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255100000002

第2章

“文良老爷一行在潞河驿门口下马的时候,已经是钟鸣漏尽时了。张目那小子赶紧将他们迎进后院驿馆,偷眼瞅瞅,这位文良老爷气派不凡,就猜他即便不是西佛爷身边的王公贵族,也得是东暖阁常来常往的亲枝近派。”

“文良老爷想不到这么一个小小的馆驿,内院倒是另一番天地,不禁夸了一句,里外端详起来。”

“张目赶紧说,您老见笑了,您老见笑了。”

“我听说张目这小子让文良老爷歇夜,被文良老爷拒绝了。说公事当紧,今晚就不歇了;不拘什么取上些酒菜来,随便垫补垫补打个尖就走,紧着要赶路。张目便招呼厨下备饭,上上下下一通忙,工夫不大,荤的素的就摆满了一桌,然后拱手道:您老几位请,夜深露冷,非喝两杯不可,防着感冒风寒。”

“张目这小子眼好,文良老爷一行饮酒吃菜时,张目盯着文良老爷的左右长随,俱是紫面长须大汉,威风得紧。不待说,此次盛京之行非同小可,他几人自然规矩守礼,万一出个一差二错,文良老爷必替朝廷行家法,不徇私情。所以文良老爷说什么,几个紫面长须大汉都点头称是,不敢顶撞一句,只顾憨吃。顷刻,酒便告干了一壶,厨下的李耳又添上酒来,站在一边伺候。趁这当儿张目去马房看看马喂得如何,文良老爷推开碗筷一旁剔牙时,张目早已料理好鞍屉,将马拴在外院桩上,听候着文良老爷的驱使……”

“我还听说,李耳在桌旁小心伺候着,听这几位说:文良老爷这一番确实是急务在身,起身前长随们就要将官衔旗扯起,叫文良老爷拦了,言明对外一概声称去省亲。眼下兵荒马乱,西佛爷的密函要是被途中劫了去,非掉脑袋不可。临行,西佛爷也曾说过,此一去盛京,断不可惊动地方,更不兴怠慢,几日内速来回复。其实,文良老爷知道首先不能告知的是皇上那头,这也正是他为何掌灯时分方才出京的原因之所在。他离京之际,西佛爷刚传了一个小班,问他是不是听了戏再走,他哪敢拖延,行了礼就匆匆退了出来。文良老爷不比其他同僚个个四世公卿、一门科第,而是从七品知县起家,吃粗茶淡饭长大。因一次押粮进京,遇了响马,他舍命维护,得了西佛爷垂青,加赏优恤,才有了金玉锦绣,怎可不拼了一死,报效西佛爷知遇之恩呢?那些长随显见俱都是文良老爷的心腹人儿,文良老爷与他们道出利害,命他们一路之上非但不可显形,亦且不可露影,小心行事才是,句句是肺腑之言。长随们知道不是闹着玩的,一惊非小,立马都郑重起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连酒都不敢喝了。”

“不像话的是,文良老爷一下马,张目就差人去知会驿丞,结果驿丞迟迟未到,不知他又到哪里风流快活去了。这位姓林的驿丞,打头年断弦后,就迷上了脂粉,尤其是那些残花败柳的小寡妇,姿色端庄、花容月貌的黄花闺女倒懒得招惹。李耳自己又拙嘴笨舌,生怕怠慢了文良老爷,让文良老爷挑了眼就不好了。幸好这时候王品拍马及时赶到,解了李耳的燃眉之急。王品天生有一张好嘴,这是咱们都知道的,饶是你钢炼铁肠,经他上下嘴皮子一碰,也能让你化为绕指柔了,赛似苏秦、张仪。他一进垂花门就说:怪道是今夜星明月朗,敢情有贵客登门啊。叩见过了,文良老爷赏了他几两纹银,连同张目、李耳也一便赏了,借他吉言了。王品望望天又说:俗称,南斗掌生,北斗掌死,您老是南北斗,我们小民的生死大权都在您手心里握着了。文良老爷笑了说:贫嘴。时候不早,我们也该挪挪窝了。起身就走了。”

“驿站本来就是个赔笑脸的差事,跟你我不同,张目、李耳和王品三人鞍前马后地忙碌,而林驿丞却猫在暗地里跟浪蹄子脸偎脸地调笑去,想想,他仨就气不忿。文良老爷走出去横有二十里地了,林驿丞才来。进门先泡茶打坐,倒跟县太爷坐早衙放告一般气派,又吩咐三娘拿来一壶酒、两样菜,小酌一番之后才问:这么晚了,你们怎还不歇着?王品便将文良老爷来驿馆打尖的事讲了一遍。驿丞跳起来:为何早不说与我听,现在老爷人呢?王品道:已走多时了。三娘过来问驿丞还续酒不续,驿丞一拂袖道:哪里还有心思饮酒,算了。把个三娘唬得浑身一激灵。这个三娘也算地方上头一名伶俐人,烧出菜来,比京城馆子的色香味还地道,还会一手好针线。张目一直中意于她,欲求之,三娘却推三阻四不从,这一笔风花雪月账只好悬在那里。眼下,他见林驿丞无端迁怒于三娘,心里不平,就说:我遣人四处寻你,大人常去打牌掷骰、猜枚押宝的地方通通寻遍了,也寻你不到。林驿丞也是心虚,就不再啰唣。张目怕三娘柔弱,经不起夜寒,便催她回房歇息;三娘低头走了。张目瞅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万种妖娆,竟看痴了;林驿丞咳嗽一声,他才收回魂魄。天色这时候确实已晚,便流水似的回房安歇。”

“转天,本以为文良老爷那一页已经掀过去了,新一天重打锣鼓另开张,孰想,不到日上三竿,一群官兵就把潞河驿围了,为首的瞪眼质问林驿丞:文良老爷可曾夜里宿在此处?林驿丞赶紧说:连夜上路走了。那为首的顿足道:你怎么不将他留住!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但是,对方是五品京官,而他只是一介掌管草料银的未入流的小小驿丞,惹也惹他不起,只好忍气吞声。”

“官兵不信林驿丞,馆驿上下分头去搜查。”

“结果查出什么来没有?”

