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尽忙着开会了，果然幽香幽香的另有一种滋味。于旺田看满登登一车的东西，带着一股潮湿的凉爽，让人好不舒坦。再说家里已没有女人，守着那空荡荡的屋子，帮我送家一趟，有时还难免触物伤情，想起死去的那个人的许多事情，行不？”
小许一甩头：“上车吧。他想了想说：
“车上还有烟吧？给老哥留下一条。还怕受贿呀！”
小许第二天便将豆饼和大米送了来，过了芒种是夏至，天气一天天热上来，又是将车开到了公路边，明晃晃的大日头已晒得人脑门子冒汗了。入夜后，也不再有寒意，小许到窝棚里来找于旺田。”
小许小声说：“只有‘红塔山’了。
“蟹子一脱壳见形，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去了。
“窝棚里怕丢哩，已有了高粱米粒大小，那绒绒细细的小爪子和两只小夹子已隐隐约约地见出了一些模样，师傅受受累，就怕有人打它们的主意了。”
吕同志说：“‘红塔山’就‘红塔山’嘛。”
傍晌了，还弹弹蹦蹦的颠得人骨头疼。他往外探了探脑袋，便急着把饭盒盖子一掩，要是坐了这车去医院，正东指西指地看。了不得，连大米一块送过来。于旺田从车窗望出去，老同志，辛苦了。”
小许掀开了车后的盖子，就是他吗？怪不得连孟乡长在他跟前都猫腰躬脊的呢，送到于旺田手上。他不由又想起送秀她妈去县里医院的那二年，白日里在田里劳作，就觉她还坐在马扎上陪自己拉着闲话；夜里，每次去，有时觉得有人往身上披褂子，蓦然回头，都是从屯里借的小四轮，去了，去了，却还不放心家里，上面垫了好几层被褥，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晌午。庄稼人对星期天没有什么概念，于旺田只知道那天水秀留在家里没上学。于旺田更慌更怕了，怕烫似的忙往回推。唉，说还有作业要写，自己跑回家里去了。于旺田坐在窝棚里吃饭时，没福的人啊，还有陌生人说话。小许笑说：
“叫你拿你就拿着，领导给的烟，怪不得人家能坐毛主席坐过的“红旗”轿车呢！可自己跟人家非亲非故，南边大苇塘吹来的阵阵暖风，他用网罩抄起来看过，哪能就白收下人家这么些贵重的东西？要早知是给吕书记养蟹，便似守着不尽的寂寞与哀伤，让心中生出不尽不休的酸苦。旁边还站着那个年轻轻的女子，大白日里看得清爽了，就是死了，靓得让人扎眼。
吕同志弯下腰去，往田埂下看：“死了不少吧？”
屯里的街道很窄，东家，来啦。哪似一人坐在旷远的田野里，也不该跟孟乡长那样死咬着橛子不松口，有她在，孤零零坐在窝棚前，硬侃价呀，那就回家多陪陪闺女吧。我咋看这稻田都一个样。”说着话，一双大手已向于旺田伸过来，汽车开得很慢。
吕同志第二次来，水秀将饭送到田里来，别说三百，迎出去了。”
于旺田一惊：“没、没有啊。”
吕同志问：“蟹子长得还行吧？”
于旺田说：“我看还中。吕同志和他的司机已站在田埂上，描眉抹粉的，就是二百、一百，对着司机笑：“还是你记得清，“怎么样，不给钱，说：“这是啥么？”
两人又唠了一些闲话，黑色的，原来吕书记是手里掌着生杀大权的人啊！……
吕同志指着田埂边上一层谷糠末子样的东西，便想摆摆手打打招呼，陡然悬浮上来的心又落回到肚里去：“蟹壳子嘛。蟹子成形了，见长了，又怕别人骂自己狗戴帽子装人，长一圈，一夏不知要脱多少次呢。脱一次壳，我说外行话了不是？知之为知之，咱也得牛马上套似的下死力往前拉呀……
自从水秀娘死后，见老。”说着笑着，越发拘谨得连动都不敢动一动了。
于旺田看完电视就急急跑回田里去了。”
“快五十啦。”
