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士登正想尽全力来给他一个压倒性的反驳，可是，这机会消失了。因为这时，欧克泰威斯同安·怀特菲尔德小姐和她的母亲一同进来。阮士登从椅上跳起来赶到门边去迎接她们。安漂不漂亮，那要看你自己的鉴赏力和你的年纪和性别来判别。在欧克泰威斯心里，她是个娇艳迷人的尤物，有她在场，世界就不同了：微不足道的个人意志，忽然扩展到无限大，经由人类全体生活的神秘的记忆，到东方一切的起始，或者回到人类曾有的天国乐园，在他看来，她是浪漫中的实体，无意义中约内含良知，是他眼界的扩张，是他心灵的解放，时间、空间、环境不再重要，他的血液升华为活力充沛的生命之源，一切神奇皆已揭晓，一切教义都神圣化了。在她母亲看来，尽管描绘得怎样适当，她总不是这类型的。这并非说欧克泰威斯的赞赏在任何方面可笑或不足信。安长得很不错，十足的小姐味，高雅标致，有着妩媚的眼睛和头发。而且，不像她的母亲那样，把自己弄得不堪入目，她设计出一套黑色和紫罗兰色的丝质丧服，既可为她的父亲戴孝，又可显示出他们家庭的传统的独创性习惯，那种习惯是阮士登所赞赏的。
但这些与说明安的迷人的主题无关紧要。假使把她的鼻子朝上，使她的媚眼斜视，把她黑色和紫罗兰色的衣服，换成一件卖花女的围裙和装饰，把她说话中所有的H音删除，她还是会使男子们日思夜梦的。生命力同人性一样普通，但是，生命力也和人性一样，有时是相当于天才的，而安就是一个有生命力的天才。那并不是说她是个淫荡的人，这是生命力的缺点，而不是真正的逾举。她是一个非常受尊重，而且十分能自制的妇人，外表看起来也是如此，虽然她的举止是时髦的坦率和任性。她不想做的事情，她就不做，来使人对她有信心；同时她认为要做的事情，只要需要和对的，不论别人的意见如何，她总是要做到的，这又使人害怕。总之有时柔弱的女性也可叫成野猫的。
她进来时，阮士登去接她，她亲阮士登，一切都做得很得体。假如死去的怀特菲尔德先生能够看见这些人的愁容满面，[只有田纳例外，他内心忐忑]静默的握手，同情地安放椅子，寡妻的唏嘘和女儿的泪眼，伤心到说不出话来，他一定会有一种近乎不耐烦的满足吧！阮士登和欧克泰威斯拿了靠墙的两张椅子，给两位女士坐。但安却走向田纳那边，坐在田纳的位子上，田纳让座时，带着无礼的神情，随后局促莽撞地坐到写字台边来舒解他的愤怒。欧克泰威斯替怀特菲尔德夫人在安的旁边安设了一张椅子，他自己坐在阮士登拿来放在史班塞像下的那把椅子上。
顺便提一下，怀夫人是个矮小的妇人，她没有光泽的淡黄褐色的头发，看起来就好像黏在鸡蛋上的稻草。她有一种混沌而又狡诈的表情，有一种尖锐的声音和一种古怪的态度，好象有个比她大的人在挤她，她用手在推开他的样子。人家一看见她，就觉得她是个自觉被人看做愚蠢和被忽视的女人，她虽没有充分的力量来实际维护自己的权利，但至少不甘屈服于命运之下。欧克泰威斯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很有古代侠士的风度，虽然他的整个灵魂都被安占住了。
阮士登庄严地回到写字台边——他的权威的位子上去，不理会田纳。开始了这种对话。）
阮：我真抱歉，安，在现在这种悲痛的时刻还来强迫你谈正事。但你挚爱的父亲的遗嘱已经引起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我想你已经看过遗嘱了吧？
（安点头，屏息，感动得不能说话。）
阮：我必须说很奇怪，田纳先生和我会一起被请做你和露达的共同监护人和财产管理人。（停了一会，大家面面相觑，不发一言，阮士登看见无人回答，有点发火，继续说下去）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不觉得该同意履行这种任务。我知道田纳也有异议，不过我不晓得他的理由，无疑地他将会自己说明。我们一致认为在不知道你的意见以前，我们不能作决定。我想请你在我和田纳先生两人间。选一个人做你的监护人，因为我恐怕要我们两个人来共同负责，是决不可能的。