“自然是狗咬尿脬一场空,屁也没查出一个。”

“为首的那位官兵仍旧不死心,一再追问:你知道文良老爷从哪条道走下去的吗?林驿丞用手指了指:沿东边这条官道,快马追下去,一天便可赶上。为首的官兵一声唿哨:上马,速速跟我去追。一干人马纵马追下去,须臾便没了影子。”

“林驿丞长舒一口气——潞河驿地处京畿左近,也算得上是个咽喉要地了,上传下达,不可谓不当紧;但是驿馆终究是个迎来送往的行当,随便哪个爷,都可以在这呼风唤雨。眼里夹不住沙子的人断然应不了这个差,好在他一颗心早就灰透了,叼个旱烟袋,剜上一锅子关东叶子,混上一天是一天。

“不过,驿馆屋子小,院子大,长廊曲槛勾连,绿萼红香围绕,却有一份情致,最宜养老;街上店铺林立,繁华一片。林驿丞把衣裳换了,踱出驿馆,信步逛去,顺便喝一碗韭菜粥,也不嫌有什么寂寞。”

“他想如往日一样喝了粥,就去找百长丢下的一个小寡妇祝氏。那祝氏眉弯两月,花容蛮腰,还有那双不及三寸的金莲,简直迷死人不偿命。听说,祝氏赶庙时叫人将一双绣花鞋偷了去,唯恐丧了廉耻,丢了名节,当街哭起来;林驿丞见她有几分姿色,便动了怜香惜玉的心,叫祝氏坐他的轿回府,而他自己徒步。一来二去,两人便相熟起来。谁知,那祝氏是个许看不许吃的主儿,亲得,抱得,睡不得,急得林驿丞只得朝夕在她左右转悠。他以为做得神秘,一切都不为人知;殊不知,早有人把一切看在眼里。自他潞河上任以来,跟梢的就不曾断过,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统统记录在册。至于何人所派,却无人知晓。幸好林驿丞只在寡妇床头做文章,并无异心,更不与朝廷为难,所以位子倒还坐得稳当。要说一个驿丞,也不过管着二百来人、百十匹马、几头骆驼,何必如此兴干动戈?只因为潞河驿是距离京城最近的一个驿馆,是进京出京的大小官员必经之处,就是宗室皇亲也常常在此处落脚,马虎不得。他走到哪里总有眼线跟到哪里。在粥铺,林驿丞脱掉官衣,跑堂的端来洗脸水;他拧了一把手巾,擦了擦,又把口漱了,才坐下喝粥。尾随于他的人,也不即不离地装作喝粥。喝了粥,林驿丞会账起身,那人也跟出粥铺……”

“林驿丞道上又拎上一瓶酒,惦记着与祝氏喝个合卺杯,推杯换盏后,谅她一个小女子不胜酒力,乖乖地让他林某人慢橹轻摇,捉她个醉鱼。后面那人见他进了寡妇门,便离开了。林驿丞怕是怎么想都想不透,老佛爷刚打发文良老爷出京,怎会又派官兵追他?祝氏见林驿丞来,沉着脸告诉他,晚间做了一梦,蹊跷得很,让他解上一解;林驿丞让她把梦说来听听。她说她梦见她死鬼丈夫从坟里出来跟她打招呼,林驿丞掐指算算,说周公解梦中云:梦见冢墓上开花是大吉,梦见开棺与死者言谈则主凶。祝氏一听吓坏了,赶紧轰他出去,扣上门闩烧香磕头,一天不敢出门。林驿丞正反扇了自己俩嘴巴,怪自己多嘴,可怜一个驿丞孤零零街头流落。路过勾栏曲院,花朵般的女子冲他招手,个个是破瓜年纪,娇得很;他正有火无处发泄,破口便骂:都他娘滚一边子去!勾栏女子也不是好惹的,撒起泼来厉害着呢,于是,两边当街对骂起来……”

“他们馆驿中人各有各的去处,比如李耳跟王品吧,俩人志趣相投,拜了把子,最常去的就是戏园子。叫一壶好茶,凳子上铺上狼皮褥子,听天津卫来的班子唱小戏;又都喜欢叫‘满场飞’的那个粉头,专捧她的场。‘满场飞’不光唱得好,扮相也标致,散了戏,还要递上拜帖,到后台跟‘满场飞’寒暄上几句。”

“他们两人一个掌着厨下,一个管着槽上,手下都引领着十几号人,也算得上是馆驿中的实权人物。李耳有个外号叫顺风耳,但凡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即便是蚊子打耳边过,也听出个雌雄来。王品则有个外号叫铁嘴,想必各位早有领教,伶牙俐齿的,死人也能说得活转过来。”

说这一番话者,是三位买卖家的掌柜,都是驿馆左近的邻里,隔三差五他们就去瑶窗轩吃茶闲谈。一个是开花铺的房三爷,一个是开香铺的是蒲先生,另一个是开书铺的黄老板,巧的是,正合所谓的俗中三雅。按古人的说法,花铺是蜜蜂化身,香铺是香麝投胎,而书铺则是蠹鱼转世。序齿算一算,蒲先生长于房三爷两岁,黄老板又比蒲先生长两岁,自然为大。

“几位爷续水不?”

伺候他们的小厮,是伴儿。

这个伴儿,也就十五六,保定人,荒旱年时,父母双亡,孤存一身,流落到此,茶楼老板收留了他。他也图个安饱,手脚很是勤快,招人待见。这三位掌柜只要来,必唤伴儿提壶续水;伴儿也喜欢听他们说话,觉得三位掌柜容止非凡,谈吐风雅,偷鸡摸狗的勾当从他们嘴里说出来都透着那么一点不俗,听得这个半大小子痴迷得不行,奉他们为圣贤……

“伴儿,快端些瓜果梨桃来。”

“几位爷,稍等稍等。”

“这小子倒是伶俐……”

三位掌柜从瑶窗轩出来,相互施礼散去,各自照看铺子去了;一直窃听他们言语的人也会了账,悄然走开,神不知,鬼不觉。伴儿送他们出来却瞅了个满眼,一心的疑惑,心想:这里的人怎这么喜欢拿听壁角作消遣呀?突然后脑勺挨了一鸡毛掸子,“小子,跟谁相面呢,快做活去!”呵斥他的是茶楼的二掌柜,鹰鼻鼠眼,脸上没有四两肉,一看便不是什么善茬子。伴儿一惊,褪褪脖子,赶紧张罗客人去了。

张目说:

我给文良老爷拈个阄,拈阄的结果是凶多吉少。都说我是千里眼,三娘的眼力却一点不比我差。她问我何以不悦,于她,我是一片赤诚,她就是要东海龙王角、千年瓦上霜、仙山灵芝草、蟠桃酒一缸,我也勉力给她寻来,唯独天机不可泄露。三娘偷窥一下我的脸色,不悦道:“罢了,没工夫与你磨牙。”打帘便要出去,我紧着拦住,劝她留步,却又不敢声张。我这屋一明两暗,与李耳做邻,因为隔墙有耳,总是小心,出入也是蹑手蹑脚,其中缘由想必三娘都知道,所以她只是瞪我几眼,背对我站下。

