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青山从袁华的自行车上下来，三步一回头地向幼儿园走去。她一回头就看见了自己的同班同学：陈倩倩被她妈牵着一路走到了幼儿园门口，她头发上那个扎眼的大红蝴蝶结迫使袁青山握紧了她的右手，去捏住那从指尖升起的羡慕——正在这时，孙院长一把把她拉了过去，说：“袁青山，张嘴！”
这一天之内最让袁青山痛彻心扉的时刻就这样来了，她张开嘴，感觉到陈倩倩的大蝴蝶结带着宝宝霜的香气从她背后过去了，而自己抬起头，张大嘴，正对着孙院长的鼻孔。后者熟练地拿起手里的瓶子，塞到她嘴里，用力地喷了两下。
袁青山用力皱起眉毛，困难地咽下满嘴的醋味，孙院长则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头，对旁边的唐老师说：“这孩子，长得可真快！都这么高了！”
这句话再次让袁青山陷入了悲凉。一路上，她像一个角斗士那样向中二班的教室走去，有两个小男孩追打着跑了过去，狠狠撞了她一下，袁青山还没找到合适的表情，就那样看了那孩子一眼，男孩惊恐地看着她，和自己的同伴低声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对她笑起来，更快地跑了。
袁青山走近教室，在最后一排坐下来，陈倩倩坐在她前面，那个蝴蝶结几乎要触碰到袁青山的脸，她悲伤地看着它，看满屋子的孩子叽叽喳喳说着话——唐老师走了进来，敲了敲黑板，说：“小朋友们，我们今天开始上课了。”
所有的孩子立刻齐刷刷地挺直腰板坐端了，把双手重叠放在课桌上。唐老师满意地看了一眼教室，照例说：“袁青山，坐直了，别在板凳上缩成一团，枉你长那么高。”
全班的小朋友都笑起来。
袁青山看见张沛从第一排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他咧开嘴笑的样子极像一只狮子狗。
她在他的注视下终于羞耻地坐直了，唐老师满意地转过身去开始上课，与此同时，袁青山听见自己的背脊骨像竹竿一样噗啦噗啦地裂开了。
——袁青山坐得笔直，这样一来，她的目光直接越过了全班孩子的头顶，落到黑板上去了。黑板上用白色铅笔勾出了一个苹果，唐老师正拿着一支红色的粉笔，用力地在苹果内部涂抹着，她一边画，一边说：“同学们，今天这节课我们就学画苹果，每天吃了午饭以后，学校都会发一个苹果给大家是不是？老师今天就要看哪些同学认真观察了……”
袁青山精神一振，不由微笑起来，她再一次想起来了，今天对她来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她越是这样想，就觉得时间过得越慢，慢慢地，她靠到了板凳后背上，但眼睛一直看着挂在黑板旁边的挂钟：九点半，九点三十五，九点四十……
下课铃急促地响起来，吓了袁青山一跳，而陈倩倩很快转身过来看着袁青山，显然刚才唐老师的话也让她想到了同样的问题，她急切而迟疑地看着袁青山，说：“袁青山，今天轮到你发筷子是不是？”
袁青山笑了，有些羞涩，有些倨傲，她说：“是啊。”
出乎意料地，陈倩倩居然伸过手来，拉住了袁青山放在桌子上的右手，她笑起来是那么可爱，和她头发上的蝴蝶结一起营造着一个梦境，她说：“袁青山，你一定要发一双齐的筷子给我哦，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嘛！”
“不！你从来都没有发过齐的筷子给我！”袁青山说，与此同时，瞥了左边墙上的小红花栏一眼，在熟悉的地方有着她自己的名字，后面是整整十五朵小红花——“不要。”她用以此换来的珍贵机会，对红色蝴蝶结说。
但她却失望了，听见的声音是：“好，好的……”
等到袁青山弄明白刚才发出那个声音的人就是她自己以后，陈倩倩已经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里面玩游戏了：女孩子们一个个陀螺般旋转着，炫耀着自己洁白精细的裙摆。
袁青山再次捏紧了自己的右手，防止羡慕的心情从那里泄漏出去，并且狠狠把它们塞进了运动裤的口袋里。
“喂！袁青山！”张沛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吓得她差点松开了自己的手。
“怎，怎么？”袁青山结结巴巴地问他。
“今天轮到你发筷子了吧？你要发齐的给我哦，下次轮到我攒够十五朵小红花的时候，我也发齐的给你。”张沛坐在板凳上，袁青山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学生头顶那条完美的发线，他剪了一个整齐的刘海，穿着领口上有两个小樱桃的海蓝色套衫。
