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数月。
西边凌国进犯。烽火硝烟顿起。
凌国虽是小国，但兵强马壮，凌国国主善武好战，一心想扩展版图，一统天下，却缺失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是以，两国边疆地区频繁地发生了一些冲突，最终，两国兵刃相见。
苦战数月，死伤无数，凌国国力虽不及云国，但他殊死抵抗，云国也损兵折将。
于是，林清婉代慕容云澈去青灵寺为死去的亡灵祈福，以稳军心，以振士气。
西岭山以东是云国，以西是凌国，而青灵山就在西岭山上。前途漫漫，万分凶险，但她还是去了，所幸，一路上，有顾雪然的陪伴与照料。
可就在回宫的路上，林清婉失踪了，下落不明，生死不详。
而，顾雪然也一起失踪了。
因为，在半路，她们碰到了刺客。慕容云澈震惊，目露凶光。
他一边派人大肆寻找他们，一边追查刺客的身份，势必要水落石出。
山谷里，林清婉和顾雪然安然无恙。
她们跌下水潭，被水流带到一个小山谷里。
山谷不大，却有一处很大的湖泊，像嵌在山谷里的蓝宝石。湖泊前是一大片的青草地，遍野繁花。这里终年水绿花娇。
林清婉扬起苦涩的冷笑，顾雪然本是她费劲心思要对付的人，而今却成了生死之交，她想起在险滩，她拼命地想要松开顾雪然的手，那一刻她竟然舍不得连累他，她冲他大喊：“你放手啊，如果我死了，云国只是暂时少了一位皇后，对慕容云澈来说不算什么，对云国的百姓来说更是微不足道。可，如果你死了，谁尽心尽力地为慕容云澈出谋划策。”
顾雪然的眼神那样地坚毅，微微一笑：“我不会让你死。”
林清婉蓦然发现，她那些被伤得体无完肤的爱情，一直是她自己误解了。
她心下一动，眼眶微热：“好几次我都置你于死地，留着我始终是个隐患，你不是每一次都那么幸运，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再不放手，你会后悔的。”
顾雪然越发抓得紧了，石头湿滑，眼看着他就要被水流冲下去。可是，他对林清婉的话置若罔闻。
他说：“在你看来，我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在我眼里，你是我可以用命去保护的人。”
泪湿眼眶，林清婉失声痛哭：“迟了，不管你如何做，我们之间也已经挽不会回了。”
顾雪然的眉间凝着忧愁：“清婉，我舍不得你。”
林清婉眸光波动，眉目冷峭：“舍不得？不忍心？雪然，我不知道这两年你是如何过的，然而，你的这些舍不得和不忍心，就像是一把把尖刀在我心底辗转，我夜夜难眠日日难安。”
她终于相信人是会累的，林清婉虚弱地轻笑：“雪然，你放手吧，我的存在，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伤害。阴差阳错，我认识了你，这是天意，我一腔情意被你辜负，这也是天意，我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情，命悬一线，这还是天意。天意如此，就让我们听天由命吧。”
顾雪然不由心酸。林清婉的瞳孔这么地清澈，他看见了她对他的担忧，她的情意。
“从前，你对我，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这一次，你可不可以也狠心一点，不要顾及我。”
林清婉，摇头，苦笑。她知道如果在这样僵持下去，顾雪然势必会被她所累。
所以，她生生地，挣开顾雪然紧握的手，她随着流水不断地坠落，她看着他悲痛欲绝地咆哮，嘴角绽开轻微的笑意。
伤她至深的顾雪然，她恨之入骨的顾雪然，在生死关头，她竟无法亲眼看着他死在自己的面前。时光走远，她从未要他死，她做那么多的事情，每一件都对他手下留情，因为要他死，她如何能忍心，她也有很多的舍不得和不忍心。