我想出去巡视一遭,三娘却说:“不必去了,李耳不在,与王品上戏园子了。”我坦然了:“那就好,那就好。”三娘微微含着笑问道:“你不是与那李耳很熟络吗?防他做什么?”我亦不驳她:“倒也是,倒也是。”三娘穿着上素来淡雅,虽不穿凤冠霞帔,却比穿上凤冠霞帔更有风仪,没有一处不女人。这样的女子,竟也有一个怪癖,从不面对人,总是给人一个后脊梁,若要一窥她的颜色,难。我告知她:“往日,我确实常与李耳下棋饮酒,在我,也不过是虚应个故事,他却当真。下棋赢了他,他说我看他不起,意在敷衍,结果不欢而散;下棋输了他,则说我公务上不用心,只将心思放在丧志玩物上,自然精通博弈,到了,还是个不欢而散。最后,我只好使了一计——敬鬼神而远之。”三娘说:“论博弈,他怕不是你的对手;论刀枪,你就怕不是他的对手了。”我瞅瞅我那双太过白皙太过娇嫩的手,只得苦笑。上次打赌射箭,他李耳连中三元,而我距靶最近的一箭也有三丈开外。难怪三娘耻笑于我,整个通州城都拿这件事当笑柄。我想,三娘一直对我不即不离,不冷不热,恐与我的刀马功夫不上进有直接的关系。假如真是为此,我便冤死了,就是哭,也哭不出眼泪来了,连效仿项羽江边自刎的心都有。

我知三娘疑我,看她眼神便见得分晓,然而,我又何尝不疑她呢?细观她,姿色出众,丰盈而不见肉,娇美而若无骨,当是富家之女;再观她,为人有谋勇,处事有胆色,显见在场面上摸爬滚打过,何以凄惶得替人端茶倒水?……她的闺房我也见识过,就在驿馆的东头,房不大,却雅致,窗外摆着时花盆景,墙上挂着仇十洲的工笔群仙,住这样地方的人竟肯屈尊去做下人,恐怕谁都会怀疑内中有什么缘故。我也不便多言,听说一个借宿的爷问她可有婆家,她当下甩下脸子,说了句休要轻薄就拂袖而去,那客窘得出一身大汗。知道她这般厉害,生就一副一丈青的脾气,我就更不敢招惹她了,只在背后偷偷唤她三娘,她并不自知。

三娘真名实姓唤作个宋石榴,倒也名副其实。头回,她到我院里闲谈,曾问过:“别家院落都大树参天,伏天也可以绿荫纳凉,你院落怎光秃秃的雀儿都没落脚处?”我沉吟半晌,言说是嫌夜里树上落猫头鹰,不得安睡;三娘也不再深究,立在院门首左右张望。我猜想,她必是装迟钝,心里揣着明白。

有树,便有了遮挡。假如有贼人藏身枝丫上,防不胜防,干脆我伐了它,贼人也就无从下手了。她尽说我,她自家院子还不是掩饰得密不透风,窗帘镇日闭着,一道缝隙不留。疑归疑,慕她之心却又难以遏制,明知幽王宠褒姒,炀帝贪萧妃,唐明皇迷杨妃,下场都不妙,仍回不得头,走一步算一步,听天摆布吧。

人都说三娘乖张。馆驿人来人往,纷杂得紧,她这样性子在此恐有不便。

长舌妇干脆将这些闲言絮语跑到林驿丞跟前去说。林驿丞全做耳边风,一耳朵进,一耳朵出。说多了,他还瞪起眼来。

“她栖身于此,又不取你等的饷银,如何管得这么许多?”林驿丞道。想他平日是个笑面弥陀,突然色变,情状不免诡谲,倒叫众人多了些猜忌。寻常林驿丞见得女人就挪不开步,无不魂迷,这三娘十分的容貌,林驿丞竟避之不及,仿佛她身上有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即便是三娘上赶着他递话儿,他也一脸的不耐烦。偶尔醉酒,旁人问他:“你动不动就对三娘使气动粗,难不成与她是前世的冤家?”林驿丞言道:“我且问你,是鸡巴要紧,还是脑袋要紧?”旁人说:“鸡巴要紧,脑袋也要紧。”林驿丞冷笑道:“鸡巴没了,脑袋在,尚可苟存;要是脑袋没了,鸡巴也就成了溃烂的盲肠了。”旁人思忖一下,问他:“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但是鸡巴招了灾惹了祸,凭什么要派脑袋的不是,又有谁会要你的脑袋?”林驿丞却低头不语装聋作哑了。

许是因了这个缘由,我对三娘更不敢孟浪从事,三娘似乎对我也是加着十二分的提防。每次来,让她坐,她都是背转身去立着,我也不好勉强,便由她。她问我:“文良老爷是怎样一个人,朝廷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我告她:“朝廷当差的都一个模样,没什么稀奇。”三娘问:“条脸还是阔脸?”我回道:“生得倒是富态相,只是有些憔悴。”她又问:“身量高矮?”我说:“是个七尺汉子,可惜叩头叩久了,背都塌了。”三娘还往下问:“年岁大小呢?”我说:“不过三十上下,却已有垂垂老态。”我知道这些个并不是三娘真正想打听的,她要打听的其实是后边的几句。

“他深夜出京,要奔哪里呀?”

“说是去盛京,是老佛爷派下的差使。”

“随从几人可靠不?”

我着实是叫她问烦了,她这口吻语气,简直酷似大理寺问案。“你问这个,莫不是有何打算?”我问道。她忙说:“只是随便问问,话儿赶着话儿呗。”三娘把头低了,玉容泛赤,倒显出少有的女儿状来。我自知言重了,轻声说道:“其实,我所知也很少,仅此一面而已。”三娘道:“谁不知你生就一双鹞子眼,过目而不忘。”我说:“道听途说,取笑了。”三娘说:“听说你的眼力是养鹞子练就的,可当真?”闻听此言,我惊得一时痴呆,连话都说不出;这等事,天王老子都不知。“你听谁说来着?”我问道。她却说:“瞒得过别人,怕瞒不过我。”我越发的惶恐,不问个明白怕是觉都睡不踏实,忙张罗说:“赶在饭口,来,就便吧。”于是,将高邮鸭蛋、宁波淡菜和杭州醉虾铺排开,端到桌上,这些都是粮船打南边捎来的。三娘推辞道:“还是厨下吃着方便。”我打趣道:“怕什么,我又不能拿你做下酒菜。”三娘嗔了我一句:“你敢,板子夹棍早给你预备下了。”本想再调笑两句,又恐三娘怪我不老成,也便言语疏淡了些;好在三娘也未多说什么,抖抖潞绸红裤,对面坐下,只是不肯抬头。

二人一味闷头吃喝,倒都怯了,一时无处摘章寻句。想我因耐不了后娘的虐待,使性子来京投亲,找亲娘的娘家舅,却扑了个空,亲娘舅早两年便死了;我就流落街头,自卖自身,甘愿为奴。一户人家写了文契,作了五两银子的身价,我就跟了他。真像三娘所说,那家主人只教我养鹞子;问他养鹞子有何用,他说在后花园捉长虫、田鼠,免得妇道人家赏花时被吓着。我养的那几只鹞子,都来自口外,尖啄更尖,利爪更利,翅膀也更硬,飞起来行云流水一般。我问主人家:“我只养它,大人就管我嚼过?”大人说:“不错,你只管盯住它们,它们飞到哪里,你眼就跟到哪儿,不可跑到你瞅不到的地界。”这是什么缘由不打紧,打紧的是从此我再不饿肚子,这便是了。