“嗯，好的。”袁青山说。
张沛笑了一下，袁青山还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岑仲伯就过来打了张沛的肩膀一下：“哈！张沛！”他笑，“你跟留级生说话了！你跟留级生说话了！”
“我没和她说话！”
“我不是留级生！”听到张沛这么说，袁青山猛地站了起来。
“你长那么高，都应该去念小学了！”岑仲伯回嘴，袁青山站在他面前，可以看见他后脑勺那里有一撮头发滑稽地翘起来了，就像一个不完整的问号。他拉着张沛，很快就走出了教室。
袁青山站了一会儿，觉得尴尬，又坐了回去，并且再也不敢站起来了，她依然紧紧捏着自己的右手，要把里面的东西狠狠地掐死。
下一节上课的时候，袁青山有一笔没一笔地画着苹果，想着今天到底要把齐的筷子发给谁。她毫无意识地握着铅笔，在纸上描线，等到她反应过来时，整个苹果都变成了黑色的。袁青山看了黑苹果一会儿，努力把自己觉得这个苹果很好看的愚蠢想法压制了下去，她想了一会儿，伸手敲了敲陈倩倩的后背，问她说：“陈倩倩，你有橡皮吗？借给我用一下。”
陈倩倩转过身来，看着袁青山一塌糊涂的绘画纸，皱着眉毛，还是同意了，她递过橡皮来，上面有一个橘红色的小猫：“你要小心点哦。”
“好的。”袁青山说，内心涌上一股满足。
“既然如此，”袁青山对自己说，“那今天就发齐的筷子给她吧，没错，她已经借了橡皮给我了，发吧。”她用力擦着黑苹果。
袁青山憋着一股子的劲，一边擦黑苹果，一边从第一组第一排开始看了：“王晓洁，她从来没有发过齐的筷子给我，我也不发给她。朱长海，上次春游的时候他和我一组，分了我一个橘子，发给他。陈程，昨天他才和岑伯仲一起叫我留级生，我不要发给他……可是，那次打扫卫生的时候他帮我倒垃圾了……”
“喂，袁青山，”陈倩倩转过头来，皱着眉毛看她，“你怎么还没用完我的橡皮啊？我要用了。”说完，从袁青山手里把橡皮夺了过去，用手拨去上面的污迹，还用力吹了吹。
——“我不要发齐的筷子给她了！”袁青山立刻想。
袁青山拿到的筷子从来都是一长一短的，陈倩倩的筷子从来都是齐的。“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喜欢她，总是发齐的筷子给她呢？是因为她漂亮的蝴蝶结吗？”袁青山想，“还是因为她长得不像我这么高？”
无论如何，她看着陈倩倩的背影，开心地想：“今天我终于能拿到两只齐的筷子了！”
唐老师在讲台上埋头做事情，秒针的声音变得巨大而坚实，在教室里回响着。离十二点一点点近了，袁青山莫名其妙紧张起来，还觉得有点头晕——在她的后脑勺那，有什么人在一下下敲打着。她把脑袋闷在怀里，打了一个无声的喷嚏：“坚持一会儿！”袁青山对自己说，“就要吃午饭了，就快轮到我发筷子了！”
不时地有人转过头来看袁青山一眼，她抬起头去，相遇了他们祈求的眼神，然后像女王那样笃定地冲他们点头，后者安心地回她一个感激的微笑，转回去继续画画，而那些没有遇到她眼睛的人，则一次次焦虑地转过头来看她。袁青山接受着众人的注视，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用力把整个苹果涂成红色。
她自豪极了，瞟到张沛又转过头来看她了，袁青山再次装作什么也没看到，把头低了下去。她觉得头更晕了，眼皮也变得昏昏沉沉的，但隐约有一种快感：“我没和她说话！”她听到张沛的声音了。
“我没和她说话！”袁青山的头重得像铁，耳朵烧得通红，她用力涂抹着，听到下课铃响了。
“小朋友们！”唐老师说，“收拾东西去洗手，我们吃饭了！”
袁青山独自在最后一个水管下洗手，张沛走过来了：“袁青山，你为什么刚才不理我？”他问她。
袁青山一言不发，用力搓着左手食指上的一点红色。
“你今天会发齐的筷子给我吧？我们两个最好了。”
袁青山还是不说话。
“袁青山。”张沛说。
“你不是不要和我说话吗？”袁青山终于张口了，冷冷地说。她看着从自己胸口处抬起来的那张自己朋友的脸，看着他说了：“我不那样说，岑仲伯就不会和我玩了。”
“你可以和我玩。”袁青山不依不饶。
“我只能回家以后和你玩，在学校里面，男生要和男生一起玩。”张沛瞪着眼睛对她说。
袁青山终于搓掉了那块颜色，她拿出手帕擦了手，转身就走，今天她要发筷子，所以要早点去食堂。
“袁青山！”张沛跟在她后面，他说，“你要发齐的筷子给我，不然我就要告老师！”
“你告老师什么？”袁青山猛地停住，回头看他，紧张地说。