因为，她深深地爱着他，一直爱着他。
“咚”地一声巨响，林清婉淹没在水潭里。
顾雪然猝然心死。
他趴在石头上，双手空空，他张大嘴巴，试图哭出声了，可最终，他虚弱地垂下了手。
他把脸湮没在水里，水凉如冰，于是，他想起林清婉如花的笑颜。
他猛然抬起头，溅起水花无数，他满目空茫，纵身一跃。
“咚”。
另一声巨响，顾雪然翩然的白衣消失在水帘里。
殊途同归。
日升月落。
可这已经是很多天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她们被困在山谷里，找不到出路。
天光黯淡，隔着火堆，顾雪然坐在她的面前。
“知道刺杀我们的是什么人吗？”林清婉拨弄火堆，火光幽幽，也映的她的双眸幽深起来。
“江湖中人。”顾雪然沉吟片刻，“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怎么做？”
从刺客的身上不难发现他们并非大内高手，也非敌国死士，但他解不开的是，自从霍芷言入宫为妃，江湖和朝廷一直相安无事，怎么会发生这样有伤和气的事情，而且更奇怪的是，刺客对她们并非有赶尽杀绝之意。
顾雪然的眉头微蹙，透过火光，他看见林清婉淡静如水的脸，是这样的妖冶鬼魅。他恍惚觉得哪里不对劲。
林清婉惊诧，顾雪然竟然能猜中，可是他只有猜对了一半。
她冷漠地勾唇深笑：“他们要对付的只是我。”
似有惊雷响起，顾雪然微怔，沉默了片刻，稳了心绪：“为什么这么说？”
林清婉歪头挽了挽有些松散的发髻，黑曜石一般的星眸不知道有多深，朱唇微启：“直觉。”
顾雪然的嘴角猛然抽了抽，略有嘲笑：“你未免太自信了。”
林清婉盖下了眼睑，却挑高了一边的眉毛：“你不信？”
“至少我想不出他们对付你的理由。”
顾雪然闲散地往火堆里添柴。
“因为真正要对付我的人，不是他们。”林清婉眼神一转，眼底深如寒潭，连火光也照不进。
顾雪然心惊，敛了笑容：“清婉，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都说了直觉。”林清婉言语淡淡，似是不愿多说。
月朗星稀，月光落在水面上，粼粼波光，潋滟无边。可她们都安静下来，缄口不言。
“清婉，如果我们走不出这山谷，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就像我们曾经描述过的那样。”
顾雪然忽然这样问，教林清婉有些无措。
“我们一定能出去的。”林清婉起身，背对着顾雪然。
“假若不能呢？”顾雪然较上劲了，也站起身，固执地又问。
林清婉有些恼怒，回过身，蓦地阴沉：“你何以肯定一定就不能？”
“因为我不想出去，我一直都以为这一生，无论我怎样努力，我都将带着我对你的愧疚，无法与你过最平淡的生活。可是，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曾经说过的世外桃源。”
空寂的山谷回荡着顾雪然的声音，林清婉被迫和顾雪然面对面。
“我们？”林清婉冷笑，“算了，你始终是慕容云澈算计我的一颗棋子，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已经是颗弃子，你做你的忠臣，我做的皇后，谁都不要改变。”
“这不会是你的真心话。”
微风四起，飘扬的衣袂间，是林清婉愈加凉薄的笑声，她轻佻地问：“我很感谢你为我跳下这水潭，可是护我毫发无伤不是你的职责吗？难道你要我这一国之后以身相许吗？”
哀伤难抑的是顾雪然，他没想到林清婉会这样回答他。
“在险滩，你松开我的手，那一刻，我几乎以为你还是爱着我的，是不是真的要到生死关头，你才可以看清自己的心。”