“说是你跟鹞子一直吃住在一处?”三娘问道。

“确实,镇日里厮磨,形影不离。闲时,那鹞子跟我卖乖,还给我挠痒痒来着。”我说。

“久而久之,你的眼力竟能锐利得同鹞子一般,三更半夜也可远视十里?”三娘步步逼问得紧,一步逼我一寸,十步逼我一尺。

“这倒未必,传言总有不实。”

“这般功夫,沙场上观敌瞭阵岂不恰好,为何跑到这弹丸之处来喂牲口,料想必有什么蹊跷。”

“猜想我家大人还是嫌我年轻气盛,常与上下拌嘴,才打发我出来,免得将来惹出大祸跟着担些干系。”

“怕是未必这么简单吧,即便是你舍得那些个鹞子,那些个鹞子也舍不得你。听说,你走后,鹞子便不吃不喝,不几日,都相继夭折。”见我低头不语,一脸的悲伤,三娘又说,“你本性良善,狠心至此,恐怕有些难言之隐……”

三娘知道得越多,我便越发得惊诧不已,对她的来历也是七分猜忌、三分防范,嘱咐自己须审时度势才是——哪怕她再是风姿绰约、聪慧异常,也不可迷得若馋猫遇了硕鼠,似饿鹰见了雏鸡。

我现在忧虑的不止是她将我的根底摸个透,我却连她眉眼高低都看不出个清白;我最忧虑的则是她将我的把柄攥在手上,不知打算做一篇什么文章。恨只恨,我又没出息到家了,阎王爷勾不去的魂,却叫她勾去了。将来,她若强我做些个违心的勾当,岂不难堪?甭说再继续逍遥自在的快活,就是苟延残喘怕是也不易了。我干脆跟她摊牌:“你既知我的端底,准备如何发落?是打算去告发我,还是打算讹我一笔银子?”三娘并不答话,只是拿绢子掩住嘴,吃吃地笑,笑得我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张目老爷你是多虑了,信口胡说,你也上心?”

我痴痴地盯着她,显得再愚钝不过了。

“小姐若觉得我碍你的眼,不妨明说,我明日一早就卷铺盖走人。张目绝非迷而不悟的呆子,到哪里都是个糊口,料我还未蠢到沿街托钵的地步,好歹你给个痛快话。”我说。

我想以退为进,试试她的口风,也探探她这道水的深浅。

“看来你还是将我比作坏人心术的恶妇了,好心却拿来做驴肝肺,真屈得慌……”

“小姐怕是误会了。”我赶紧起身拱手作礼,她还是悻悻而去,只丢下一句——

“后会有期!”

三娘说:

我喜欢香味,夜夜入得黑甜乡之前,要么烧些沉檀木,要么点上一炷安息香,方能睡着。不过,今夜我却不能睡,等三更天,还要出去做正经营生。刚才与那张目斗了半天的嘴,微觉疲乏,但不想优游过日,便将单腿搭在窗台之上,压了又压,抻抻懒筋。若要做个济困扶危、怜孤惜寡的女中豪杰,吃不得苦,怕是不成。在屋中,我灯也不燃,否则,外人瞅见一小脚女子独自打把势,不定稀罕成什么模样,怕是要惊得跌一个跟斗呢。

才一落生,我也曾是爹娘的掌上明珠来着;我七岁上时,家中一场变故,爹被奸臣陷害,落得个满门抄斩,家产也一尽搜去。幸而恩主把我救下,拣一位饱学之士教我;先生断言,我异日必成大器。其实,我对经史子集兴趣全无,更想会些拳脚功夫,打遍天下无敌手;奈何恩主仍将我看做官宦人家小姐对待,宠爱有加。于恩主,我深受大恩,无可补报,唯有言听计从,由他分派了。

稍大些,恩主让我攻女红拈针线,闷得我恨不得一条绳儿吊死。幸而恩主每夜都允我上西山走一走,解闷消遣,无奈一双小脚碍事,行动起来极不便。我要放,恩主不应,反叫我裹得更紧。走来走去走了半年许,恩主又叫我跑,仍然是在夜半时分,大街小巷都已沉静下来;跑累了,丫鬟喂我几匙红枣莲子粥,再接着。如是又是半年,恩主才允我挑些崎岖险境迤逦而行,并且在腿上和腰间系上米袋,鞋上钉上厚铁掌,煎熬不过时,恩主也不气不恼,只叹息一句:毕竟是女儿家,唉。这话仿佛当众鞭挞一般,羞煞了我,只好咬牙硬撑下去。不消数月,我已负重行走如常,恩主还要加码,将我的双眼蒙上,盲者上坡下坡。这下我算是尝到了瞎汉子的苦衷,很是遭了几把罪,身上伤痕累累。跌重了,不慎一头撞在岩上,昏过去,恩主用竹筷将我的牙关撬开,拿鸡翎子伸入喉管深处,逗出痰液,方才醒来。总之,吃了说不尽的千般苦。终于有一天,我摘去眼罩,脱掉身上驮着的米袋,竟能健步如飞,非常人能比;几个膀大腰圆的底下人与我同行,片刻就被甩在一里开外。恩主拉住我的手涕泪横流,一味说:这些年,也是难为你了。我也差一点哭出声来,但是我能忍,生生将眼泪咽了下去。我以为这一回恩主总算可以给我派用场了,恩主却依然说还早还早,非要我学规矩不可。无非是笑不露齿、行不摆裙之类的混账套子,捎带脚还要学如何顺情说好话,见谁都说小女子夜观天象,见祥云瑞霭,拱护紫微,今儿果不其然遇见您老人家了,等等,都是些拍马屁的言语,肉麻死人了。

一日,秋凉天气,恩主邀我吃荔枝、龙眼,这些都是稀罕物儿,除了宫里,北方极少得见。我怎敢贸然领受,慌忙推让,恩主却说:“今夜怕是你在我府中的最后一晚了。”我问:“此话怎讲?”恩主言道:“你已有了差使,此一去,也算是助老夫一臂之力,只是……未知小姐意下如何?”我桃腮不觉泪下纷纷,忙跪倒说:“恩主吩咐,小女怎敢有违。”一夜不题。转一天,一乘小轿将我送至潞河驿来,一住就是三年有余。

