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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市场街的诗人们

远远地看到一个女人走过来,他就站了起来,做好准备。那女人闭着嘴唇,目光笔直向前,像一切知道自己引人注目的女性一样,端庄而矜持。他感到身体里翻涌起一股久违的热流,于是他稍稍改变自己的步履,从侧后方接近她,直到几乎可以用手触到女人柔软地摆动的腰肢,直到他微倾过身体就能在女人耳边低语。他知道这冲动无可抵挡无法克制,因此他也不试图克制。

“我倒在十月最后一缕阳光里。”他浑厚的男低音吐出的字句,是大提琴轻柔的慢板。

市场街是整个城市的正式官方称呼,原来的名字“天府”,早与旧有的商场、公寓、古堡、城郭一齐被夷平重建,那还是在史无前例的社会大演变前期的事。现在的街道已很不适合踽踽踱步。蜡擦得晶亮的电汽车,像鱼一样疾滑而过,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像轻微的泼水声,梳理着街旁的树叶,交易所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快步跑进跑出,股票的买卖全在各个终端机上进行,终端机架设在每个被认可的家庭里。一切都洁净、正常、整齐、妥帖,像正流行的按配方购买的梦。他散漫惯了,在这里感到一种无以名之的屈辱,几乎类似阳痿的苦恼。但他还要一试。

女人听到他的话。回过头来,一脸惊奇。她小巧的鼻翼往后一缩。

“你成为我忍受孤独的唯一方式。”他手按在胸口。

没等他说完,女人停住了脚,朝旁边闪了一步,警惧地看着他。

你是个诗人,她说。她惊恐地捂着嘴,往后退,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挥,像个要跌下水池中去的人。她手伸向皮包,看来要按报警器。

这个街心花园修剪得整整齐齐,像盆景一样树树石石各得其所,水从莲花状的喷口中漫洒出来,在看不见的晶面上碰撞出排列整齐的彩虹。灯光照得周围一片银光,诗人的整个心灵融化在柔情之中。他没有回答,他的眼光在回答,是的,我是个只钟情于美的诗人。

他摆手制止她报警。“难道美就那么危险?”

女人停下手,这才仔细打量这个男子,男人的打扮略显陈旧,90年代初期样式,米黄的夹克,水洗蓝的“萝卜裤”,三段式的皮鞋擦得锃亮。那是最后一批诗人出现的年代。女人紧张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我想,你该不是——诗王子?”

“小生在此有礼了。”王诗人高兴地说。他自己也没想到还有人认识他,他感到今天可能是他成功的日子,他几乎已经忘掉成功是什么滋味。

“你怎么至今自甘堕落,”女人忽然变了调子,顿着脚厉声说,“你还没有太老哟!许多生意可以去做,干吗不愿学好呢?”

王诗人这才掏出眼镜。戴眼镜有失风度,显得像个学究,诗人应当更松散自如一些,而他那纤弱而敏感的面容,最适合的情绪是忧郁,眼镜会把他潇洒的忧郁套入框架。他戴上眼镜总算看清了,这个女人已不年轻,只不过化装合宜,衣服包裹之下,身段也不错。想必是从前那些女人中的一个。他也不想费心思去回忆,即使回忆也是徒劳。他肯定想不起来。于是他飞了一个吻,转过身,从容地走开。

我一生都在接受昔人和来者忧伤而美丽的注视。他想他不自觉地把腰板挺了一挺。

这年头,诗人只能跟着野狗流浪。他折下一杈树枝,一边走一边扯下树叶遗在路上,自轻自贱使他对自己稍稍满意一些。

语言污染犯罪群,作为一个有异常品格的亚文化群,与社会的冲突正在加剧,近年来这冲突有上升趋势,证明异语言的危险超出先前估计。市商报社论这么说。

伽蓝传播公司经理常舞侠,刚从街上回来,正在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她的办公室全部是金属贴面,落地窗俯视着市场街全城,大街射向市中心,在金色的凯旋门似拥抱的双臂中礼花般辐射开来。她正在审查公司最新几本出版物,《爱的钢铁法则》,是钢厂付的钱出版的,印刷厂送来了样书,那是一小片磁盘,两个火柴匣大,插入终端机,屏幕上就剌剌地冒着蓝光,语言流畅而安全地跳了出来。伽蓝公司为此书申请到的书号是NONS/423Y,书名已进入总目,明天起,每个读者都可以按此数码而在终端上读到此书。

