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便是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里，兴昌银矿的工人们很快清理了矿山四周被地震震松了的泥石，又把井里塌方的泥土运了出来，总算弄出一条通向坑里的路。
清理井下的时候在坑底挖出几十具尸体，显然是上次垮塌时被埋在里面的工人，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发出阵阵恶臭。方书恒指挥着工人把这些尸体搬到空地上烧了，骨灰还挖了个深坑埋起来，之后还运来石灰洒在坑道里，事事都做得很周全，这让他得到不少工人的好感。
美国人工程师最终还是没有在山阴打井，勘察一番过后，他认为原来的井口和坑道只要稍稍加固就可以用，于是组织起工人，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总算加固了井围，还理出两条坑道来，分了两个队开始下井挖银，其余的队，继续加固其他坑道。
尹正纲和杨攀的队便是最早下井的队伍。
第一天下井，进入坑道，寻到矿苗之后，贺老便兴奋地宣布，这是个富矿，极有可能出现块银，这个消息让所有人精神振奋，此后干起活来，也格外卖力。
尹正纲何尝不知道工友们心里的小九九，不就是盼着能找到块纯银，找个机会偷偷弄出去卖点钱么，对这事，他跟杨攀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们。
诚如贺老所说，这的确是个富矿，因为围绕着矿苗，十来个人才挖了半天就找到了矿，破开围岩，便看见了里面的礁石。虽然前面的荷兰人早就证明了这是一个富银矿，但当见到尹正纲和杨攀抬着一大块灰扑扑的辉银来到面前时，严谨还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当即宣布，晚上给这两队老客加荤。
贺老说这个银矿邪门，保不齐含银八成多的辉银都不算什么，好的还在后面呢，听到他老人家这句话，所有人都争着抢着要下井，见这情景，尹正纲只好安排大家轮着来。
坑下面负责挖掘的人要得不多，十来个人就足够了，沿着坑道用手推车运矿石的也有五六个，剩下的人，便负责在井口上方转运、分矿、碎矿、研磨等工序，因为建在附近的冶炼厂还在调试炉子，所以研磨出来的矿粉暂时堆在仓库，没有运走，白世仁派了专人看守。
尹正纲和杨攀这两队人干得快，有时候经常会造成井口矿石堆成了小山，上面负责分矿、碎矿和研磨的人忙不过来的情形，见此，尹正纲便稍稍调整了一下，把井下的人调了几个上去，又把一队分成几组，每组负责一道工序，这样一来，采矿和研磨速度基本上保持了一致，效率也提高不少。
杨攀和尹正纲穿着连裆裤，当然也会跟着调整，这样一来，他们负责的这两个矿坑一天的收获，比别的矿三个矿坑还多，只是管理兴昌银矿的人也都是些外行，不知道罢了。
到了后来，另两个队也下坑时，无论拼死拼活，产出始终不如他们，白世仁总认为那两个队偷了懒，为此鞭子没少抽下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客四个队就分成了两派，尹正纲和杨攀的队一派，另外两个队一派，互相之间明争暗斗，闹得不亦乐乎。
“大爷的，还成仇人了。”杨攀推着石碾，嘴里嘀嘀咕咕。
“什么？”他对面的尹正纲正埋头干活，没听清楚。
“刚才一三队的人差点跟我们的人打起来，你不知道？”杨攀提高了音量。
尹正纲听得，笑了笑，没有说话。
“行了行了，别跟我装高深。”杨攀挥挥手，一个工友过来，把他替下，他绕过石碾，来到尹正纲近旁：“你是军师，你说说，咱们该怎么应对。”
“军师……”尹正纲失笑：“又不是行军打仗，哪来的军师……我要不要摇鹅毛扇……”
见杨攀脸色正经，他赶紧止住话头，敛起笑容，道：“别生气，我说就是了……这事啊，咱们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好，说穿了我们都是工人，什么工头的都是闲话，埋头干活是正经，这些就别管了。”
“哎哟喂，这可不像您老一贯的作风。”杨攀斜着眉眼，语气里不误揶揄。
“你没看出来吗，一、三队的人天天到咱们的矿石堆偷矿石，那些矿丁都看在眼里也不闻不问，不觉得奇怪？”尹正纲也拉过一个工友代替他，和杨攀走到一旁的土堆上坐下，低声道：“就是要咱们两头不和，矿上才放心，要是一团和气，咱们俩怕是早就被撵下山去了。”
“分化！”杨攀恍然大悟。
“知道了吧，所以才叫你睁只眼闭只眼。”尹正纲笑道。
“也是这么个理儿。”杨攀想了想，又皱眉道：“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搞不好哪天就械斗了，出人命的，早晚得解决啊。”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尹正纲眼神闪烁。
“得了吧，有什么就说，少给我卖关子。”杨攀拉下脸，指着尹正纲的鼻子。
“好好好……我说，我说……”尹正纲无奈地摇着头：“把四个队打乱重编，事情就解决了。”
杨攀一听，愣了一会，接着一拍脑门，笑道：“哎哟，可真是这么回事。”
“你可别想着去告诉姓方的啊，这事咱们说出来就不灵了。”尹正纲从土堆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
“那总得让他们知道啊。”杨攀悻悻地道。
“你以为别人傻呀，怕是早就知道了，只是在等机会呢。”尹正纲拿眼瞄了瞄远处土坡上搭建的凉棚，那里是矿上管事休息的地方。
“等什么机会？”
话音未落，矿堆那边传来一阵喧闹，中间还夹着叫骂和惨呼，两人循声望去，便见两方几十个工人已经打成一团。
“就是这个机会。”尹正纲沉声道。