馆驿中,百十号人都是谋生来的,养家糊口,拿饷银要紧,所以相处起来简单。林驿丞也不过是寻常俗人,平生只两大毛病,一是财迷,二是色。我亲眼所见,这几年他都是吃别人的东道吃惯了口,从不破费自家半个铜板;再者便是没红裙佐酒,就咽不下东西去,镇日里流连于花街柳巷、秦楼楚馆,我看他将来没什么造化。张目其人也不足虑,我对他的底细了如指掌,他对我的底细则一无所知,就凭这,他先输我一阵,而且他心内又钟情于我。虽说看是看不上他,但给恩主一个面子,也不得不周旋他一二。至于李耳与王品那两个活宝,更不在话下。他老二位都是戏迷,得空儿,就换上蓝线绢夹袍,扎上螭虎钩丝带,人模狗样地奔戏园子了。若说他俩全然无能也非实情,李耳的耳和王品的嘴都好生了得,一遇新任进京的官员下榻,他俩一个说一个听,将新任京官的来龙去脉准能摸个八九不离十。李耳就住在张目隔壁,格局我是清楚的,而王品寓处却要穿过一条鹅卵石砌就的甬道。据说,他屋内典籍四壁,几辈子都读不尽,平日屋子上几道锁,谁都进不得;他睡则睡在耳房里,行径怪得令人生疑。料想必有些蹊跷,早想一探究竟,怎奈总不得时机。李耳与王品都是有妻室儿女的人,扔他们在家乡故土不理会,将服侍公婆、抚养儿女之事都丢给妻子一人担承,自家倒落得清闲,这年头,受累的总是妇人。如有来生,我甘愿跟神仙老祖叩上七七四十九拜,求他老人家格外开恩,让我托生个须眉汉子,少些个折磨。

时候不早,我该动身了,大门走不得,须钻一条人工石道。石道内有厅有台有楼阁,楼阁中石床、石桌、石椅俱全;更奇的是,石床上有石枕,石桌上有石笔石砚,石椅上端坐一石人,均是前朝凿出来的。想这一带是漕运仓储云集之地,钱粮多,财主就多;财主多,怪异就多。不知是哪一位大员外吃饱撑得难受,开凿这么一个所在,以备不时之需;我也是偶尔发现,一直用条石堵着,怕更多人知道。出得石道,便已是卧虎桥北。上了官道,一路疾行,来至一片树林,细细查勘。恩主传书说,蓟州城和永平府都没见到文良老爷的踪影,怀疑他一行压根就没走出通州去。走着走着,突然一面石壁横在跟前,上边赫然写着:妙人,你晚来矣。用手一摸,墨迹未干,赶紧隐身树后,左顾右盼,显见是有人先我一步。若有祸害的心,怕是早已置我于死地了,这么一想,不禁冷汗浸透衣衫。不过,一动不如一静,且藏躲起来瞭望片时,再作理会。周围死一般寂静,偶有狼嚎声一长二短,听着瘆得慌。不远处还有废弃的土谷祠一座,破落多年,时常闹鬼。路过行人总听见里边吹拉弹唱,一噪就是几个更次;有两个汉子壮着胆子进去查看,除了破砖烂瓦,却不见一人。没多久,进祠的两人都嘴歪眼斜,动弹不得,自此再无人敢去招惹。我也曾动过念头,想见识见识,总不得工夫。现在,又不巧,此处虽看似荒凉清净、杳无人烟;心底下,我却恍惚觉得有人跟梢,唯恐露出什么行迹,便不敢轻举妄动,只悄悄巡视一遭,就匆匆离去。又不便径直回到驿馆去,绕着通州城转了几个圈子,一路留意身后动静,确信没什么破绽,才放下心来,返回住处。脱掉夜行衣,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想来想去,总离不了这凶险危难四个字。我嘱咐自家,往后小心度日。万一不慎,我的身份传将出去,以一传十,以十传百,哪消多时,就已传遍整个通州城了;我站不住脚事小,误了恩主的军国要事事大。折腾半宿,方勉强睡去,睡也睡不稳当。

天明,又是寻常景象,差人们晃晃悠悠地做些愚钝勾当,喂马的喂马,上灶的上灶。除非遇到六百里加急或是军机处廷寄,才会精心一时;一般的时光,当差的个个均懒于营生。林驿丞也又拉帮结伙传授勾栏功夫,要发情如何使兴阳带,要助力又当怎样用蝉酥锭,不嫌有失体统。见我奉茶过去,还装样儿谈些什么江山社稷,假是不假!应酬过了,我换了一件素净衣衫,沿西塔胡同来到一所幽静小庵,轻叩竹扉,一尼徐步而出,她是我在通州城唯一的朋友,法号静怡。只为这二年差徭繁,赋役重,爹娘要将她卖于一个失目老汉做填房,她不从,逃出家来为尼了。我与她惺惺相惜,常作竟夜之谈。静怡将我引入中堂落座,我见她玉容消瘦,泪痕满腮,不知何故,惊问缘由。静怡说:“刚接到一封家书,报知家母过世,不免想起往日许多情景,悲从中来。”

经她一说,我也浮想联翩,回忆起当年自家母亲操持内务、照管仆役之余,还教我读书;谁想而今已是阴阳两界,不得相见,不觉落下泪来。二人伤心一场,才相伴携手到后花园。几株梅花树俱是静怡亲手所栽,几年光景,竟也梅花盛开,香气扑鼻。静怡说:“还是梅花好,只要我不负梅花,梅花便不会负我。”我劝她:“姐姐也莫过于伤感。”静怡抹掉泪迹:“不伤感了,不伤感了,说说你那位多情种子吧。”我知道她指的是张目,不由得粉脸微赤:“谁又知你说的是哪一个。”静怡说:“鹞子眼张目呀。”我更是羞得低垂粉颈,抬不起头来:“他呀,我理都懒得理。”静怡说:“懒得理,却又怎会总是提及他?”我搡她一把:“亏你还是个出家人呢。”二人煮茗叙谈一番,我起身告辞,静怡也不挽留;走出去很远,再回首,见静怡仍倚门而立。我喟然叹道:这般凄凉时日,我怕是一日也难消受,真难为了她。

才迈进馆驿大门,就见张目纵身上了树顶,眺望远处,下面站满差人,口中都唧唧喳喳鼓噪成一片。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忙问门官出了什么事情,门官却脸儿失了色的冲我嘘了一声。

工夫不大,张目跳下树来,气喘吁吁道:“三百官兵,已经将通州城围了。”林驿丞着实吃了一惊:“凭什么?”我不禁说了一句:“还不是因为文良老爷!”林驿丞和张目、李耳、王品一齐问:“文良老爷如何了?”我自知失言了,又见他们几个俱是装疯卖傻,气哼哼道:“准是官兵在前边驿站没有追到文良老爷,又回来查寻。”张目瞅我一眼:“倒是可能。”林驿丞沉吟片刻:“我们也须做些准备,准备待客。刀枪兵器统统收起,双手难打笑脸人,谅他们也不敢跟我们动粗。”众人将信将疑,分头自去处置,林驿丞又镇定自若起来,接着跟手下人说起小寡妇如何比黄花闺女更有趣味,还说什么明珠产于老蚌什么的,皮厚!