顾雪然的心霎时被伤透了。
林清婉充耳不闻，故作冷漠：“我说过，如果我不死，你会后悔的。”
“清婉。”
“你没资格这样叫我。”林清婉打断顾雪然，眼中的泪，轰然而下，她只是气愤，她眼中的淡漠，夹着决然。
星眸璀璨，却全是幽幽的冷意，她冷若冰霜：“我承认我放不下你，我承认我还忘不了你，但是，走过的路是无法回头的，再奋不顾身地错下去，不是伤害更多的人吗？”
顾雪然突然拉过林清婉，怜惜地搂在怀里，满目凄楚：“不要说什么你我不能共存的话，清婉，也许，我们一起被困于山谷，这也是天意，是上天再给我们机会。如果出去了，我们注定要你死我亡，那么，就在这山谷，让我们完成我们未完成的心愿，可以吗？可以吗？”
顾雪然殷殷地问。
林清婉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她们一起描述未来的那一幕，又看见那些痴缠的目光。
她眼里的清泪被风吹落，她僵硬地伸出双手，缓缓地抱住顾雪然的腰，这样的场景不禁又惹她泪下。
顾雪然浑身一颤，又惊又喜，竟有一丝哽咽：“清婉，你答应了吗？”
沉默。许久。
林清婉推开顾雪然，看着他，步步后退。
她退至湖边，站定，目光浅淡如月：“不要再说下去了，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也不属于你，上天已经给过我们一次机会，我们错失了。如果我们真的有缘，不管在哪里，我们都有重新在一起的一天，但如果我们缘止于此，就算我们的心里仍有彼此，我们还是相隔在天涯海角。”
顾雪然痴呆在原地，他眨下眼睛，有眼泪滑下来，像经历了一场洪荒，一切恍然如梦醒。
深幽的夜幕里，有星子闪着幽光，莹莹如泪光。暮色浓郁，天地间一片绯红。
波光潋滟的湖中央，林清婉立在竹筏上，飘然的衣袂在风里翻滚。
她看着身侧潺潺的流水，平滑如镜，蓦然感伤：“这里美好的像是人间仙境，不知道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你担心皇上？”顾雪然佯装漫不经心地问，平静的面容下是血肉模糊的疼痛。
“你说，连大内密探都找不到我们，他会不会放弃我们了？”满目的湖光山色，望进眼底，忽然暗淡了许多，林清婉的双眸渐渐迷离起来，心下有片刻的忐忑。
她想起慕容云澈阴沉冷酷的双眼，也会想起他温柔宠溺的眼神，想起元宵那晚，他在月老庙写下的姻缘牌，是从未有过的情真意切。
想到这些，她潸然地垂下了双眸，浓密的睫毛轻轻地颤着。
“不会的，谁都有可能放弃了，但皇上一定不会。”
“是吗？”林清婉不置可否，她突然回头看着他的眼睛，神色凝重，“如果是你呢，你会怎样做？”
顾雪然一阵错愕。
流水潺潺，空寂的山谷越发地寂静无声。
两人对视良久，林清婉的眼中有昭然的失落，顾雪然的静默让她伤心。
原来，只是哄她开心的谎话，顾雪然也都给不起。
她舒展眉目，淡淡一笑：“你不用非要回答我，我只是随口问问。你知道吗？我告诉过自己很多次，我对自己说，不要对任何人抱有幻想，当希望落空的时候，就不会失望，不会难过。”
说完，也不愿再去看顾雪然的神色如何，林清婉转过身去，她立在前头，背影薄透如水。
顾雪然唯有一直看着她寂寥的背影，默然无声。
顺着水流，竹筏停到了对岸，两人上了岸，往山谷深处走去，一路上落英缤纷，飘扬胜雪，等到了尽头，赫然是一片梨园。
此时，梨花翻飞缱绻，暗香浮动。
花下，美人，恍然是画。
满园的梨花如雪，令顾雪然砰然心动。
“清婉，你能为我舞一次吗？”他殷殷地看着林清婉，忽然难以忘记她那宛若天人的舞步。
林清婉盈盈而立，美人似玉。
她的眸光如水色明澈，透着玉的温润，她含笑望着他：“雪然，我们不可以麻痹自己，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后悔。”
