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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重过西园码头(4)

雷峰塔到后,我们热心搜寻砖头缝缝里的残经。彦君不惜工本地干去,我是没有工本,也兴高采烈地帮着他摇旗呐喊。塔的遗迹曾留下多少次的徘徊,那不必说;塔对过的红籁山房是购求经卷的临时交易所;以外南屏附近的闲门小户,城中的街坊店铺,我们听见了那里有经,定要赶得去看看。即作鲍祠游之次日,(九月二十二日)他又同我跑到城里,什么文华斋学古斋这些古董铺找个遍倒不足奇,最好笑的有个张寿南也者,牙医生也,徐景文之徒耳,我以为无所得先走了,彦君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他这里有经,遂不问情由叩门而人,以六十元欣欣然携一卷回来希奇我们,据说“字迹甚佳”。

几宿无话,十月二十八日天气晴朗,紫还是没有去,要去的是Y和K,其时顶小的L好像已说我不去了,我撺掇他,“你去罢,你去罢,”L方肯去。这回跑的地方可真多,差不多把杭州城兜了一个圈子。从新市场的振华旅馆起脚,而学古斋,而花牌楼。花牌楼有个兽医院,而兽医院中据说有经,这又不亚于“张寿南牙医生”了。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到过的,自此以后也没有再去过了,好像很空旷的,有些绿的草呵树呵之类。几处路跑得不少,却一卷经也没有得,不是他干脆说没有,就是我们不合意,或者有而没有,被人捷足先得了,有如这兽医院。

绕了一大圈,到了距我们旧居不远,城站旁边的逸庐,看他们裱画。在那边倒有少、拿过两卷来,“首不全而字迹甚美”,又花了彦君的九十元:再折回旗下知味观吃点心,虾肉馄饨乎?鸡肉棍饨乎?可惜K之日记不详,(这几节中它已经帮了我不少,我谢谢他。)吃完了就要走。

新市场濒湖,一排都是船码头,运动场码头咧,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各码头咧。第一码头正对西园茶楼:“你们且别忙,等我一等,让我讲完几句西园再走。”粉红色的三层楼(现在不知改了颜色没有?)两大金字曰“西园”,住城内时,湖上晚归每以它为目标,等到粉红色看得出,两大金字有点认得了,不久自然会坐在洋车上,温理熟书似的穿过新市场荐桥街的市声灯影,这是历历不爽的。

西园三层楼上卖菜也卖酒,殊未见其佳。彦君虽常常说:“明天我们到西园吃薄饼去”,好像很是奢侈的娱乐,而我总不大想吃,吃也吃不出特别滋味来,它面对着西子湖,(我顶讨厌这样轻靓的字样,但在这儿非用它一用不可,表明我也会用。)要算全国顶阔的茶馆,但我们杭州老儿说起来,西湖不过西湖罢了,临湖的茶饭铺更算不了什么。

二层是茶座,有藤靠椅可坐,有以西园著名的煮豆腐干可吃,更有不费一文的西湖可看,论理说原不推扳,我们偏不甚喜欢它。里边气闷,廊子狭得不舒展,茶客又多,如逢假日则尤多。万一碰见摸鬓脚的女郎,(年纪或者已经四十五)油头滑脑的少年,眉来眼去肉麻非常,则更加不妙。只记有一回看雪,几乎耀花了眼睛,以外没有什么“烟士披里纯”。

其时馄饨吃饱,回到西园码头来,有两乘包车等着。抬头一看天色不早,又这样阴沉沉,糊边飕飕的风,湖心岂不更要冷,他叫两位公子坐车回去目送哥儿们的车在紫沙马路上绝尘而去,我们只剩了三个人走近码头,去雇划子二那粉红的墙头和两个金字呆呆站着,一点儿异样也没有,我们都上了船。

无论那么想,的确想不出那晚湖风到底怎样的冷法;无论那么想,也想不出坐在船中会想过什么,说过什么来。一切都是空的,写了万余言以后,到这里只好留下一块空白——简直造也无从造起。好像小划儿慢得可以,老不肯到,天气有点儿冷,有点儿黑,风也有点儿尖。(您瞧是说得很清楚不是?)这湖心打桨片晌的工夫从此不再有了,然而也还是一样匆匆地过去,还是一点不觉得,并今天的回忆中都只有一块空白。如此的匆匆,当时还嫌她慢,或者竟催促船家“快点摇罢!”