我不知林驿丞有何神术,能使万象回春,竟泰然若此。不多时候,撞门声乱作,官兵气势汹汹地闯进来,馆驿中人个个心惊肉跳,都觉得大祸临门,怕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功。为首的仍然是先次来过的那位,五短身材,将林驿丞提走问话,叫他交代清楚。我等都悬着一颗心,恐怕殃及自家。跟手,张目、李耳跟王品一一被传唤,幸而我只是个伺候人的人,才不致遭到骚扰。张目一回来,我就上赶着去问:“他们都问你些什么?”张目竟故意敷衍:“也没问什么。”见他跟我卖关子,我好不心急:“究竟问你什么了,你说就是了,就不要跟我东藏西躲了。”张目这才说:“文良老爷从潞河驿一走,就失踪了,派出几拨人找,都是空手而归,老佛爷为此大发脾气……”我四下一瞧,见边上没闲人,就问道:“芝麻粒大小的事,还不至于惊动老佛爷吧?”张目说:“听说文良老爷怀里揣着老佛爷的一封密信——你可不兴泄露出去,否则你我的性命难保。”我说:“瞧你说的。”回房来,我仔细斟酌,老佛爷的密信指定事关军国大计,若写了些张长李短,也就不必这般兴师动众了。要紧的是,想得到密信,必先找到文良老爷,可是,一身披挂的官兵找他,都找他不见,我又如何找得到他呢?

官兵又在馆驿内外搜索,上下翻了个遍,连文良老爷的一根寒毛都没见;还是林驿丞主动请命,陪官兵沿途再寻一遭。不然,不光官兵覆不了命,潞河驿也得不到安宁。官兵已撤,馆驿的差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是林驿丞要担些风险……

出了通州城没多远,林驿丞他们就遇见一队响马,自称是江湖侠客,专门抢劫路过的富商大户。官兵都娇惯坏了,跟一班如狼似虎的强盗狭路相逢,哪里是对手,不一刻,便死伤二十余人,尸首被戳个稀烂,横七竖八地挂在树上,其余官兵赶紧抱头鼠窜。“幸亏跑得快,要不,你们怕是就见不到我了。”他说。我嘴上说:“哎呀,好险啊。”心里却说:“你死了倒清静了。”王品问道:“文良老爷会不会落到这伙子强盗手里呢?”林驿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个我可说不好。”王品说:“这档子事,横竖是跟我们潞河驿没什么干系,用不着频频地再来搅扰。”林驿丞说:“那也当由老佛爷定夺。”张目说:“依我之见,就该剿了那伙子强盗,不然,永无宁日。”李耳也赞成。林驿丞似啼非啼、似笑非笑地叹息一声:“唉,我等没有定鼎江山的命,那么就只有听吆喝的份儿了。”仿佛他还有一肚子的委屈,想他镇日里不耕而食,不织而衣,靠大清国供养着,也不知他的委屈何来,真真是笑死人了!

掉头来,张目告诉我,官兵传唤林驿丞时,不曾对上三两句,他就咕咚跪倒,连声称失职,怪自己有疾好色,又说:“若是尽职的话,理当陪送文良老爷到下一个驿站才是。”官兵为首的那人说:“那倒不必,送他不送他非你职责之所在,不过,我还是奉劝驿丞一句,庶人好色,则亡身;大夫好色,则失位;诸侯好色,则失国;天子好色,则亡天下。”林驿丞潸然泪下,一径说记下了,记下了,并执意要同官兵一道去找寻文良老爷,一是将功补过,二是他熟门熟路。我骂道:“好一只老狐狸。”张目笑道:“只怕是劫数未到,到了,你我恐也难幸免。”

假如我身边没有张目,我将失去一双眼睛,这时候,我才觉出他的好。莫怪静怡师父说:男与女的趣味,不在粘皮沾肉之后,恰在眉来眼去之时。妈呀,我想到哪儿去了!反正往后我要对他亲近些才是,早间种树,晚间才能乘凉嘛。再说,也用不着封他百两银子,不过是一张笑脸而已。打定主意再见张目,给他一副笑脸。这可苦了我,这些年从不曾笑过,费尽许多气力笑出来,拿菱花一照,比哭还难看,能把他张目吓个半死。我才知道,嫣然一笑也是女孩家的本钱。

那日,张目坐厨下饮酒。我终于找到一个题目,端起他的酒壶:“啊呀,酒寒了,我去温了拿来。”赶紧收了酒壶,到灶台温了温,又递与他。可怜个张目,好不受惊,慌得宛如进衙门忘带了腰牌一般,手脚无处撂,一个劲儿回礼道:“有劳了,有劳了。”

我心说:莫想邪了,我只是要从你那里打探些消息。果不其然,消息很快来了。张目告与我:“老佛爷已经有了旨意,要剿那伙子响马。”我用扇拂去石凳上的浮尘,让他坐着说。“不过,文良老爷的生死至今未卜,了无头绪。”他接着说。我扮出柔肠三断的样子说:“可惜了文良老爷这么一个好官,不曾修得长寿,竟遭此大难。”张目说:“谁知他是死是活,况且他算得什么好官,好官怎能三年里挣下万顷田园,又怎能三年娶上四房美人……”见张目魂飞天外的架势,想必是眼热人家。我不禁来气:“他娶的是不是美人你怎知道,你见来了?”张目赶紧辩道:“我只是听说罢了。”言谈间,他眉眼总在我红绫鸳鸯汗巾上溜来溜去,却又不好启齿;我便临走故意将汗巾丢落,偷眼见张目匆忙收了揣袖内。

当夜,天降大雪,天气寒冷起来。我见张目房中黢黑,白天瞅他未着棉袄,一宿在外非冻他个半死不可,不免替他担心;走出走进,几次三番去他门口等,等得好不耐烦。后半夜他才踉跄而归,估计又饮酒了——人家徒自紧张,他竟快活去了,我一下子冷了心肠。

径直跑回自家房内,正反扇自己俩嘴巴,愧得不行。怪我凭空动气凡念,自找羞辱,还是静怡师父六根清净,修桥砌路,积德行善,行夜路者给他个灯笼,死无葬者施他个棺木,哪里会有这么多的烦恼!越思越想越气馁,笼起一堆火,捻亮一盏灯,三心二意地绣起兜肚来。可恼的是,心思乱,总扎手,一个狮子滚绣球的绣球没绣成就丢一边子去,和衣躺倒。不知张目那个活冤家睡了没,哼,一杯酒的量,人家一劝,就吃它七八杯,不醉才怪!醉了好,活该他醉,恨着骂着咬牙切齿着沉沉睡去,灯也忘了熄它。这一晚光是做梦,梦见我肩挑铺盖,脚下穿一双方头行履,翻山越岭,一夜都不曾停歇。