她似乎是说刚才的自己，又似乎真的在说顾雪然。
花影婆娑，顾雪然对上林清婉如水一般宁静的眼，眼神里有淡淡的寂寥：“清婉，在这里，只有我和你，能不能只做我和你。”
林清婉目光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哀怨：“你以为感情是一场交易吗？因为你心中所想，所以我就一定要如你所愿吗？”
顾雪然微微怔愣。
“只是我和你，只有我和你，就能够改变一切吗？雪然，你何时这么自私，没有了责任，没有了世俗的身份，我们就还可以和以前一样吗？刚才，你连回答我的勇气都没有。”林清婉心头酸涩，双目灼灼地凝望着他，“所以，这段舞，跳与不跳，又有多大分别？”
顾雪然的心中有一种失落感，久久不散。
他害怕有一个人完完全全地占据了林清婉的心。可是，他的害怕，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与林清婉无关。
这就是心痛的感觉吗？
顾雪然浅笑，神色自若地挑眉：“我不是想和过去牵扯什么，既然没有分别，你何必这么在意？”
“那就是单纯的消遣了？”花香沉浮，林清婉的嘴角绽开妖冶的笑容。
清风微拂，竟也清凉惬意。
顾雪然扬了扬唇角，有些玩味：“是又如何？反正你也不会让我如意。”
林清婉的心里突然柔软起来。
她清浅一笑：“雪然，和你在一起，我恍然又变回了傻瓜，我竟不忍看你伤心难过，也许，你说的对，这里只有我和你，我无法拒绝你。”
顾雪然感动，他的眉间绽开一方欢喜。
他情不自禁地抚上林清婉的脸，璀璨如星的眼眸，泛着温柔的光泽，在这一回望中，仿佛过往的一切恩怨都可以一笔勾销。
林清婉低下头去，竟有一些羞赧，她娇憨地笑：“让我为你舞一次，最后一次。”
那笑声清越动听，就似珠玉落盘的清透。
林清婉捻起一个兰花指，水袖微扬，翩跹如云，她忽然明艳的一个回头，妩媚的笑意藏在眼里眉间，世间万千风情，不抵她妖娆的一个舞姿。
荼蘼天色里，林清婉明丽容颜风华绝代。
却，笑容尽散，舞步顿停。
林清婉的神色忽然冷凝如冰。
顾雪然怔然，心下掠过一丝慌乱：“清婉怎么了？”
林清婉不语，依旧脸色沉重地看着前方。
顾雪然不安，顺着林清婉惊愕的目光，回过头，他看见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人，面色顿然一沉。
短衣、长裤、革靴。
她们等来的不是慕容云澈，也不是寻找她们的密探。
是凌国的多特王子。
多特的目光一直在林清婉的身上流连，惊羡的目光渐渐冰冷如霜：“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本王的清泠谷里？”
顾雪然心中一凛，把林清婉拉到身边，悄悄握紧她的手，目光淡定：“我夫妻二人无意冒犯王子，我们被困在这里，一直找不到出口，既然这里是王子的属地，不知王子能否带我二人出谷？”
多特的眸光锐利如刀，一瞬不眨地盯着她们，冷声：“你们不是凌国子民？”
顾雪然的手心渐渐潮湿起来，他回头看着林清婉，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他如实相告：“我们是云国人。”
多特的面色更沉了，冷冷一笑：“你们是云国人，竟然叫本王放你们出去，云国人都是这么可笑的吗？”
“王子打算如何处置我们？”林清婉从顾雪然的身后走出来，目光幽冷，她肯定多特不会轻易地放他们走，所以她不愿多说废话。
没有多特带路，她们出不了这清泠谷，终归是死。若被多特带走，以两国的恩怨，她们也是九死一生。
多特不禁多看了她两眼，然后冷魅地勾起唇角：“看本王的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