好容易望见高楼,在柳树下插着桨,船家总归是要争船钱,却不知怎的说出失礼的话来,彦君很生气,骂了几句,愤愤的敲开门,穿过我们的堂屋,连头都不回,快快的几步走上三层楼去。他竟就这样走过去了。这在我不敢说不记得,您也当然更不会得忘呀!而当晚上,听说他就感冒轻微的风寒。

又过了四十天,十一月初九日,清静的小楼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不久棺材冉冉地抬出来了,哭声也隐约地听见了。那日湖上清晨霏霏的雨,大红绣花的“材罩”上,绿色油布蒙着,旗只是旗杆儿,伞只是伞架子,掌扇也露出竹骨子,行列歪歪斜斜的向前走。送殡的亲友们中间有一个我。

雨虽暂时不下,地上是稀湿,本家很周到的替我们预备了洋车轿子,我却宁可著了日常著以游山逛街,有点漏水的破皮鞋,行地跟着零落的仪仗,沉重的枢,这样垂头丧气而走。明知道并无绋可执,他在木匣子里也未必再知道我正同他一块儿走呢,如此说来竟毫无理由;但我偏要毫没理由地走去,而且愈远愈好:老是走着,脚踝上有些儿累了,或者雨水浸到破皮鞋的缝里,袜子湿了,心上都似乎可以松个一松。这“毫没理由”,竟是妙的。

公园门口的糖摊小顽意儿摊照常摆着。上锦带桥再下锦带桥,断桥又在望了,路真熟得奇怪呢。瑟瑟的残柳,渺渺的明湖,万分恬静一如平日。偶然迎面走来的行人,看了我们两眼之后,他悠然自去处处楼台窗户微雨中嵯峨而立,好像要邀我进去顽似的:脚底下沙子的声音,听听看,和往日徘徊踯踢时有什么不同?一点都没有。少了什么?多了什么呢?也不明白,只是不敢抬头,尤其不敢顾盼,痴痴的跟着抬棺材的人夫走。哪儿去?好像不知道。——倒又在回想起什么来了:

二十天以前,晓风残月之下,他悠然回首去了。我走到小平台上仰头看欲曙的天,淡红的曙色,清净的湖山,真疑惑他的魂气正向其间飞散呢。否则他又往哪里去了?病榻之前,听他于临命之俄顷,顾念家人,嘱咐后事,丁宁倍至,纤屑无遗,支起瘦岩岩的病骨,怯怯的声调,一个字两个字的勉力迸了出来,断断续续听不真,也有点听不下去。他说我们两个人的将来,他是放心的,又说:“你还是以笔耕糊口罢。”听到这里,眼泪就忍不住了。有一日他病初深,我走上楼去看看,他说:“心余,你看我这病还会得好吗?”我的答语,自然,你们不想也知道的,可是在最后的问答里我竟欺骗了他。这又如之何?今日更又将如之何?

这些光景和话语,于我的一生里很难得泯灭的。这不但是死生之痛亲旧之情,而且是知己之感。乱头发般的我的思路,他虽不曾完全懂得,其间且有若干的距离;然而我的性情和癖趣,从小他一直知道的,所以至今知道得绝不含胡。论起来,我之所以为我者,岂不多半在性情和癖趣上面。

十月十九日以后他和我们在两个世界上了,而在初七八里还是好好的。亲戚劳君从塘栖带来尺许的红鲢鱼,大鲤鱼,红烧羊肉,他叫K复书道谢,把鱼放在山居的小池中:因为他正顽着菊花,初七的下午我和K船到旗下,从惠兴花圃又买了两盆回来,“姿色均秀”,他亦为之欣然顾盼。灯光之下,菊花堆满了一屋子,他徙倚其间,只不曾下楼去。这又使我想到九月二十八黄昏时,他走上楼的神气来。

正想到这儿,耳旁人声历乱,一抬头,吓一跳,这不是那天我们三个人上小划子的地方吗?揩揩眼睛再看看,一点不错,这是西园,那是船码头,我都认得它们。其时枢已歇下了,一个路祭棚,几位老爷们在上祭。我又闲着哩,闲闲地看南山一行青得郁郁苍苍,正是平日湖滨散步所习见的,谁又想得到仅仅四十天以后,我就要送他往这些地方埋骨去。而其时枢还不曾起。

隔湖的山光招招手,引得我呆呆的直往前看,偶尔回头,突然间,幻灭自身的影子幽灵似的在我眼面前那么一晃。从此以后,无论花朝与月夕,俊侣或良朋,赏心兼乐事,不回头便罢,一回头,这灰色的影子必定立刻扭扭搭搭地走了过来,低低说声:“还有我。”

老早晓得了,这个怪影子决不肯轻易饶过谁,就此善罢干休的,必定要一天猖獗一天,弄到恶狠狠地翻了脸直扑到我的身上来为止,说不定呵是哪一天,是明天?还是明年?如果是即时三刻,那没叫阿呀!——并且怕来不及叫阿呀!

然而这未曾阿呀以前,一例一例的都悄等着,甚至于兴高采烈地等着。别人呢不大知道,沈彦君的一生的确如此过去的。老实说,即使沈彦君已确是如此,你如此,他如此,谁都如此,这也全不要紧。最关要紧的我……(平按,最关要紧的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心余就此掷笔去了。既然他的口袋里并无一个子儿一包的还丹,大约我字以下不见得再有什么好话说出来。凡上所言皆成恶谶,言之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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