清早起来,两腿酸疼得厉害。起来徒步庭院,但见白雪已没膝深了,打扫打扫,也算活动活动筋骨。到厨下,早有下人报上一早有几位来客,要几间房,备几桌饭;厅间笼中的鹦鹉也不时的巧语传客。不过都是些寻常人等,我也懒得理,点点卯,竟自回房坐下。老妇人把点心摆在桌上,我随便用些个,剩下的叫老妇人退了。驿站的规矩跟皇宫内院正相反,皇宫内院都是十一二的女孩进宫当值,十八九即放出婚配,而驿站里则是二十八九的嫂子大娘进来当差,到差不多望六光景才逐出。管这些娘们儿家,不累,但麻烦。我发誓从此再不搭理张目那厮,与其愧之于终,何如慎之于始,这般一想,心内轻松许多。不经意间,我发现门口地下有一蜡丸丢在那里,不禁心存诧异,刚刚收拾屋子,明明没见有,这片刻工夫哪来的呢?无疑这是蜡丸传书,待我打开来,读过便知端倪。果然,敲破蜡丸,里边确实藏着一封信。刚取出信瓤儿,又恐旁人打扰,赶紧掩门闭户,拉严帘儿再读。笔迹是恩主的,嘱我查清文良老爷的生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再三叮咛我此乃天大的事儿,断断马虎不得;后面又叙了几句家常话儿……

我细细看过两遍,便将信丢进炉火内,烧了。

虽则雪天路滑,也不得不再夜巡一遭,倘若机缘巧合,亦未可料。此一番连那土谷祠也不能漏过,非查它个水落石出不可。怕闹鬼,我将箭头抹上些猪羊血及葱蒜汁,照常说,再蘸上粪便就更好了,小鬼闻之却步。只是忒腌臜,只好作罢。挨到暮色降临,忙忙地出得城去。一路上,数不清摔了多少跟头,手也红肿了。想我与静怡师父初次识面,她见我手如柔荑,指若春葱,禁不住赞了一声好;她要是现在见我的手冻得跟红萝卜一般模样,尚不知又要说些什么……走出十里地去,乏了,坐树下稍息一时;再行,渐入林丛一寸一寸地查找。即便找不到文良老爷的尸骨,找到些遗物也是好的。月光照得林中白昼一般,四下看得很是分明,却不见文良老爷一行的蛛丝马迹。我又手掣佩剑进到土谷祠内,虽自恃略娴武艺,芳心还是怦怦跳个不住。祠内残墙碎瓦,满院子的修竹早已枯败,供桌下面做了黄鼬的窝,吱吱地叫,惊得我一身冷汗。待看清楚,不禁自惭起来:石榴啊石榴,你何胆小怕事至如此,让张目等人知道,还不笑话死?我抖抖精气神,燃起火把,把祠内篦头发似的篦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唉,又白跑一趟,只得悻悻而归。半道上,发现雪地上竟然有两排脚印,一排是我的,而那一排呢?借着疏星淡月,那两排脚印看去甚是清晰,难道我又被盯梢了不成?这么一想,我不禁心情纷乱起来,脚下也连连踉跄,又滑了几个跟头。磕磕绊绊回到驿站,天已微明,满心颓唐地瘫坐一旁,想起恩主说过的话:可恨一个清白世界,欲被一班险恶之徒弄得一塌糊涂,更是愤愤。不知哪个存心偏要与我过不去,误我大事;我若熟知五行善观星命就好了,掐指一算,那家伙就露馅了,逮住他,定斩不饶。可是潞河驿多是庸人,个个无一日不醉,无一人不醉,看不出谁是别有用心的人……这么胡思乱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梳洗梳洗径自睡了。原就十二分恼恨的我,未躺稳当,已经鸡声三唱了,吵也吵死了,我只好用锦被蒙住脑袋。真想出去把鸡的脖子拧下来,让你叫,让你叫个够!

“小姐,小姐!”一片唤声把刚入眠的我叫醒。我一骨碌爬起,便问何事,老妇人答道:“有人伤着了。”问是谁,老妇人回答:“是张总管。”我听了,跳下地,慌不择路就往外跑。老妇人追出来:“小姐,披上袄。”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一件贴身衣裳,而且还敞着,小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你慌个什么,我暗骂自己不争气;他张目与你非亲非故,又何必这般系肚牵肠,放他不下呢。于是,缓步到张目房内,叫门,他让我进去,见他鼻青脸肿,并没伤筋动骨,问明了他受伤经过,他说是从山上滚落下来摔的。我瞅他说话清清白白,无大碍,心方才归位;又问他大雪天上山做什么营生,他一时语塞,哑口无言。我恍然,皱着两眉道:“原来昨夜尾随我身后的竟是你啊!”他像是头上有个雷公打下来一般,再三辩解道:“我不是尾随你,而是尾随那个尾随你的歹人。”都是绕脖子话,越说越说不明白,掰扯一个够,才勉强听出个大概:张目昨夜二更天起夜,注意到有个黑影翻出墙头去,形迹可疑,便跟了上去。一直追到程官营才知道,那人原来是个盯梢的,而被盯梢的人就是我。他没敢跟得太紧,只是远远瞭着,我返回途中,尾随我的人突然没了影子;他慌忙四处寻找,不意被人暗算,推下山去,结果,就摔成现在这副模样。都说情缘是空的,张目却实实在在地为我所累,以致多了这么些个枝节;我鼻子一酸,眼眶子里簌簌地垂下泪来。伤心多时,方才还阳。站了半晌,他也不惦记着给我让座,便自家搬条板凳坐下,也劝他躺倒。我问他:“张兄,可曾瞅见尾随我的那人的形容相貌。”张目道:“离着远,没瞅清。”再问他:“那人年岁多少?”张目还是回答:“没看清。”没待我埋怨,他先自羞惭起来。见他气浊志昏的架势,我又心疼了,不再逼问。头一回就近端详他,竟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不免令人生怜。我安慰他说:“既然如此,多加小心就是了,且待来日再作计较。”张目听了,连声叹气,一个劲儿说自己笨,不成器。

从张目房内出来,我吩咐厨下煮些热汤给他送去;怕老妇人疏忽,又告知她搁什么料,放多少水。老妇人跟我贫嘴:“小姐怎这般精心?”我骂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角子。”道上,遇见李耳,他问我知不知道张目受伤的事,我言道:“知道了,但不知伤人的人究竟是谁。”李耳不语。我问他:“会不会是朝廷的人所为?”李耳道:“非也。”我又问:“莫非是反朝廷的人?”李耳仍然答:“非也。”我说:“那么就是驿馆中人了?”李耳却言道:“说不好。”说了等于没说,我懒得再与他废话,费唾沫。李耳说了一句“待我去张目那里瞧瞧,回头再跟你说话”,就径直离去。我瞅着他那对蒲扇形状的耳朵,觉得他挺邪门,耳朵能忽闪……

同类推荐
  • 偏偏恋上你

    偏偏恋上你

    她女玩男角,成为大神,却排名第二,排名数据竟被第一名甩出了整整一位数!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立志要单挑大神,成为第一。蹲点,埋伏,尾随,只为找机会一举打败他!可是。。。大神你为什么要送这么贵重的装备给我?为什么要帮我闯关做任务?你这要闹哪样?这样的他们却成为了一众腐女眼中的国民CP!大神,你解释下啊喂!
  • 欲望都市

