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岁月蹉跎（十）

十

第二天下午，妈妈悄悄告诉欧阳文宇，晚上爸爸将会被押到黄家院防空洞前接受批斗，让他去看一眼。

尽管不明白妈妈让他去看爸爸挨批斗的用意，欧阳文宇还是于晚饭后小跑着往黄家院去了。路过张娴静家门前，正看到张阿姨的儿子陈刚在门口坐着发呆，便快步上前拉起他就走。

陈刚跟他走着大声问道：“哪里去？”

他头也不回地答道：“到黄家院看热闹。”

俩人一路小跑到黄家院的草垛前，远远看到那里围了一大群人，听到传出宏亮的口号声：打倒欧阳剑！欧阳剑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欧阳剑必须低头认罪才是唯一的出路！

陈刚转过脸看着欧阳文宇踌蹰不前，问道：“在斗你老汉，我们还去吗？”

欧阳文宇一言不发低头走到一棵树下站着，睁大了双眼朝前面望去，心跳很加速。

昏暗灯光下，他看到那被人按着头腰大幅度弯着，独手被反捆着的人，胸前纸牌上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

被按着头的人看不清面目，但那几个大字，他白天看到过，知道它挂在爸爸胸前。

会议主持人双手示意人们暂停口号，指着一个油头粉面的人：“今天的大会，我们荣幸地请到了地革委副主任邹富贵同志。邹主任能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光临，说明了对这次大会的重视，现在，敬请邹主任作重要指示。”

掌声响过后，穿发白旧军装的邹主任站在了前面，指着欧阳剑说：“解放战争中，伟大领袖毛主席住房被国民党飞机轰炸。欧阳剑当时担任晋察冀军区警卫营长，有人举报是他给敌人提供了情报，伟大领袖差点遇难。也有人说，解放后，这个狗特务继续潜伏革命阵营，在担任行署领导职务时，出于别有用心的目的，在困难年间强迫吃不饱的人民群众挖防空洞，并瞎乱指挥发生塌方事故，致三名青年同志遇害，十多名同志受重伤。”

有人高举拳头吼着让欧阳剑交待，行署大院一个以前总爱给欧阳文宇糖果的江科长，语气复杂地催促道：“你就老实地交待吧！以免受皮肉之苦。”

邹富贵示意人们安静，双手背在身后假惺惺地说道：“当然，我们不能仅听一面之词，就认定欧阳剑是特务，也不能完全否定他当副专员时的工作，但，至少应该说清楚历史，承认自己工作中的失职。”

穿草绿军装的洪歪嘴走过去，一把抓了欧阳剑头发，迫使他向后仰起自己的脸，挥起拳头在他胸前捶着咬牙切齿地说：“老实交待你向国民党提供情报，企图轰炸伟大领袖的反革命罪状，否则老子让你脱一层皮！”

欧阳剑的两眼喷射出火光，怒视着洪歪嘴说：“姓洪的你和邹富贵！真正该交待罪行的是你们！”话没说完，气急败坏的洪歪嘴已弯腰抓起一张小木凳，狠狠朝他头上砸去。

躲在树后的欧阳文宇几乎惊叫出声，他仿佛看到触目惊心的鲜血，从爸爸头上喷射而出，从他头上顺着脸直往下淌，瞬间染红了他的脸，染红了他那破烂的衣服。洪歪嘴却没住手，手中的木凳继续朝他头上猛击，直到爸爸的脑袋垂下，他仍在不停地猛击。到最后，不仅是血，白花花的脑浆也被砸了出来，爸爸早就没有气了，他还在狂砸，嘴里含混不清大声叫骂着。

幸好，这只是欧阳文宇的幻觉。虽受了不少折磨、唯一的手被绑了，但欧阳剑的身手依然敏捷，就在洪刚手中的木凳即将砸中时，他身子看似不经意的轻挪、右脚悄然伸出。

洪刚用了全力的一砸落空，失去重心同时脚下被绊，整个身体朝前扑向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饿狗抢屎，正好，下巴重重磕在一块石头上，牙齿猛烈时竟咬下一截舌头，几颗牙齿被撞击脱落。

在地上换好扎了好一阵也无法起身，大惊失色的邹富贵和另外几个会议主持人赶紧把他扶了起来：“你怎么样，没事吧？”

和适才判若两人、神情恍惚的洪刚站定身子，张嘴喷吐出大口的鲜血和几颗牙齿，吐词不清地转身指着欧阳剑：“这个反革命分子暗算老子！”

瞬间的变化使参加批斗会的人都看傻了，正纳闷野牛一般的洪刚咋就摔倒了，听他这么一说都明白过来，看着表情淡定的欧阳剑、狼狈不堪的洪刚，所有人突然大笑出声：“哈哈哈！”

“笑你妈个球！”洪刚恼羞成怒对着众人骂着，掏出乌黑的手枪对着欧阳剑：“老子毙了你这个历史反革命！”

不管欧阳剑是否真正的反革命，但绝不允许在批斗会上被打死。负责押送他参会的人保组工作人员拉住洪歪嘴：“洪主任，欧阳剑是来接受批斗而不是领死，你冷静点”。

邹富贵心里明白，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枪毙欧阳剑。快步走到洪刚面前喝斥道：“你怎么回事？这是批斗会场，舞枪弄刀像啥话？”

狠狠瞪了当年对他多有扶助的舅舅一眼，邹富贵思索着轻声说道：“你受伤了，赶紧到医院治疗吧，这里的事就不用管了！”

洪刚余怒未消走到欧阳剑身前，抓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骂道：“狗特务你听好了，今天的账老子早晚会给你了结。”

欧阳文宇的心猛然抽搐，眼睛开始朦胧。身子紧靠在树上手在裤兜里捏成了拳头。狠狠盯着洪歪嘴心里暗想，日你妈！等老子长大了，非弄死你狗日的不可！

怎么弄他？用刀捅他大腿，让他龟儿不能走路；用手枪把在他头上敲，让他跪在地上求饶。再不然，吊他个鸭儿泅水，让他上不沾天，下不落地……

正胡思乱想着，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暴喝：“欧阳剑的狗崽子，你躲在那里看啥子？给我滚出去？”

抬起头来，欧阳文宇看见洪歪嘴正眼露凶光狠狠盯着他，似一头凶狠的恶狼，随时有可能扑上来撕碎了他。

心跳得更加快了，他感到所有人的眼光都盯向了自己，脸上立时火辣辣发起烧来。“奇耻大辱”几个字，从脑海里蹦了出来。

两个粗壮的男人走了过来，阴沉着脸喝道：“滚！”

转身小跑着离开时，他听到邹富贵狂叫的声音：“把历史反革命份子欧阳剑押到防空洞，向当年冤死的同志请罪！”

屈辱的泪水如决堤的河水，顺着脸颊跌落，黄昏中往家里狂奔的欧阳文宇，心里充满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