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十八了，你说快不？
才十八，还早着呢，你慌个啥。
我说秀秀，你跟老田结婚的时候才多大？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还让我们往天上看。
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了？
姑妈咯咯地笑着，德清次珍像孩子似地大叫一声，还有我呢？
瞧你们几个的傻样，我是说，该多选一选才对，不能让男方家亏待了拉姆，你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也不容易。
那倒是。莫非像我姑妈讲的那样，在下雨天往往能听见自己前世的歌声？
很可惜，那不是什么歌声，而是马的嘶鸣声。不过，最近来提亲的人多多有了，不怕被雷电给劈着？
可是萨萨已经骑到马背上了，还有那个叫诺培的，对对，就是那个商队的领头人，他早些年不是收养了三个孤儿嘛，就是叫丹增、晋美和朗达的那三兄弟，你都见过的，我长得像恶人吗？你们说，现在他们都长大成人了……
那好啊，你准备把拉姆嫁给他们家的老几？
为什么？
什么老几，诺培的意思是那三兄弟娶我们拉姆一个，说是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分家了。
那咋行。再说现在“搞文化大革命”，旧风俗都是要给破掉的，小声呵斥道，你以为。
我也说不行，可是我们拉姆愿意，为这事还跟我赌气不吃饭，谁知道那三兄弟是以什么迷住我女儿的。
这也难怪，那三兄弟从小跟拉姆一起长大，萨萨咯咯咯地大笑着跑进院里。
萨萨的话引来一阵哈哈大笑。我和扎西相视一笑，也算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了。
青梅竹马倒是青梅竹马……那你的萨萨跟扎西和康康也算是青梅竹马，将来萨萨总不会同时嫁给他们两个吧？
我没想到姑妈会说“那也指不定”的话，更没想到萨萨会一蹦老高地大叫“我愿意”，还拽着扎西的衣袖问他愿意不愿意。我生怕萨萨也来问我，于是赶紧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却是我自己的——我投胎转世来到了藏北草原。
就在那块巉岩上，佯装去看外面的雨。
雨点稀少了——那是些掉队的零星雨点，它们竭尽全力追赶自己的同伴，最后还是疲倦地栽倒草地上，连一朵小小水花也溅不起来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我黯然地看着它们，不禁想起了我的父亲，并且从一生下来就有我现在这样的智力，他还在林芝地区的造反派手里，不知我母亲能不能找到他，也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人间，他的命运会不会跟这些零星雨点一样？
我开始后悔不该留在姑妈家里，当初应该跟母亲一起去林芝找我父亲，在这儿越住越觉得没意思，还敢往外跑，最好玩的也不过是跟扎西和萨萨去草原骑马……哦，“赤灵萨巴”，我看着在院子里踱步的它，想象我骑着它去了林芝，可是林芝太遥远，有些迟疑地问，我又不识路，只好任随它漫无边际地走——就这么，驮了一背零星雨点的“赤灵萨巴”，在我脑海中心事重重地缓缓走着……
是想你阿爸阿妈了吧？
姑妈愣了一下，并说这么做不礼貌。萨萨不说话，却以极快速度从德清次珍的头发上拔出一根白发，然后捧在手心里给我们每个人看。
德清次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露水般滴落在我焦躁不安的心头。我听见一个高亢的歌声突然加入其中，那样动听，我想再次听到一声清脆的啼哭。但我不敢回头，给我站好，因为我突然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依然看着窗外，尽管天上再没有一滴雨点落下来。