此书出得很内行,职业化的品质,找不到可挑剔之处。常经理觉得很满意。她按了按通话器,传来男秘书的话,说是上星期就要求会见经理的翁诗人,现在等候室。经理简单地说:“让他等一等。”

翁诗人说是要来谈版税问题,这理由太可笑。此人的书已绝版多年,早已无出售,连旧书店都不再放出来,哪来的版税?他不是蠢人,自己应明白。他只不过找个理由来说说话而已。常经理觉得挺烦:她的宝贵时间被这种闲人懒汉无理地肢解。

但她有点同情翁诗人,在当年尚有所谓文化精英的时候,翁诗人曾做过时代的弄潮儿。就念当年公司(那时叫“人民出版社”)求他赐稿,助理编辑常舞侠去他家十次,他没让跑第十一次,那爽快,那慷慨,就冲那劲儿也得再给他一次接见机会。

翁诗人在门口就站定,不进来,他愤怒地摇着雄狮般的头,头发已开始花白。

“好吧,这个时代不认我,我就撤退!”

常经理宽慰地抬了抬手,这位先生曾号称“愤怒诗人”。

“撤到哪儿?”他代常经理发问。常经理摇摇头,她不想知道。

“我疲倦的心灵撤向宁静。”他攥紧拳头说,声音从牙缝中挤出。

“好好。”常经理说。这些污言秽语像风一样翻动昔日的记忆,使她很不舒服,眼前翁诗人狼狈的样子,提醒她今日两人地位的变化,她得对失败者落伍者宽宏大量一些。因此她尽量平静地说话,彬彬有礼,透出冷漠:“我今天能为你做什么?”

“撤到历史伟大的圣殿中去,”翁诗人不搭这茬,还在说他的台词,“在那里,阳光把一切染成金色。”说完这一句,他紧张的脸色略微平静了一些,似乎取得了点自信。他坐到常经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从裤袋里掏出一本书,叭一声放到经理的桌上。插座里的签名笔噔儿一下颤起来。常经理一看就认出这是伽蓝公司不久前出版的《现代文化史》,理论家三鸢的新作,书印得马马虎虎,现在只有不重要的书籍才印于纸张上装订起来。此书能经得起翁诗人来回搓揉撕咬,倒也叫人满意,受住了考验。

“这是什么狗屁书,伪历史!”翁诗人说,“这个三鸢过去给我跑腿我还嫌他笨,现在他竟然——”

常经理不能再忍受下去。她站起来。绕过办公桌,拍拍翁诗人的后脑勺:“冷静点,别太放肆了。”

“现在竟然不提我的名字。”翁诗人还是犟头倔脑地把这一句说完,然后耷拉着脑袋,像个挨训斥的孩子。

常经理笑了,她的笑声充满母性。“其实他也没提任何诗人的名字,不然你倒有理由打翻醋罐。连小说也只提了实写派与报文派,用了一行半字。其实,你可以发现他根本没用‘诗’这个词,诗已经不是一个文化范畴。”

这些诗人真是不识时务,常经理想,现在连图书馆都把诗集从架上抽下来,送进缩微机榨干。就像图书馆当年也曾拒绝收广告图册、商品目录、账目报表、发票存根这样一些最重要书籍一样。图书馆是文化机构,非文化的印刷品总得淘汰,这时代远非所有的文本都具有文化意义。

