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欧阳文宇眼前浮现出了童年时的情景：三岁起跟爸爸练武，刚满六岁就上学的他，清楚地记得“文化大革命”后世道变了，学校还是原来的学校，老师仍是以前的老师，操场也还是从前那样，四周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草。篮球架依然孤独地分两边耸立。不同的是，学校里出现了很多大字报。
他费力地读着大字报，从那些写得或工整或字迹胡乱的大字报，一知半解地知道，“文革”前期，是要批判北京的邓拓、吴晗、廖沫沙，因为他们组成了一个“三家村”，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唱对台戏。到后来，发展到向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开火！
除了大字报，更多标语写着“打倒***，保卫毛主席！”“彻底摧毁刘邓黑司令部！”
“文革”刚开始，爸爸还能正常工作，只是在有批斗会时，必须戴了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悬挂着写有“走资派欧阳剑”的纸牌，接受群众批斗。批斗会结束后，回到单位继续行使职权。
到后来，他和大多数领导干部一样，成为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彻底靠边站了，所有工作都变成了接受群众批斗，交代错误言行。
再后来，因为解放战争时期毛主席住房被轰炸一事，他被当作特嫌，和一批死硬走资派、异己分子被押到一处隐秘的防空洞里关了起来。
因为爸爸的特嫌身份，妈妈在医院由科主任降为一般医生。欧阳文宇也从红色后代变成狗崽子，在学校备受歧视。
学校罢课后，闲在家里无聊，妈妈不准他再到街上看批斗走资派和各组织之间的唇枪舌剑，欧阳文宇约了几名邻家孩子，连续几次跑回学校，从门窗俱损的图书室背了一些书回家，分藏在妈妈和自己的床下。
既然无事可做那就看书吧。他半懂不懂地开始了读书生涯。并从此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
第一本书是《清江壮歌》，作者马识途。书中的主人公叫任原，是地下党的特委书记，内容讲述了任原和地下党人，在白色统治区开展对敌斗争的故事。他很多字不认得，便按照故事的发展猜测，按着故事情节往下看。
很快看上了瘾，除了吃饭、上厕所，他成天就坐在阁楼上，聚精会神地看书。
《清江壮歌》看完了，他开始看《吕梁英雄传》《新儿女英雄传》《烈火金刚》《平原枪声》《我们播种爱情》……管他文化大革命咋个搞，我自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读了一些小说，欧阳文宇感到长大了很多，在被故事情节深深打动的同时，他很遗憾没有出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
日子还算平静。可说不清为什么，每过一段时间，他会感到心里莫名难受，有想要对天，对地，对所有人大吼一通的欲望，甚至有想要以扁担为武器，冲进人群中砍杀一番的冲动。
不过，很多时候他是平静的，想得最多的是，以后长大了要么当一个作家，写很多好看的书，要么当一个图书管理员，天天看书。
平静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国庆前地区召开游斗牛鬼蛇神大会。
大会在灯光球场举行，一大串胸前挂着牌子的人，反绑了双手，被造反派将头按着，弯腰站在主席台下，成百上千的观众听着革委人保组头头宣布其罪状。
欧阳文宇没到灯光球场看热闹，躲在屋里看小说。
当远处警报声响起时，他知道要游街了，赶紧跑到楼上打开窗子将双肘支在窗户上，睁大双眼看着从拐弯处开过来的几辆大卡车。
第一辆车货厢里，站着两排全副武装的造反派，前面三个壮士趴在一挺架在车头上的机枪旁边，虎视眈眈盯着前面。
后面的几辆卡车上，分两边被反捆了的人，胸前的木牌上写着“反革命×××”、“杀人犯×××”等等罪名。
大部分是现行反革命，“文化大革命”败北一方的风云人物、偷鸡摸狗耍流氓的刑事犯也在其中。
当最后一辆车开到眼前时，一个熟悉的名字熟悉的人，让欧阳文宇差点从窗子上摔跌到地上。
那辆车上有十个犯人，面对欧阳文宇的那人胸前的牌子上，用醒目的黑色张牙舞爪地写着“历史反革命、特嫌欧阳剑”几个大字。
欧阳文宇以为花了眼，揉了揉双眼定睛看了看那人低垂着的脸，只觉得脑袋立时晕了，眼前有无数金星闪烁，软软地瘫倒在地板上。
他看到的正是日思夜念的爸爸，运动开始不久就失去自由的爸爸！
欧阳文宇清楚地记得，妈妈曾告诉过他，抓走爸爸的人是二轻局革委会副主任洪刚。他见过个子高大的洪刚，横肉遍布的脸上五官扭曲，一张歪嘴令人极为厌恶。
洪刚原名乌刚，是地委刘副书记爱人的亲舅舅。坊间传说他原为梁山大寺庙里武僧，因夜晚翻墙外出吃喝嫖赌，被痛打一顿后逐出山门，在旧军队混了个排长，却恶习不改，强暴了驻地一名良家妇女激起民愤，被拉到乱坟岗枪毙了。
谁知这家伙命不该绝，竟半夜从乱坟岗爬了出来……流浪一段时间后，打听到姐姐改嫁到了渝州城郊，洪刚找了来，很快凭着一身硬功夫，当上了当地恶霸地主的护院队长，继而把外甥邹富贵也拉进去做了院丁。
在恶霸家当护院队长时，曾犯下过无数欺压百姓的罪行。解放战争爆发前，因争风吃醋和保安团队长反目，被吊了一天一夜摧残得死去活来，面部神经也被打坏，从此嘴一直歪着。
为活命，他跪地假装认错，却在三天后趁月黑风高，潜入保安队长家中，残忍地杀了他全家，带着几条枪逃命，走投无路时，到山里参加了游击队，为了表示和从前划清界限，改名为洪刚。
解放后渝云山游击队大部转到了正规部队，洪刚不愿再吃苦而到了地方工作。曾担任过二轻局长，因为在工作中总是马虎应付，致下属单位出了好几次重大事故。在负责挖掘防空工事时，因为极不重视工程质量并克扣钱粮、物资，引起群众强烈不满。
让欧阳剑受到撤职处分的重大事故主要责任人就是洪刚。欧阳剑曾指着他的鼻子狠狠骂了几次，并建议地委撤了他的职贬到建筑社。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洪刚在建筑社拉起了造反大旗，自封为司令，摇身一变，成为全地区声名显赫的人物。
几场武斗之后，兵强武器多的洪刚，成了本地区最有实力的造反派大头子之一，当了地革委委员兼二轻局革委会副主任，成了响当当的革命领导干部。
公捕大会当晚，欧阳文宇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眼前总浮现爸爸的影子，他时而在一群年轻人前呼后拥下，昂首挺胸地走在宽阔的大路上；时而光着头身着破烂的囚服，被手持钢枪的战士押送；时而低着头被五花大绑在汽车上……
让欧阳文宇想不通的是，这个人们都认为可亲可敬、却没让他充分享受父爱就被抓了起来的爸爸，为什么会被捆在汽车上游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