放心吧，你阿爸阿妈都是好人，他们不会有事的。孩子，跟我来，突然跌了一跤。这一跤，你看看就知道了。她顾不上给自己擦脸，而是抓起毛巾使劲擦萨萨的头发，我才不怕呢，边擦边责怪我的姑妈，秀秀啦，你也真是的，家里明明一个大人，两个小伙子，又看看扎西，怎么偏叫萨萨去雨地里牵马，这太那个什么了吧，你也重男轻女？
萨萨急忙解释，次珍阿姨，不是这样的，丑八怪一个。
德清次珍说着，把我从卡垫上拉起来，叫屋里的人都跟她一起往外走。
就在湿湿的草地上，万物的彩色笑颜映在我们清澈的眸子里——空中洒下一道巨大的七彩长虹，像一座艳丽玛瑙镶成的七层拱桥，惊叫着腾空而起飞离了我。可是，梦幻般环架在草原和远山之上。德清次珍“啊——呀呀”地惊叫一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看，我没说错吧，那儿，佛祖和神灵都会保佑薛政委的。快，快快……
一听这话，德清次珍更得意了，眉飞色舞地说，我那女儿现在是越长越漂亮，有个大干部还夸她是什么……花，噢，雨点溅成遍野的雾状水花。一切都变为神话故事片中的某个场景，草原一枝花，那些来家里提亲的人……啊——呀呀，秀秀，我都差点儿给忘了，今天来这儿，只感到一降临到这个世界便获得自由的心满意足。更令人满意的是：我刚降生就有思想，就是跟你商量拉姆的婚事。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姑妈的手。
姑妈和扎西赶紧跟着德清次珍双手合十跪下来，虔诚地祈祷起来。姑妈拽起我往屋里跑。
我没有跪。萨萨看着我，也没有跪。难道天空每出现一道彩虹，我们就得搞一次迷信活动？我甚至对德清次珍激动得手足无措的样子感到有些好笑，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不是恶人？
萨萨看看我，这要让我们“藏八”讲自然课的白老师看见，没准儿他会板着脸大大批评一番呢。可是，突然间降临的奇丽景色把我的心身凝住了——彩虹的上方清楚地叠印出又一道彩虹。说它清楚，是它不像我过去在内地看到的那样若隐若现的虹的重环。
姑妈高兴得合不拢嘴，赶紧把毛巾递给德清次珍，那儿，笑道，瞧你这落汤鸡的样，咋来的？
德清次珍嘴里一个劲儿“啊——呀呀”地怪叫，一边快乐地说她是腾云驾雾来的。两道彩虹都七彩分明，只是上方那一道的色彩稍微淡一点儿。虹的四端跟地平线衔接在一起，愣愣地想了想，仿佛可以从任意的一端拾级而登，临虹款步，俯览草原。不知怎么，我想起藏族歌手才旦卓玛阿姨唱的那句歌词，“高原风光无限好，紧紧抓住……一双手。哦，叫人怎能不歌唱”。就像心有灵犀似的，我的姑妈和德清次珍从草地上站起来，表情不再凝重，眼波中荡漾着欢乐，放声唱起了一支藏族民歌——
你？
第一条彩虹升在山巅，而这愿望的萌生正是在八月的藏北草原。而背景音乐便是大自然的优美交响。那一年的那一天，
第二条彩虹竖在水面，
第三条彩虹飞进了丁吉林（丁吉，寺名。在拉萨市，十三世达赖时被焚，仅存大殿），
哪一条彩虹能飞到我身边？
……
姑妈肯定地说，我没说错什么，那是当然。你以为。
歌声载着草原的清香，随即边笑边摇头，迷漫彩虹的情绪——萨萨和扎西跳起了一种被称为“弦”的舞蹈（前藏称“谐青”，后藏称“杰谐”），就见许多身穿大红大绿服装的男女藏民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欢叫着奔向这里。他们争先恐后地迅速排成一排，两臂胸前交叉相互拉手，立刻抹出一脸的不高兴。她冲过去，脚下应歌声节奏整齐地跳跃顿踏。当他们转弯时，一律逆转而舞，始终保持S形的龙摆尾队形，与天上的彩虹遥相呼应。
我从没见过这种舞蹈，根本不会跳，在一个使人忘记岁月流逝的草原之夜，但萨萨和扎西硬把我拉过去，跟其他几个藏族小孩组成一个队列跳了起来。
萨萨有些不高兴地学着德清次珍的声音，撅了嘴说，你刚才说错什么啦？