安：（用一种低沉的乐音）妈妈一
怀：（连忙地）安，现在我请你不要把这种事情推到我身上来，我对这个问题一点也没有意见。即使我有，大概也是无足轻重的。我非常同意你们三个人认为最妥当的看法。
（田纳回过头盯着阮士登，他愤怒地拒绝接受这种无声的交谈。）
安：（不管她母亲的没趣，再用同样温和的语调）妈妈她晓得，对我和露达她负不起全责的，要是没有人帮助她和提供意见。露达一定要有个监护人，我虽然比较大一点，但我也不以为一个年轻的未婚女子，可以完全由她自己而无人辅导。我希望你同意我的意见，爷爷？
田：（一惊）爷爷！你想称呼你的监护人做爷爷吗？
安：不要胡闹，杰克，阮先生对我来说一直是祖父罗贝克。我是爷爷的安，他是安的爷爷。自我会说话以来，我都这样称呼他的。
阮：（讥讽地）我想你满意这答案了吧，田纳先生。安，说吧，我很赞成你的话。
安：那么，假如我将要有一个监护人，我能够不要我亲爱的父亲替我选定的人吗？
阮：（咬着嘴唇）那么，你赞同你父亲的选择了？
安：在我无所谓赞同或不赞同，我接受这事实。我父亲爱我，他最晓得什么是对我有好处的。
阮：当然，我了解你的心情，安，这是我预料的答案，你这样是对的，但是这样却没有如你想的把问题完全解决。让我给你举个例子，假设你发现了我做了些不名誉的事情——那我已经不是你亲爱的父亲以为的那种人了！这样你还会以为我可以做露达的监护人吗？
安：我无法想象您会做什么不名誉的事，爷爷。
田：（对阮士登）你没有做过这类的事情吧？
阮：（愤怒地）没有。
怀：（平稳地）那么为什么要做这种假设呢？
安：你看，爷爷，妈妈不喜欢做假设哩。
阮：（非常狼狈）你们两人对这种家庭问题，都充满了天真而深情的感觉，以至于很难把这种情形很完全的对你们说明白。
田：但是，朋友，你还没有把这种情形给她们说得明明白白呀。
阮：（悻悻地）那么，你自己来处理吧！
田：我会。安，阮士登以为我不适合做你的监护人，我也十分赞成他的话。他以为假使你父亲曾经看过我的书，他是不会选我的。那本书就是他刚才提到的不名誉的事。他认为你为了露达的缘故，应该请他做单独的监护人，使我退出来，这是你的责任。你就说吧，我会照办。
安：但我没有看过你的书，杰克。
田：（探手从字纸篓中取出那本书给她）那么你立刻看一下，再作决定。
阮：（暴怒地）假使我是你的监护人，我绝对禁止你看那本书，安。（用他的拳头在桌上重重一拍。然后站起来。）
安：当然不，如果你不愿意。（她把书放在桌上。）
田：假如一个监护人禁止你看另一个监护人的书，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假定我命令你看，那你对我是否尽了责任？
安：（柔和地）我确信你不会故意强迫我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的，杰克。
阮：（激怒地）是的，是的，安。那是对的，而且，和我说过的一样，十分正确和恰当。但你一定要选择一个，我们也和你一样陷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啊！
安：我觉得我是太年轻太没有经验来作决定。我父亲的意志，我认为就是神圣的。
怀：假使你们两人不履行这种任务，把责任加到安身上，事情就格外困难了。在我看来，现在这个世界上一般人常常把事情推到别人身上。
阮：我很难过你有这看法的。
安：（悲伤地）你是拒绝我做你的被保护人吗，爷爷？
阮：不，我没有说过那种话。我只是极力反对和田纳先生共同担当这种任务罢了。
