭背景与不同的个人性情格外明显地凸现出来，让人觉着这才是一种军人之间该有的交往。包括周东进与陈简的一见钟情，也是丝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地直奔主题，也都是军人风格的典型体现。周东进在一无资金，二无技术，三无上级部门支持的困难境况之下，硬是要搞成两项军事科研项目，以加强边防部队的实战能力，由此使自己在许多方面身陷两难也在所不惜，这本身即是他那个“即使跪着，也永远准备着蓄势待发”的誓言的具体实践。人是要有点儿精神的，军人是要有点精神的。周东进就是一个有着不屈不挠的追求精神的现代军人，这种难能可贵的英雄主义，对于军人和非军人都会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激奋作用和感召作用。
《楚河汉界》一作把很多人都置于一种两难处境之中，使得作品在内蕴上平添了丰繁与厚重。即如周东进，在个人问题上，他需要在有婚无爱的苏娅与有爱无婚的陈简之间作出抉择；在兄弟关系上，他面临着与既关心他又与他越来越隔膜的大哥周南征关系恶化的难题；在本职工作中，他需要认真对待总与他磕磕绊绊的顶头上司魏明坤的较量；而最大最难的问题，还是那起黑山哨所事件，是如实揭示出其事故的真相，还是如王耀文、周南征那样把它粉饰为英雄壮举。这样一个两难事件，即如周东进向陈简诉说的那样，“是你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一些东西”，“还是放弃你始终坚守的一种信念或者准则”。周东进的如许人生难题，都因父亲的病危而搁置起来，悬而未决。面对诸种两难如何抉择，作品没有挑破，更没有明示。这种没有结果的悬疑式结尾，反倒使作品以一种特有的张力，引动读者进入主人公的境遇之中，禁不住同他们一起去思索，一道来寻觅。
我还很欣赏《楚河汉界》的语言，这部作品的语言干净利落而有表现力，清爽雅致而又有幽默感。我觉得好的小说语言，是感觉与表达都准确而得当的语言，不多不少，不温不火，不欠不过，让人觉得分寸适度，恰到好处。马晓丽的语言正是这样的。写《楚河汉界》，她好像使用了两副笔墨，写军人、军务，刚正劲健，铿锵有力；而写女人，写情爱，又温文尔雅，柔情似水。作品还间或冒出一些幽默的句子，如周汉说黄振中配合他做政治工作时说，“有他在一旁政治着，这军事上就能省下不少心”。“政治着”，一般不这么用，但作者在这里用周汉的嘴去说黄振中，你会觉着真切、幽默，而且俩人也性情互见。
《楚河汉界》好看，耐看，一部作品既有好的故事，又有好的内蕴，还有好的语言，那么，它就当之无愧地是一部成功之作。马晓丽的作品我过去看得不多，这部作品很让人刮目相看。我觉得她以后还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理当对她寄予厚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