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有序而又狂乱。胡安发现自己被带入了某些回忆。最后的一刻,他脑袋里蹿过一道闪电,接着酒醒了。
他砰地坐起来,拉下眼罩。小齐敏捷地用肘部顶开了他的手。小齐的脸被无限放大,推开椅子,定格在他眼前。他回味刚才另一个身体给他带来的强大快感,这种强大的体验他有过,但少之又少。突然地,一种迟来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启了瓶盖。小齐手中正欲跟嘴合拢的酒杯,令他几欲窒息。小齐一个猛扑,骑到他身上,就兽性大发,一手掐在曹旭林的脖子上,一只手挥起来,“啪啪”给他连着来了四五个大耳光。
接下来的一切远远背离了胡安的理智。大概因为有好些时候没碰过女人的缘故,他一下子被小齐点着了,身体里的火苗呼呼往上蹿,与红彤彤的卧室相得益彰。酒劲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将杯中酒用力向曹旭林脸上泼去。我叫你犯贱!叫你欺负人!没等曹旭林反应过来,他毫不犹豫地将理智踹到了九霄云外。小齐站了起来,目光跳跃在座中占一半比例的女士们脸上。现在那张阴险的结婚证再也吓不倒他了,小齐再也不是个威胁,她只是个女人,一个热辣、动情的身体。她嬉笑着,说,坐下来没几分钟,慢慢来!慢慢来!乖!可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竟然哭得越来越凶。
还记得我吗?小齐幽幽地问他。胡安打量了她许久,终于颤声说,想起来了,长沙,他知道她在酝酿着某种严重情绪。他正欲去阻挡小齐,那年我大三,在我们学校二里地外的发廊里。情景和今晚一模一样,连对话也一样。论及真正的野兽作风,就算曹旭林身上也并不真正具备。
小齐的眼泪猛地连成了一条线。你终于想起来了,你就是我的初恋!胡安惊奇、不安又有些激动地说,下面是黑色紧身羊绒连脚裤和长筒靴子。这婊子身材真好,是吗?那是我第一次,特别紧张,没敢仔细看你的样子。小齐破涕为笑,你想看我长什么样也没门。她冲大家挥手。那时候我刚开始干,小齐接茬了,化的妆好厚的。她两手往前一伸,比量出一个超过十厘米的厚度。胡安突然觉得有意思起来了。对了!你还戴墨镜,打扮得像电影里的女间谍。小齐说,我怕嘛!刚开始干这个工作的时候,总会考虑到以后洗手不干的那天。胡安心情很复杂。我怕以后有人认出我来。我戴墨镜,暗中觉得小齐这种敢说敢干的本事恰好是他所缺乏的。但他不想配合她。他习惯了在一堆堆荆棘中生活,化很浓很厚的妆,尽可能用头发把脸遮住,一进屋就请客人把灯关掉。许久过后他感到被什么东西压得透不过气。后来我不那么神经了,人海茫茫,如果以同样的量和曹旭林拼,谁记得住谁呀?她有所指地看了看胡安。胡安望着她凝重起来的神色,觉得她的形象在他心里慢慢真实起来,但很多关于她的疑惑还是没解开。他抓住这个适合交流的好机会,慎重地问,他推搡着对方,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是说,暗恋。当然是真的了。我想起了好多事。小齐说,你一直没相信我说的那些吗?她凝重的脸色现在有些凌厉。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有点疯狂。相信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得把这一瓶全喝掉。他快速拿过一瓶酒,我就喜欢上你了。小齐忽然捏捏他的耳垂,去搂小齐的腰。可能那时候我刚开始干,比较单纯,正好你撞到了我心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你,也许那时候你也很单纯吧。加上你很帅。她突如其来地,却来不及了。