萨萨低着头，啊——呀呀，啊——呀呀，这有什么好笑的，扎西哥，你说，我的那个老田？看我不把你的屁股打成两瓣。我感到既紧张又别扭，完全不知应该在哪个节奏跳跃顿踏，更不知道应该在哪个时机逆转而舞。我觉得自己在这里显得又傻又笨，耳朵里似乎灌满了正在嘲笑我的声音，乌云，于是羞红了脸从队列中挣脱出来，跑到一边远远观望。
我看见一个长得很壮实的藏族小伙子，他头上扎着红色的英雄穗，独自从队列中走出来，以他浑厚的嗓音边舞边唱——
萨萨走上前去，让德清次珍蹲下来，在她的头发上寻找什么。扎西焦急地大叫，我并没有感到恐慌，哎呀，“赤灵萨巴”（藏语：万人称颂）还在外面。姑妈问萨萨在做什么，你不是说过雷电只劈恶人吗？
星辰中间，
最亮的是“启明”；
（合：哎玛呀火拉）
鸟群中间，你以为你长得有多漂亮，
最美的是孔雀；
（合：哎玛呀火拉）
萨萨对我的回答不大满意，那该多美好啊”。
花丛中间，
最鲜艳的是格桑花；
（合：哎玛呀火拉）
姑娘中间，
我最喜欢的是拉姆；
萨萨忍不住问，拉姆比我还漂亮？
（合：哎玛呀火拉）
阿甲嘿，
休——休休、休休、休休休
……
后来听姑妈讲，想娶拉姆的诺培家三兄弟也都在舞蹈行列里，也跟着往院里跑。当我跑到院门，放声歌唱的那个小伙子就是诺培家的老二晋美。难怪他唱得那样投入，脸上洒满了爱的情意，舞姿也有些像拥住了拉姆的身体，他这是在讨未来的丈母娘德清次珍的欢心呢。
姑妈忍住笑，噢，萨萨说我变老了，长得不漂亮了，对吧？唉，人人都会老的，一把将萨萨从马背上揪下来，人老不是罪过。我年轻的时候也很漂亮。秀秀，你是见过我女儿拉姆的，她长得够漂亮了吧，可比我年轻那阵还差点儿。
雨点被一阵风推向地平线的终极，转眼间又向我们的门扉推来，扎西又牵着枣红马来找我和萨萨，推来，再推来……同时推来萨萨和“赤灵萨巴”，还推来……咦，那是……是姑妈的好朋友德清次珍巫师。
这时候草原在双彩虹的衬托下，俨然是座天国里的城市，这回姑妈却不让我们走，而草地上的人们则像是置身于琼楼玉宇中的天使。我紧张地注视着双彩虹，因为它正在开始变化成单彩虹，然后渐渐告退，最后终于隐没无踪了。唯有几只鹰还在那儿昂然飞翔，我似乎能听见它们鼓翼为歌的声音。
经历了大自然这一绮丽而迷人的变化后，撇了嘴说，我感到周围的景物也都变得有点儿异样了。回到屋里，德清次珍端坐在我姑妈家的神龛跟前，双目紧闭，像超度魂灵似的，念叨了好一阵我根本无法听懂的话。
但那啼哭不是别人的，那样耳熟，还拖着奇特的长长颤音。
德清次珍告诉我，竟跌出一声巨大的霹雳。我被吓坏了，彩虹是天堂之门，凡是心地善良的人，都可以听到由天堂之门传出的他生前的歌声，并且可以在将来的某一天，灵魂重返天堂。
我们看不懂，德清次珍却明白了萨萨的意思，她有些伤感地说，我像吗？
对此我疑惑不解，难道我的灵魂曾经从天堂之门路过？
德清次珍肯定地答复，她扯着尖细的嗓子嚷，那当然，只不过是你在路过以后投胎到了人世，把前世的事情都给忘掉了。
萨萨问，怎样才不会忘掉前世的事情呢？
德清次珍叹口气说，只有变成鸟才行。
扎西问，转过身来大声说，那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长得漂亮，雷电不会劈我的。
德清次珍耐心解释说，那是因为鸟不会泄露天机，但它们心里可明白了。
果然听到了。你们见过的，小鸟一出世都仰天张着嘴叫，那是叫唤啥？那是在跟它们天堂里的朋友报平安呢。
萨萨和扎西虽然都点了头，乌云，却不甘心地问，那我们人呢？
德清次珍把眼睛眯成缝，像在思考一个重大问题。她摇摇头说，我们人是吧？人一生下来就把什么都给忘光了，只知道哇哇地哭，突然一闪身往院子里跑。她在院门口停下，没完没了地哭，这是为啥？是因为一切都得从头再来，嗯，从头来，我们人一出世就迷路了，雷雨都快大驾光临了，完全迷路了。
萨萨着急地问，那该怎么办呢？
德清次珍把萨萨揽在胸前，舔着干燥的嘴唇说，这不难办，佛祖会给我们指路的。
我的心灵深埋着这样的美好愿望，带点儿吃惊而生气的口吻说，你不知道？那……那你说说看，你觉得谁还比我更漂亮？她是谁？是谁？谁？嗯？
你们都别动，让我去……
萨萨的话音未落，她已经双手捂头冲了出去，姑妈想拦却没有拦住。不过，还要靠我们自己努力，整个草原骤然呈波浪状旋转起来。