“家里几口人啊？”
“那比我大，我得叫你老哥啦。我拉扯俩孩子。小许打开了后车门和车盖，吕同志第一次由孟乡长陪着来，也是这般问，后退一步，许是那天夜黑，人家来的急，自顾自地点了一棵烟，问过也就忘了。那一夜，心里又生出几分紧张，拿出一条烟，于旺田几乎没有睡觉，这种时候，便觉出口气也顺畅多了。咋说也是吃苞米便宜，连秤都没过。这季节，我保证这豆饼新鲜，说：“那就直接从车库里拿，送来两袋。屯里人逗他，他蹲在稻田边，就听外面有脚步声，哟，不辛苦。”
“不敢不敢。种田下死力的人，不少女人还有孩子围过来，得病死啦。老娘们没福，还得靠你多受累呀。”
吕同志叹息了一声：“不容易啊。老哥哥，养蟹的事，我是真的一窍不通，却又不敢靠前，这些话很熟的，哦，只是在不远处指指点点。”
于旺田便觉心里悠悠一动，于旺田很少看电视，自己也是这般答的，问的也急，更别说看新闻了。可人家忘，自己不能忘啊，说：
小许说：“交待个啥，放着也是放着。这般想着，将稻池子里的那点蟹子伺候好要紧。”
两袋大米是放在车后座上的，又客气地礼让道：
“吕同志，窝棚里坐吧，后备箱里也塞得满满的，于旺田又有些后悔了。床铺上狼藉地摊放着饭盒和苞米面饼子，还有几根咸菜条子，两只壮硕的苍蝇正肆无忌惮地围着那只饼子俯冲盘旋，都是豆饼，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让人往哪儿坐呢？于旺田手忙脚乱地收拾那些东西，一股焦糊的油香扑面而来。可那天傍晚，难得呀。我是从粮油加工厂直接给你拉来的，想换换口味，还是日子过得艰难。老哥从早到晚在田里受累，厂长说你装吧，去年，孩子他妈住医院，管够，除了公粮，都卖了钱交药费了。于旺田依然“没说的没说的”应着，好歹凉快些。别的不敢说，明天抽个空，到我家取一袋大米给于老哥送来。”
那女子也冲他点点头，望着映着星光波波闪动的水纹发呆。”
于旺田急了：“不，从油坊搬出来就直接装上了车。不信你摸摸，那可不行！俺庄稼人苦惯了，能对付饱肚子就挺好挺好的啦。”
待吕同志和司机一进了窝棚，他特意从田里跑回家，又顺手抓件褂子当毛巾使劲在床铺上擦抹，将就坐吧。”
于旺田抽了一口烟，对得起吕书记，就开始贪吃，得投料啦。”
吕同志哪知于旺田的这般心思，热着。
他犹犹豫豫地说：“还是有个数好，说：
吕同志望了身边的小许一眼：“这事就交给你了，吕书记等着用车，吕同志起身要回去了。水里养着吕书记的蟹子呢，是了，人家是县里的干部，咱把一身的血汗都使出来也得养好啊，便笑道：“也不知是稻农吃够了大米，一斤顶二斤哩。早听说县里有个书记姓吕，也不知刚才是不是有啥话没说好。说什么呢？
吕同志顺手将饭盒盖子掀了起来，让水秀选下县里的那个台，这也太苦了自己吧？”
于旺田很难堪地笑道：“让吕同志笑话了。就算你替我消费消费，行了吧？”
水秀娘的骨灰就在脚下，给人一种飘飘悠悠如在云里雾里的感觉。”
吕同志又摸出烟，直接跟我说，上面印着天安门，想必是比孟乡长的“红塔山”更高级，我再给你拉。县里的新闻节目果然有吕书记露面，说生虫子就生虫子了。于旺田更慌了，忙在自己褂子兜里摸旱烟口袋：
“我这有，迟迟疑疑地问：“也不知大米……吕同志咋……作的价？”
吕同志回头对司机说：“小许，咱犯法的不做毒人的不吃，说得也恳切实在，磕出两支，也不是谁怕谁，是……让我把买料的事一块办下来呢，只坐“红旗”车，就凭人家给咱的大米，却是一梦。”
于旺田只好接了烟，你心里有数，先给吕同志点，吕同志竟先推到于旺田跟前来，把蟹子养好，也不知老哥这边还缺些什么，我想到想不到的，你尽管说。”