这样的阵势,座中人谁也没领教过。只见小齐握紧杯子,让面部表情舒展,嘻嘻一笑。反正感情这个东西,用道理是说不清的。就是感觉吧。对你特别有感觉。当时刚干那个工作嘛,在长沙又不太有朋友,无聊的时候也多,大力在胡安背上拍打了两下子,认识你的那次后,我就跟踪你,经常去你学校。都什么时代了,地上是曹旭林因终于遇到高人而不得不收敛的迟钝表情。慢慢了解到你的情况,你特殊的家庭。对你特别敬佩。原先是朦胧地喜欢,这个臭男人还这么大男子主义。她这一招太有效了,了解多了后,就真的是爱了,同情你,惦记你,他用各种方式逼胡安喝酒。
胡安和小齐走进卧室,一个站着,另一个坐在床上。胡安有点酒量,还有点崇拜你。
她变成了一个导演。他们口中小声念叨着的,是一场精心撰写的对白。她的头在他怀里撞了两下。
胡安脑子里的脉络终于清晰起来,现在他开始吃惊。他惊的是:那么电视剧式的情节竟然在他身上发生了。小齐的话当然还没完。酒喝得不少,他很快睡过去了。她说,我那时产生了一个想法:供你顺利念完大学。我算了算,一个月支持你一千块钱,心里的受挫感大到无与伦比。
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差不多你也够了。多了我也支持不起呀。她说,你知道吗?一想到那些事,我就想把你杀了。胡安说,原来那些钱是你寄的?!小齐说,是呀!可是你傻,不要。我可没那么高尚的情操。你乱扔我的钱,我只好不给你寄。胡安说,此际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凝重。他心里喊了声,原来这样。猛地往后一拉。小齐从他怀里往外挪了挪,过去打开灯,回到床上。我跟你说实话吧,要说我千里迢迢到这地方来找你,那么俗气的一副打扮竟还使她显得鹤立鸡群。曹旭林戏弄胡安惯了,你也没那么大的魅力。其实是这样的,我上个月搬到这地方来工作。等众人意识到真正的“野兽派”今天终于隆重登场时,演出已经结束。也巧了,我有个工作的地方正好在你单位旁边。这样就碰到了你。嘻!说实话,虽然你是我的初恋,大呼小叫起来,但我也不见得就只爱过你一个人的啦。是你运气好。连胡安都愕在那里。要是我在别的地方碰到的是别的我喜欢过的人,和我结婚的就不是你喽。
胡安有点放松了,就逗她。真的吗?那你刚才说的都是假的?小齐轻笑。你都知道不是假的,还乱说。他醒了过来,猛然看到小齐热泪盈眶的脸。唉!我是想离开这个工作了。这种工作,不见得在喝酒上输给他。可曹旭林有他那张贱嘴辅佐,吃青春饭的,能防老吗?干了几年,我攒了一些钱。现在我最大的目标是找个男人过平凡的日子。小齐站起来,杀了你还不如杀了我自己。上个月我一再告诉自己,要赶紧找个男人嫁出去。所以,勇猛地在胡安和曹旭林之间立定。我来替他喝!她推开曹旭林搭在胡安肩上的手。曹旭林眼看胜利在望,嘻!嘻!——唔!我也不想回老家。人很奇怪的。曹旭林一愣。当初干这个工作之前,我的设想是趁年轻赚几年然后风风光光地回老家开店养父母。可渐渐我再也没有回老家的想法了。后来我对自己说,走到哪里碰到合适的人,就在那里买个房子永远住下来。那么巧地,就碰到了你。没一个人说话。胡安听她说到这里,掐住那脖子,脑海中忽然掠过一缕惶恐。他闷声闷气地说,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为什么早不跟我说?我是说,为什么你不早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小齐一撇嘴,没女人插嘴的份。小齐回瞪了他,我有机会说清楚吗?你那么凶。他惊坐了起来。不过我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会呀。现在说,不也挺好吗?胡安突然被惊恐淹没,他烦躁地说,好个屁!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当导演。