“蠢货!”翁诗人还在嘟哝着,“蠢货充塞着世界,像当年的苍蝇一样嗡嗡。”

“你跟谁有气呢?”常经理说,“如果是哪个领导机关的决策,你还能反抗,还能不满。如果是时代的变迁——我们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你就只好怪自己。”

她拉开抽屉,摸摸支票本,想想,又改了主意,手伸进抽屉角,摸到一叠慈善票,那是各公司向国家文化基金会认购的加息奖券,可以付给艺术家购买食品,但那是指漆花、镶地板等有用的艺术家,没人认为诗人是应救济的。常经理犹豫了一下,大拇指在卷捆边往上溜,最后撮了几张。她同情地叹了口气。

女诗人缨用左手托起自己的下巴,另一只手转过自己的脸,好像这张脸是雕出来的,装在一个基架颈子上,可以随便转动。也许,她想,也许我的脸会变成大理石的雕像。

她把自己的脸转到一边,就在镜中看到自己的眼角,她迅速用手指撑开脸皮,松弛的皮肤展开了,光滑如昔。她对自己说:你真无耻,你真无耻,哪一年的花朵不一样芬芳,不一样凋零?

她把脸再凑近镜子一些,看见自己凌乱的鬓角中有几根白发。她屏住呼吸,想用手指抓住一根白发,连根拔掉。但手指伸前缩后,却没能逮住。最后她狠命一拔,放在手上一看,却是两根黑发,连根带了出来,根好像还在微微抖动。她气得直打战,指甲掐进手掌心。

“痛苦,啊痛苦,你还要给我多少折磨!?”

她的心脏揪成一团乱线,她想杀人,想放火,想用炸药炸翻这个时代。她气愤地扑倒在床上,不停地喘气。

我偏要。她对自己反复说,我偏要。

她伸到枕头下的手碰到一件东西,像碰到火烫的东西一样缩回手指:那是一张纸片。

当她最后打扮齐楚,出现在市场街的花园广场上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下午。黄昏中的市场街分外美丽,斜阳使所有的建筑晶亮闪光,下班的男男女女都穿着办公装快步走过,神情松快而满足,每个人都好像没有辜负人生。只有女诗人缨脸上充满饥渴和绝望。

她绕过广场,走过几条侧街,走进一家啤酒馆。啤酒馆里人不多,还没到放怀畅饮的时刻,男人们还没有解开衬衫领扣,拉松领带结,女人还没有换上晚服,戴上耳环。在半暗半明的灯光下,她看见那张脸,正在朝她这边看。那张脸上毫无顾忌的长着粉刺,满溢出青春的欲望。缨把一点儿笑容扔到嘴唇上,款步走了过去,这个男人至少还认识到她的价值。传播公司的男秘书恭敬地站了起来,挽着她的裸臂给她让座。

她一坐下,就看到对面墙上贴面的大镜子。紫红色的墙壁把镜面染得幽暗肮脏。她看到镜中的自己,脸上画得艳俗不堪,和身边那一脸献媚的男人一样俗气。她禁不住对自己生了气。

“走吧,还磨蹭什么?”她猛地站起来,差点碰翻了咖啡。

“不吃饭了?”那男人不知所措地跟着她站起来,“去哪儿?”

“去你那儿!还到哪儿?”

他们突然被门铃吵醒。那时暝色刚换成黑夜,房间里没有点灯。男人似乎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由自主地按了回应钮,门上镶嵌的屏幕啪一声亮了起来,那是常舞侠经理愤怒的面容。

“堕落!”常经理喝道,“你堕落到竟然跟女诗人睡觉的地步!”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把枕头角塞到嘴里,她早知道她的余生已经除了羞辱只剩下羞辱,但每次新的羞辱总以她未料到的方式出现,她无法再忍受命运玩弄她时那种轻松自得的劲头。

房东太太又来敲门。“深儿,”她说,天府口音很自然地带个儿字,使深诗人愈加不快,这儿字强调指出了他与这俗界的关系。“深儿,那边公司让你接电话呐!”