怀：为什么？你跟杰克有什么问题？
田：我的思想对他来说是太前进了。
阮：（愤怒地）并不是的，我否定这种说法。
安：自然不是，多么胡说呀！没有人比爷爷的思想更前进的。我相信这些烦恼都是杰克自己找出来的。啊，杰克，请你不要为难我吧。你不拒绝我做你的被保护人，对不？
田：（忧郁地）不，这是我自找的；我想我只好接受了。（他转到书架那边去，站在那儿抑郁地看着那些书的标题。）
安：（站起来，洋溢着难以掩盖的喜悦）那么我们大家的意见都是一致了，我亲爱的父亲的遗嘱将可以实行了。你们真不晓得我和我的母亲是多么的高兴呀！（她走到阮士登那边紧抱他的双手，说道）那我就有亲爱的爷爷来帮助我和指导我了。（她回过肩来，瞥了田纳一眼）杰克是个无敌英雄，（她经过她母亲身边，走到欧克泰威斯那里去）杰克的知已朋友雷克其·迪克其·泰威。
（他涨红了脸，看起来像是难以形容的呆子。）
怀：（站起来，把她的丧服抖平）现在你是安的监护人了，阮先生，我希望你说说她，把她给人起绰号的习惯改改。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她向门口走去。）
安：你怎么说这种话呢，妈妈！（脸上有着亲热而稍稍懊悔的神情）嗯？我想你也许对！我是太轻率了吗？（她转向欧克泰威斯，他正跨开脚坐在椅子上，把两肘放在椅背上。她把手放在他的额角上，将他的面孔突然向上一仰）你想要别人当你是个大人吗？我将来一定要叫你鲁宝森先生吗？
欧：（认真地）啊，请你叫我雷克其·迪克其·泰威吧。
安：“鲁赛森先生”这样称呼是太别扭了。（她笑起来，用手指轻轻拍他的面颊，然后走回阮士登那边）你知道我现在才觉得叫您爷爷未免太没规矩了。不过我从没想到这会使你难受。
阮：（轻松地，亲热地拍着她的背）我亲爱的安，不会的，我喜欢你叫爷爷。除了安的爷爷这种称呼外，叫我别的称呼，我一概不答应。
安：（感激地）除了杰克，你们都宠我。
田：（从书架那边转过头来）我想你应当叫我田纳先生。
安：（温和地）不，你不是真的这样想，杰克。那些话你是故意说来唬人的，知道你的人都不会在意的。但是假使你不介意，我将依着你有名的祖先的名字叫你唐璜。
阮：唐璜！
安：（天真地）啊，这不好吗？我不晓得啊，那我就不那样叫你了。在我没想到别个名字以前，我可以叫你杰克吗？
田：噢！看在老天的份上，拜托你不要再发明更坏的名字吧！我认输了。我满意被叫“杰克”，我接受“杰克”这称呼。我想立起监护人权威的计划都泡汤了。
安：你看，妈妈，他们真的都喜欢有昵名的。
怀：晤，我觉得至少在我们没有服满孝之前，你不应当叫这些昵名吧！
安：（伤心的自谴着）啊，你怎么要提醒我这件事呢，妈妈？（她急忙离开房间去隐藏她的悲恸。）
怀：当然又是我的错。（她跟着安出去。）
田：（从书架那边过来）阮士登，我们也被打败——击碎——不看在眼里的，像她的母亲一样了。
阮：废话！（他跟着怀夫人走出房间。）
田：（和欧克泰威斯在房里，古怪地打量着他）泰威，你想在世界上做点有意义的事吗？
欧：我想做个诗人，我想写出伟大的戏剧。
田：用安做女主角？
欧：是的，我承认。
田：要小心呀，泰威，一部剧本用安来做女主角是可以的，但是假使你不是很小心，恐怕她就要嫁给你了。
欧：（叹气）没有这个福气，杰克！
田：唉呀！你的头已经在一头母狮口里了，你已经被吞了一半——只要三口——第一口吞了雷克其——第二口吞了迪克其——第三口吞了泰威，那你就完了。
欧：她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的，杰克，你是晓得她就是这样子的嘛！
田：是呀，她能用她的利爪击败每一个人，可是现在的问题是，她要吃我们中哪一个？依我看来她是想吃你。
欧：（站起来，发怒地）她上楼去哭她的父亲，我们就这样来批评她，这未免太过分了。不过我确实希望她来吃我，我所以忍受你这刻毒的话，是因为话里带给我希望。