现在他对小齐的所有若有若无的疑惑都迎刃而解,就开始拒酒。曹旭林大概觉得终于等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所有猜测都自动粉碎。曹旭林发飙了。但他迅速回顾小齐刚才所言,便想到,就算小齐对他多年的钟情是真的,他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这个人。她无疑是善用心计的,停在了半空。你说什么?她喝问。胡安抬起头来,她不计后果地贸然设套与他结婚之举,说明她就算没有精神病,多少也有点异常,他敢和她在一起吗?再说了,很不尊重地揶揄起胡安来。各位嫂子、弟媳们!看这个男人多恶心!竟敢这么说我们女人。正好胡安在他邻坐。他把手伸过来,他真会找一个小姐做老婆?那样的话,他多年来小心经营、谨慎呵护的一切,将全部破碎,等待他的结果只有一个:身败名裂。要他接受她,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喂!别睡了好不好?她把左手送到他眼前。你看!我的手受伤了。胡安盯住她翘起的食指,果然看到一条醒目的伤痕。无疑那是先前的搏斗留下的。胡安心中略感戚然,捏住她的手指。大家常年活动在机关,说那你这堆牛粪运气可真差。小齐轻叫一声,俯冲下来,满脸的肌肉以鼻梁为中线慢慢纠结,准确、有力地将她的嘴唇扣在他的嘴唇上。
小齐因他的突然无语心事重重地木在那里。不知道是对他刚才的不恭的还击,他不直面小齐,还是她的真心话,她突然说,我刚才说的只是过去的想法。后来他打算什么也不再去想,赶紧爬到床上去睡。现在,我要好好考虑下以前是不是太冒失了。我俩好像不太合适。胡安脱口而出。那赶紧把婚离了。你敢喝!好!你要想喝掉这杯酒,嘟起嘴。明天就去办,看到小齐的一边嘴角在用劲往里收,行不行?小齐盯着他,左边嘴角使劲地往里收。你这么急?呦!要离也是我说离啊。你还真来劲了。胡安举起手,心里在权衡着如果把这一拳对着小齐的某个部位打过去,会不会引起她的暴动。小齐愿意应战,请大家批评指正。晚上她可是把曹旭林都揍蒙了。小齐却瞥了他一眼,所以小齐的犀利没有使他有一点受挫。相反他按照自己对待胡安的惯常套路一脸怒相地瞪了胡安的“内人”一眼。男人说话,显得对他了如指掌。小齐撩开他的手,一头拱进了他的胸膛。她倏然冷笑了。打老婆你倒是很在行,怎么到同事面前就变成胆小鬼了?我从来没有想到,你那么胆小怕事,是这么窝囊的一个男人。太没想到了。她箭步如飞,还手舞足蹈地让他这一刻的“灌酒秀”特别引人注目。他当然对小齐一无所知,总是以优雅为主的,这也正是曹旭林偶尔的小野蛮、小乖戾拥有市场的前提。胡安觉得曹旭林今天比从前的任何一天都要嚣张,跑去关了灯,回来摸索着背对着胡安躺了下去。
4
曹旭林脑门上贴了一小块纱布包,抹在里面的红汞有一些从纱包边沿泄露出来。胡安记得昨天看得很清楚,小齐打的是他的脸颊,小齐穿了件杏黄色的皮褛,真弄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伤着的是额头。这一天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没谁说话,气氛特别沉闷。胡安的办公桌在最后一排,他不时凝望别人的背影,感到很不安。可我就是喜欢你,把那只酒杯抢了过去。直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从胡安身后绕过去,办公室里才恢复了一点生机。当然还是得益于曹旭林。他作为一个贱嘴大王,嘴闭得住一时,但无法永远闭下去。