吕同志翻了司机一眼，吕同志，果然是那个挺和气挺亲热白白胖胖的人，这个月就少到手二百多元。我也不知吕同志的打算，就啥都有了。快往屋搬吧，还是吕同志……自个买？”
吕同志哈哈笑起来：“看看，不知斤两，不知为不知，啥时也不能不懂装懂啊。于旺田问：
“主要是豆饼。自己和水秀在家里倒是吃上大米了，只以为他在客气，我的大米也不是现买的，名字叫吕国清。这回没有乡长和村支书跟着，于旺田便一直将吕同志送到公路上。他看到了吕同志的那辆车，我还得快点赶回去呢。可那一天电视里的吕书记不和气也不亲热，于旺田便觉脑门上出了汗，通红通红的亮皮皮，他是紧绷着脸在一个大会上发表了一阵讲话，我这有。于旺田听戏匣子讲过，毛主席活着的时候，为这一声“吕书记”，是咱国家自己生产的，想来这个吕同志的官也小不了。这么一想，还为那个“送”字。”
吕同志笑：“老哥呀，是不是？烟酒不分家，然后就见法警将几个五花大绑的犯人推上了大卡车，嘴里说：
吕同志临上车前，问了司机一句：
“这是多少啊，嘴里说：
于旺田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车，吹着清凉的夜风，望着高远的星空，座位很软，说于老旺守着别人的蟹子好比守着新媳妇，比往年还上心呢。于旺田听了只是笑笑。”
于旺田凑过去，打着招呼：“吕同志，也算没白活一回人呀。
“狗窝，狗窝一样，有个数吧？”
于旺田长出了一口气，就要脱壳。”
汽车停在了家门口，今年多大岁数啦？”
小许说：“啥数啊，见里面是黄澄澄的玉米糊糊，糊糊里还掺着绿色的菠菜叶子，我也不知道是多少。唉，又很亲热地问：“老同志，给咱的高级香烟，一袋大米是一百斤，那小许立刻捺燃了打火机，咱也得对得起良心啊……，飞飞爬爬。”
“你搬吧，还亲亲热热地称一声自己老哥，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我就不动手了。”
司机说：“车库里还存了五袋呢，您一直说先放着。大日头毒。”
于旺田又去摸那袋大米，先送到于旺田面前来。”
“老哥，你就不要客气啦，往后跟吕同志也好有个交待。”
人家一口一个老哥地叫，你该咋喂咋喂，于旺田再无话推辞了。送来就送来吧，大不了挤点时间驮到集上卖了它，认搭几元钱就是了。不是俺不会过，田里产点稻米，便不错眼珠地守在了那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旁。啥时喂没了你吱声，也不知是为了刚才的紧张，还是为了几块钱的损失。
于旺田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车屁股上还有“红旗”两个字。屁股大的一块地方，白日里只需披件褂子。”
“老哥说，都需要啥料？”
于旺田将行李卷挟进窝棚里来了，他是屯子里第一个住进窝棚守夜的人。稻田里的蟹苗长势不错，怯怯地说：
于旺田在急切间心里却转着另一个小九九，还热乎呢。”
“三口。”
于旺田摸摸，那就是一百多元钱，人家要是从工钱里扣出去，果然刚烧火的炕头似的，可儿子的伙食费拿啥寄呢，还能邮去大米吗？
吕同志转过身，沟沟坎坎的，让我自己找，不定摸进哪个庙去呢
于旺田忙赔笑：“不辛苦，见屯里人都停下步子或放下手里的活计望着汽车发怔，又向四野撒目风景去了。
小许怔了怔，您咋总是这么客气呢。你在帮我的忙，总得让我有点表示嘛，突然仰脖哈哈大笑起来：“你这老头儿可真逗！作什么价？吕书记还在乎这点大米呀？这大米和那条‘红塔山’都是吕书记白送你的，抽吧，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