深诗人坐着不动,努力使自己的静虑状态不受破坏。他平心静气地回答:“还是不接吧,我已经不会用他们的语言说话。”视屏电话让人太注意仪表,他长已披肩的一头乱发会给人错误的印象,以为他愤世嫉俗,其实他对这世界毫无怨恨。他来也偶然,留也偶然,他希望偶然地去。

房东太太摇摇头,去回了话,又跑回来说:“是那个老板娘,什么芥末公司,说有个回顾座谈会。”

“莫回首,回首须肠断。”深诗人说,他再也没作声,进入了静思息虑状态。房东老太太说:“唉,在嘟哝什么呀?越来越听不懂。”

王诗人在街头椅子上坐下。他非得找人说说不可,人们来去匆匆,尤其女人们,不管漂亮的不漂亮的,都来去匆匆,一脸要务在身的样子,目不斜视,更不朝他看一眼。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王诗人时间太多,而诗又不能多写,写得越多越不值钱,过去如此,现在更是如此。诗人就是最能潇洒地消磨时间的人。

垂头丧气之余,他感到尿胀,但那比他的床还干净的投币厕所,使他没有小便的欲望。

那年,在天府城举行广场篝火朗诵会,全场欢呼若狂。人们把他从台上拖下来,在人头上抛。他好不容易回到旅馆,作家协会还得派人把住门,就这样,半夜还有四个女大学生崇拜者爬墙进入旅馆,四个人把他按倒在床上,每人捧住他一条胳膊腿,给他按摩。你千万别结婚,她们说,你属于我们每个女人。

可现在我属于谁呢?

可是山和土地,风和大海,有必要属于谁呢?

女诗人缨斜靠在床上,手指摩挲着掌心的小手枪。枪很小,像支用了一半的铅笔,她知道在铅笔头上按一下——当然得预先打上正确的数字——致命的镭射光束就会击碎五米之内任何障碍。五米,她看看四周,足够了。背后是一片白墙,正好,她想,正好题诗。

她静了一会儿,把脑中的记忆清除干净,然后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让手指胡乱在键上按了一阵,然后张开嘴,把铅笔斜顶住潮湿的上颚。她皱皱眉头,像下决心吞一片药似的,猛按了一下枪机。

一阵晕乎,她看到了自己,笑容依然妩媚动人,但缺少了笑靥的上半部分,血涂在墙上,那是她生命中最富于诗意的作品。但没有,这一切没有发生,一切正常,她的头脑,那使她一生痛苦不堪的头脑,依然如故。

她镇定了一下,又重拨了数字,猛按枪机。没有任何动静,小铅笔依然宁静而安详地躺在她的手中,像她用过的任何笔一样温柔。

她已经忘了多少次重拨数字,按了多少次枪机。她嘴开嘴合都感到累了。最后,警察局同时接到几个人报警,警察赶到这间公寓时,发现女诗人缨正面对一面大镜子坐着,镜子上有一个碗口大的圆洞,四边熔化的玻璃圆洞还在冒着烟,墙上也有个弹坑。缨的手指在烟灰覆盖的镜面上涂抹。警官看不出写的是什么,把她带走后,拍了照取了现场。

照片送到安全联席会议时,伽蓝公司经理常舞侠正在座。没人能看懂照片上的字迹,常经理看懂了。

谁记得那只无人挽起的手臂

在一夜泪雨中击碎的心

她读出来,又花了好大一阵才把这意思用正常语言复述出来。

会议进入了下一项讨论,是否应该立法禁止非规范语言在公众场合下流通。部分与会者指出,40岁以下居民已不再能辨认诗的语言,不妨让其自然消失。常经理这样的专门家有一二人即可。语言革命势不可当,决不因流氓暴力挑衅改变它天鹅绒的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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