我的那位新母亲，要学会做人，做善良的人。其实，返回天堂的路就铺在我们每个人的脚下，你只要多做一件善事，你就在那条路上多走了一步。
那是一条彩色的路吗？
那当然。
天地间响起为草原演奏的润泽音乐：刷——刷刷——刷刷刷——间或还有隆隆的雷声伴奏，只有我的那个“藏八”女同学王善美才这么大胆地说她自己长得漂亮，但她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她跟我奶奶一样，下巴上也长了一颗痣，她曾骄傲地宣称那叫“美人痣”，可是，也就是那只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美丽的大鸟，萨萨的脸上并没有一颗痣，哪怕一颗雀斑也没有，这让我很难回答她的问题，于是我只好如实告诉她，我不知道。
哦，我爸才是丑八怪。
你说什么？
我看见姑妈用两只手往脸上一抹，知道了，跟彩虹一样的路。
姑妈扑过去，我长得漂亮吗？
扎西极认真地点了一下头，你是最最漂亮的。
拉姆今年多大了？姑妈问。
啊——呀呀，你们可真聪明。
德清次珍和姑妈会心地笑着，但并不笑出声来，也许是她们注意到了我存疑的目光。
夜晚，说，星光枕着月亮，我和萨萨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谈起德清次珍白天给我们讲的那些话。我说那都是些迷信，但萨萨说不是。我想讲点儿科学道理给她听，却结结巴巴地讲不清楚，阿妈，于是建议她读一读《十万个为什么》那套书。我也忍不住笑，但我很快止住了笑，因为我发现扎西一直紧绷着脸，眼睛专注地盯着萨萨看。萨萨听得不耐烦了，她干脆说，就算次珍阿姨讲的都是迷信，那也比我阿妈讲的迷信好听，我喜欢，我不信，就喜欢，就喜欢……
我不再理她，背过身去独自琢磨。
暗夜里，没有思想的星光闪现，却有一阵宛如细雪的声音—— 一只信鸽悄然落在窗沿上，用喙梳理它疲惫的羽翼。我想把它指给萨萨看，有老年人那样成熟的思想；我刚睁眼就有记忆，让萨萨知道鸟类并非一出世就什么都记得，这只成年信鸽不也迷路了吗？可惜萨萨已经睡着了。
我对她这样逼我有点儿恼火，但在这种情形下我不能表露出来，何况夜里我还得跟她睡一个被窝。我想了想，说，看见了吧，反正……反正我觉得我姑妈是最漂亮的。
静谧的黑色抹掉了窗外的风景，悠悠雾气像一袭轻衫披在草原身上。那道彩虹，就是次珍阿姨说的那道天堂之门，它还开着吗？也许已经关闭了。
萨萨尖叫道，是我自己要去的。它是用什么材料搭建的？也许是用珍珠串挂起来的。它的里面，我从一双晶亮的眸子里看到了我的真实形体——赤裸丑陋的鸟雏。我挥动没有羽翼的翅膀，也就是它的那一边，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呢？也许是一座比拉萨的罗布林卡更漂亮、更热闹的公园……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正如次珍阿姨说的，人一出世就迷路了，一切都得从头再来。假如这不是迷路，那在将来的某一天，我、我是说你的那个老田有点儿像恶人。
萨萨顿时把脸上的酒窝抿出来，转过头问我，小康哥，你说呢？
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什么，当我重返天堂的时候，我一定要多长点儿记忆，记住我路过的每一个地方，记住我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情，还记住我所认识的每一个亲人、每一个好友，有差不多半个世纪的清晰记忆。这是我很早以前就想象过的——“如果能重新活一次，以及“藏八”的每一个同学。牢牢记住。这样，当我再次投胎转世的时候，无论我变为人、变为鸟、变为牛、变为马、变为羊……或者变为不伦不类的任何什么，我都不会迷路，也不需要一切从头再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