田：泰威，那就是女人魅力中最可怕的一面，她使你愿意毁灭自己。
欧：但那不是毁灭，而是愿望的达成。
田：不错，是她目的的达成；那既不是为她的快乐，也不是为你的幸福，而是大自然的目的。女人的活力是生物的一种盲动，她因此而牺牲了自己，你以为她会犹豫是否要牺牲你吗？
欧：你说什么，正因为她有自我牺牲的精神，所以她不会牺牲她所爱的人的。
田：那是最大的误解，泰威。那些能自我牺牲的女子，正是那些不顾一切牺牲别人的人。因为她们不自私，她们对小事情非常关心。因为她们有一种目的，这不是她们自己的目的，而是宇宙的，一个男子对她们来说，不过是达到那目的的工具而已。
欧：不要说得那么苛刻，杰克，她们对于我们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
田：不错，好像一个士兵爱护他的来复枪，或者一个音乐家爱护他的小提琴一样。不过她们允许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目标，自己的自由吗？肯让我们互相帮助吗？一个最强壮的男子，一旦被她们占有了，他还能逃脱得了吗？我们在危险中时，她们发抖，我们死了，她们啼哭。可是这种眼泪并不是为我们而流的，只是为着失去了一个做父亲的，一个可以生孩子的人啊！她们控诉我们说我们只把她们当成玩乐的工具，可是，男人的私欲和荒唐是软弱，短暂的，怎么可能促使女子，那整个“大自然”目的孕育于身的女子，像女子奴役男子那般呢？
欧：如果这种奴役能使我们快乐，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田：如果你没有你自己的目标，又跟一般人一样，只想挣钱养家，那是没有关系。可是，泰威，你是一个艺术家，也就是说，你也和一个女子有她的目的一样，你有一个令你入迷，重于一切的目标啊。
欧：不是重于一切。
田：是重于一切的。真正的艺术家会使他的妻子挨饿，他的孩子赤脚，他的70岁的老母亲为他的生活而做苦工，他是除了他的艺术以外，什么都不管的。对女人而言，他一半是活剥肢体者，一半是吸血鬼。他亲近她们是为了要研究她们，为了要撕去她们习惯的假面，为了要发现她们内心的秘密，因为他知道她们有唤醒他最深的创造力的力量，有使他从冷静的理性中获救的力量，有使他看见想象的力量，有当他需要，鼓舞他的力量。他使女子相信她们做这些事是为了她们自己，而实际上却是为了他的目的。他偷窃了女子做母亲的机会，给他做艺术的对象，他赞美理想女性，又嘲笑她们。他假装替女子免除生产的剧痛，事实上他可借此享受子女所应享受的爱意和看护。自从有婚姻以来，大艺术家常以坏丈夫闻名。而更坏的是：他是一个小儿的强盗，吸血的恶魔，一个伪君子，一个欺骗者。只要能使他扮演哈姆雷特更成功，画出更美丽的图画，创作更深奥的诗歌、更伟大的剧本、更深奥的哲学，那他不惜毁灭人类，摧残成千的妇女！留意我的话，泰威！艺术家的工作是真实地表现我们自己。我们的理解力只不过是关于我们本身的知识，那些能在这种知识上再加上一点的人，就创造了新的理解力，正如一个女子创造新的人一样真确。艺术家在一种创造的狂热时，他是跟女子一样的无情的，对于女子是危险的，正如她对待他一样，而且也同样具引诱力。在所有人类的斗争中，没有一种像男艺术家和具母性的女子的斗争那样无情和冷酷的了。哪一边整了对方呢？那就是他们之间的争论点。而且总是争得势不两立，因为——用浪漫主义者的口号——他们在互相恋爱呀！
欧：即使是这样——但我现在不觉得对——那么，最高尚的人格也是从最剧烈的斗争中得来的呀！
田：下回你遇着灰色大熊，或孟加拉猛虎时记住这句话，泰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