    欲望都市

    灵魂救赎,心说了算。 奇迹和痛苦其实来自同一个地方,重建信仰,实际上,,脚说了算;人幸不幸福,更需要每个人的勇气和智慧。这个地球,不要抱怨老天不公,永远是一半沐浴阳光,老天根本不认识你。《欲望都市》——两个平凡的家庭,我们的孩子在未来就会怎样对待我们。鞋舒不舒服,是道德底线与唯利是图的较量。不要艳羡他人,绝不平凡的故事。我们怎样对待社会,一半沉沦黑夜……繁华都市背后,不要输掉自己。,人没有把自己哭进痛苦里。也没有把自己笑进快乐中
  • 大串联

    大串联

    假如没有那次大串联,我现在可能也跟很多人一样,娶妻生子,买房置地,赶上黄金周什么的还去什么地方旅旅游。老了,就打打太极拳,跳跳交际舞,或开车到水库钓钓鱼。恰恰是我十七岁的那次出行,叫我知道了人的内心深处蕴含着那么多深不可测的黑暗层面,几乎想都想不到……这一发现,居然影响了我的一生。
  • 兄弟

    兄弟

    尹守国,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7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
  • 北京不相信眼泪

    北京不相信眼泪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热门推荐
  • 这男人欠揍

    这男人欠揍

    他的胳膊伸过来,我一骨碌站起来,留给他一个后背,“走得时候麻烦关门。”走进浴室,打开花洒,水到脸上,再也分不清哪是泪水!裹着浴巾回到房间,他已经不在了。平整的床上安静地躺着一摞钞票,一张纸还有我的正在唱歌的手机。我没有理会手机,皱起眉头拿起了那张纸,只见上面写着:“强力胶小姐,我想告诉你三件事。第一,我不是出来卖的,所以不能收你的钱。第二,你不戴眼镜,不盘头,不穿衣服的样子很美!第……
  • 豪门千金奉旨穿越:四嫁酷王爷

    豪门千金奉旨穿越:四嫁酷王爷

    豪门千金乔云裳被后妈设计穿越到古代西寒国一罪女身上后,又遭邪恶法师暗算,她成为一根“刺”,一种用女子身子做成的销魂刺!奉旨再次穿越后遇到了冷擎宇,传闻里的冷酷王爷。于是,恩恩怨怨,曲曲折折,真情谁付出?假意谁识别?谁知道翻云覆雨后,究竟那销魂刺是谁的祸伤?幽声叹,真真是一曲情殇凄婉唱,万般缠绵最心伤!
  • 烛光喷薄

    烛光喷薄

    在这危机关头,是千字文拯救了我的写作。千字文短小,伏案写作不过一小时就成了。于是,上下班的路上即兴构思,目睹物事,神思飞扬,一点意趣凝成了。稍有空隙,拔笔书写,一篇小文很快便问世了。无疑,千字文成了我表达情思,延续创作的最佳文体。
  • 法医三小姐,很拽很腹黑!

    法医三小姐,很拽很腹黑!

    杀人现场睡一晚,一觉醒来到古代,破屋、烂衣、残羹、冷饭外加刁奴恶狗,我勒个去,二十一世纪双硕士学位女法医竟然穿成无父无母小可怜!这落差也太大了吧!!什么?她爹是太医院院使,正五品的大官!她娘是她爹明媒正娶的正妻!那她好歹也是个名门贵女,怎么混成现在这副样子??咕……肚子好饿,恶狗是吧,宰了炖肉,刁奴是吧,拍昏扔出去!天大地大,吃饱最大!什么?刁奴醒来带着主子杀上门来了?现代腹黑女智斗大宅门,能装傻能充愣,能骑马能玩刀,哭的出眼泪,笑的出口水,斗的了继母,惩的了刁奴,抱的了大腿,拍的了马屁……继母玩不过她,想把她嫁出去?那可不成!!!刚刚站稳脚,哪能这么快就转移阵地?就算迫不得已要转移,也不能去继母的主场啊,那还不把她生吞活剥来!!!简介无能,内容精彩,一章不看怪你,两章不看怪我!(咳咳,面馆门口贴的广告词,借用一下~!)
  • 修养含义

    修养含义

    歌德说:“名言集和格言集是社会上最大的财宝——只要懂得在适当的场合把前者带进会话里,在适当的时间唤起对后者的记忆。”我们人类社会那些出类拔萃的名家巨人,在推动人类社会向前不断发展的同时,也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物质财富。他们通过自身的体验和观察研究,还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有益的经验和感悟,他们将其付诸语言表达出来,被称之为名言或格言,其中蕴含并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成为世人宝贵的精神财富。
  • 反季节无公害蔬菜栽培

    反季节无公害蔬菜栽培

    反季节无公害蔬菜栽培》围绕农民朋友十分关心的具体话题,分“新农民技术能手”、“新农业产业拓展”和“新农村和谐社会”三个系列,分批出版。“新农民技术能手”系列除了传授实用的农业技术,还介绍了如何闯市场、如何经营;“新农业产业拓展”系列介绍了现代农业的新趋势、新模式;“新农村和谐社会”系列包括农村政策宣讲、常见病防治、乡村文化室建立,还对农民进城务工的一些知识作了介绍。全书新颖实用,简明易懂。
  • 废物王妃要逆天

    废物王妃要逆天

    花痴得近乎废物的王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老公和姐姐搞暧昧,却被自己的姐姐推落了荷花池,一命呜呼,醒来之后的废物王妃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新灵魂。智斗小三姐姐,恶整出轨老公,赚钱赚到手软,废物王妃上演了一出出逆袭的戏码。蓦然回头,却发现霸道王爷爱上了废物王妃,却不想横生枝节,女主的弟弟竟然是他国的太子,暗恋女主多年,两边都是高富帅,究竟如何取舍?废物王妃逆天啊!【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傻子王爷无情妃

    傻子王爷无情妃

    一只毒蝎子,彻底断送了她年轻的生命!别人只知道,那个软弱没主见的女人被迫嫁给一个痴傻呆闷的七皇子。殊不知,她早已不再是“她”!面对痴傻只会憨笑的美男,她气愤难填!你傻,本美女就医好你,谁知医好后,遭到嫌弃,却换来一纸休书,气愤之下,她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
  • 贵女策

    贵女策

    月明星稀的夜里,整个帝京都是寂静无声,唯独有守夜人巡夜的声音。各处花街柳巷倒是声声朗朗,这纸醉金迷的帝京,同样是有着罪恶之手的地狱。“混账东西!让你好好照看大小姐,你就是这样照看的吗?狗东西!滚出去!”一年轻的锦衣华服男子进一间颇为精致的女子闺房,怒容满面,几欲抽刀砍人。“世子,不是奴婢的错啊!是小姐她……”“啪!”俊秀男子转身便踹了那婢女一脚,那婢女一时未曾想……
  • 尸心不改

    尸心不改

    控尸门的欢乐二缺弟子江篱炼了一具美得人神共愤引得天雷阵阵的男尸,以为好日子开始了,结果没想到门派惨遭灭门。--情节虚构,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