一、三队和二、四队的怨恨由来已久，自从尹正纲改进工作方法，他们队的效率得到大幅度提高之后，一、三队的两个工头就有些嫉妒起来，再加上因为产出不如他们，经常被白世仁抽鞭子，这种嫉妒就变成了嫉恨。当这种嫉恨越来越深重，某天一、三队两个工头孝敬了矿丁一包香烟，这位矿丁便指点了他们一下，于是从那以后，尹正纲他们的矿堆上就经常会出现三五个缺口。
起先工人们都没在意，但在这种现象持续了一个来月、而且发现缺口的数量每天都有增减之后，他们留心上了，这一留心，自然就关注到了离得不远的一、三队。无奈的是，他们并没有掌握到任何证据说明矿石是哪个队偷的，尽管大家都知道，新客两个队在山坳那边，这里除了一、三队没别人。
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的尹正纲没有说什么，但并不代表工人们也没有怨言，在贺老的安排下，今天便有几名工人把碎矿的工作场地搬到了矿堆边上，于是一大早，便发现了偷矿贼。工人们当即找上门去，奈何准备仓促，没有抓到现形，别人死不认账，一番争执之后倒也散了，没出什么乱子。
哪知道，刚过了一会，那边的人又故计重施，这一回，却被早已埋伏好的工人逮了个牢实。但工人们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刚刚逮住贼，对方的两个工头便带着几十号人围了上来，二话不说就开打，一场恶斗终于不可避免。
当尹正纲和杨攀两人赶到的时候，场面已经完全失控，铁镐、洋铲、铁锹，甚至是石块都成了武器，好在这些人都不会打架，受伤的不多，大部分都只是脸上有些青肿，头上破了口子流血的，还在旁边跳着脚大骂，看起来伤得也不严重。
“住手！”杨攀吼了一声，便钻进了战团，拳打脚踢之间，凡是他经过的地方，混战的人都乖乖分了开去。
尹正纲看了看场面，想了想，跳过矿堆，操起地上一根小树干，伸进人群里，左拍右打起来，不一会，竟然也分开了不少的人。
“住手……住手……”两人一边分流人群，一边气喘吁吁地吼着。
两方的人积怨已久，又加上个个都是龙精虎猛的年龄，一时之间哪里听得进去，这里两人刚把他们分开，一转身便又扑到了一起去，纠缠不休。
“贺老！”杨攀抬起胳膊挥开一把锄头，惊异地发现自己抓到的居然是老人家，再看看他挥着锄头活蹦乱跳的样子，那精气神比小伙子还足，当下哭笑不得：“我说您老凑什么热闹啊！”
“兔崽子偷咱们的血汗钱！”贺老当真是老当益壮，吼起来声音能把人耳朵震聋。
杨攀听得他的话，只有在心里苦笑，也不管了，一把捞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出了战团。
“不行啊！”尹正纲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杨攀跑出来，却见到他手里拖着的人，不由一惊：“贺老！”
杨攀把老人摁在矿堆上坐好，才喘了几口粗气，看着远处的凉棚道：“王八羔子，怎么还不出来。”
贺老还想站起来，尹正纲把他摁住：“贺老，您就别添乱了，别中了人家的圈套。”
“圈套，什么圈套？”老人瞪着眼，不明白他说什么。
“您哪……嗨，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杨攀没好声气。
“矿山就想看咱们两边不和呢，今天这事，跟他们脱不了关系。”尹正纲凑到贺老耳边，压低声音道。
“啊！”贺老站起来，手里的锄头掉在矿堆上，看看尹正纲，又看看杨攀：“狗日的，上当了？”
“上大当了。”杨攀苦笑。
三人脱离了战团，眼睁睁看着不远处的混战一筹莫展，尹正纲脑子转得飞快，却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办法来阻止这场斗殴。
“怎么办？”杨攀跟贺老都看着他。
“我……”
尹正纲话还没说出来，便听见一阵惊呼传来：“打死人啦！”
“糟了！”三人不约而同地道。
“砰——”一声枪响，震彻山谷，殴斗的人群立刻全都停了下来。尹正纲带带杨攀的衣袖，杨攀会意，两人朝战团走去。
“你们听着，我不管你们是为什么打架，但你们今天坏了矿上的规矩，所有参与打架的，扣三天工钱，损坏的工具，加倍赔偿，我数十下，要是你们还不散开回去干活，就尝尝老子的子弹。”白世仁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把转轮手枪，在头顶上扬了扬。
“一，二，三……”他面带冷笑，从牙缝里蹦出字来。
这种场面，往往越是简单粗暴的方式便越管用，他还没数到六，近百工人便小声咒骂着作鸟兽散。待到工人全散开，尹正纲和杨攀才看见地上躺着的人，这人血流满面，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看起来已是奄奄一息。杨攀走过去，听了听他的心跳，再探了探他的呼吸，脸上神色稍稍松了些。
“怎么样？”尹正纲也走过去，蹲在地上，紧张地看着这人。
“死不了……哎，这人不是咱们这边的吧？”杨攀左看右看，发现确实有些面生。
尹正纲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块汗巾，揩去那人额头上的血迹，看了看，才道：“不是，该是一三队的。”
“那就好。”杨攀吁了口气。
“我说你们两个……”白世仁往套子里插着枪，走了过来：“这人死了没有，死了就抬去埋了。”
杨攀见他过来，低着头没有搭话，尹正纲忙站起来，笑道：“死倒没死，不过这天气……弄不好一会又下雨了，还是叫人抬回营地的好。”
“人是一队那边的。”杨攀忽然站起来道。
白世仁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挥手把跟班叫了过来：“去，把那两个欠鞭子的叫过来，把人抬回去。”
跟班应承着去了，他才看着尹正纲，冷冷地道：“方书恒叫你们，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