张沛斜着一双满是恨意的眼睛，整个脸被愤怒填平了。他说：“我要去告老师，你昨天给她的五毛钱不是你捡的，是你爸爸给你的，让她取掉你一朵小红花！”
袁青山的脑子嗡地响了，她的后脑勺终于被那个人敲破了一个洞，温热的液体从里面流下来。她也恶狠狠地看着张沛，觉得他从来就没有这么讨厌过，“我发给你就是了！”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食堂的张阿姨看见中二班的袁青山很早就走进来了，她是幼儿园里最高、最出名的孩子。今天，她穿着一套绿底白条的运动服，剪着一个小男式头，小脸通红。张阿姨扔掉了抹布，过去叫她：“袁青山，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啊？”袁青山抬起头来看她，她说，“今天轮到我发筷子了。”
张阿姨和所有的大人一样，对孩子们的事情一无所知，她迟疑地看了看袁青山的脸色，想要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但又缩回了自己油腻的手。
她看着袁青山虚着步子走到筷笼那，把所有的筷子都拿出来在桌子上顿了一顿，开始一双一双分起来，她的小脸很严肃，像清晨的升旗手，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在袁青山分筷子的时候，小朋友们都陆续进来了，男孩和男孩坐在一起，女孩们分成几堆，坐在别的地方，唐老师和另外几个老师进来，开始给孩子们发碗。
陈倩倩一进来就在找袁青山的影子，她找到了她，向她走过去，眼尖地发现她已经把筷子有序地分成了两堆：一堆是崭齐的，另一堆则长短不齐。她友好地伸出手去摸了摸袁青山的手臂，对她笑，说：“袁青山，你会把齐的筷子分给我吧？你的画画完没有？我的橡皮用完了，你可以拿去用。”
“好的。”袁青山说。
陈倩倩松了口气，她今天又可以拿到齐的筷子了，她对自己的伙伴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回到她们中间去了。
袁青山依然在理筷子，还差最后几双就全部理好了，她决定发给陈倩倩齐的筷子，下午她就可以用她漂亮的小猫橡皮，说不定放学以后还可以和她一起回家呢。
她的蝴蝶结太漂亮了，袁青山知道自己的父亲绝不会给她买那样的蝴蝶结。
她听到唐老师叫她：“袁青山，来发筷子了。”
袁青山扬起胜利的微笑，把疼痛的脑袋以及同张沛的争吵都甩在身后，怀抱着筷子们，骄傲地走向了中二班的第一桌。
走进来的是孙校长，她一进来就看见袁青山了，她总是那么显眼，比别的孩子都高出一个头。此刻，她拿着一笼筷子，小脸通红，孙校长还敏锐地发现她的手上有一块没有洗干净的颜料。
“袁青山，你在干什么？”她问。
“发筷子。”袁青山回答。
“发筷子？”孙校长一阵风似的刮到袁青山身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说道，“你的感冒还没好吧？”她转头过去叫唐老师，“今天早上进校门的时候我还特意给她喷了醋的，就是怕她传染其他小朋友，唐老师你怎么这么大意啊？”
“啊？”唐老师诚惶诚恐地跑过来，跟着摸了摸袁青山的额头，“袁青山，你感冒了，怎么没告诉老师？”
“我，我好了。”袁青山手足无措，下意识地说。
“你哪里好啦？”孙校长一边抢过她手中的筷子笼，一边风风火火地发起筷子来，“额头烫成那样。”
袁青山站在那里，看见孙校长就那样把自己分好的筷子随随便便，漫不经心发出去了，她困难地吞了口口水，嘴里面还残留着清晨那酸涩的味道，眼睛里面几乎要充满了泪水。
唐老师终于发现了袁青山的异常，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对她说：“袁青山，孙校长没骂你，你别哭啊，你就别发筷子了，去吃饭吧。”
她温柔地把袁青山牵到一个离孩子们较远的角落，去厨房里重新拿了一套碗筷给她，转头对张阿姨说：“张老师，待会儿就别给袁青山吃香菇炖鸡了，她还在感冒呢，不能吃。”
袁青山狠狠低着头，扒着没有滋味的白饭，不敢抬头去看那些看着她的眼神。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唐老师走过来，递给她两个苹果。袁青山接过苹果来，一手拿着一个，就听到唐老师对她说：“袁青山，来，老师多发给你一个苹果，奖励你这次得了十五朵小红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