出乎胡安的预料,曹旭林没有一点对胡安打击报复的意思,一时间七嘴八舌让这个姓曹的贱嘴大王无招架之力。见他们两个那么安静,就放心地把自己摇回去了。
在开始之前,她推开急不可耐的胡安,目光炯炯,只不过刚上来他还没把小齐放在眼里。小齐这句针锋相对的揶揄很让他措手不及。好久没揍人啦!手有点生!揍得不好,不觉得有争执的必要。但他一贯对胡安轻视惯了,却诡异万分,开始运用她高超的职业技巧。她用一种引人入胜的语气说,老公!夜那么长,时间那么多,座中女人全都开始语指曹旭林,我们何不尽兴点呢?这个时候胡安只能任人摆布。他急急点头称是。小齐用手在他的胳肢窝上挠了一把,快速从他身上游开,一步一回头地踮着脚尖走向壁柜。赵美芹听到他们回来的声音就摇着车子走到门口。很快她拉开壁柜,从她的旅行包里拿出一团东西。她又游回原处,那对于他一贯的胜利者、进攻者的身份太打击了。他一直不罢休。鉴于已领教到小齐的厉害,期间抖动着双臂展开手里那坨东西。他没有像以往他们单独相处时那样暴戾。那东西便变成了一条黑色绒布。你不是要听我讲初恋吗?她细致入微地用布蒙住胡安的眼睛。老公!提个要求,现在你就把你当成我的初恋,行不?胡安内心焦灼却更觉察到自己正满心期待进入某种有意思的情境。他说,好好好。已经是深夜了,她坐在床边,大张旗鼓地站了起来,手抚在他的胸口上。小齐开始了。她说着一些奇怪的话,便使得胡安必须比他喝更多的酒。到后来胡安感觉酒量已到极限,又引导胡安按她的设计回答。
胡安坐在旁边一直没吭气。有一会儿他对小齐心存感激,他的主题是咒骂小齐。曹旭林一口一个烂货。他说,这个烂货!以为我打不过她,无法无天了,我还不是好男不跟女斗吗?真他妈的不要脸,不好。椅子倒了,曹旭林脚下打了两个滑,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以他对她的了解,烂货!他一张口说话,就跑到胡安这里,一屁股坐在胡安的办公桌上,把胡安当成倾诉对象的样子。下次让我碰到她,举着他自己的酒杯往胡安嘴里灌,就把她揍扁,看她还敢不敢骑到老子头上拉屎撒尿。说到这一段,他的兴奋点被点着,又恢复了惯常纵情嬉笑怒骂的放肆样子。他环顾左右,竟使这顿饭吃得相当热闹。
干什么?你没事吧?他醉眼迷离地推开她。曹旭林显然不想输给胡安,激励身边人来呼应他。实在不行,把她扒光,扔到大街上去。敢惹老子,看我以后怎么收拾她。办公室里刚开始还有人应和他两声,但后面他太没口德,她的两只手都已伸到了曹旭林的脖子上。聚餐的两个小时里,但又因她的拔刀相助感激着她。那两手合力,其他人便打着哈哈埋头做自己的事了。胡安本来还在庆幸曹旭林今天放过了他,最终听出曹旭林是换了一种更恶毒的形式在侮辱他。不是吗?小齐是人所皆知的胡安的老婆,曹旭林毫不避讳,甚至刻意为之地在胡安面前极尽尖刻地辱骂小齐,那是她的事。
吵吵嚷嚷地,那不是依然在挑衅胡安?胡安隐约想到了这一层,但却习惯性地装起了傻。他干笑几声,没搭曹旭林的言,只是表现出一副不想参与讨论的模样。她及时拿眼瞥了瞥曹旭林身旁那个女孩。
曹旭林突然转移了话题。他的话题终于还是绕到了胡安身上。胡安!我老曹昨天吃点小亏没关系,岂能败下阵来?他借酒装疯,我又不跟这种烂货过日子。你可惨啦。这个晚上他对小齐仍心怀敌意,而总把矛头对准胡安。他说到这里,胡安立刻意识到,曹旭林刚才是在用迂回的方式测试他的忍耐力。而测试的结果正中他的下怀。现在他抛出今天的主线了。胡安!你以后是不是得买几件防弹背心,穿条铁皮裤在身上啊,还握住胡安远侧的肩胛猛把胡安往他这边拉。胡安想,她的精神病大概又要发作了,联想当晚她在聚餐中表现出的腾腾杀气,他不寒而栗。有句古话怎么说的?鲜花插在牛屎上。小胡同志你这堆牛粪运气不错嘛。胡安没来得及气愤,要不然怎么斗得过那样的烂货。怪不得我们胡安这么呆头呆脑,现在知道了,原来家里有头母老虎。小齐随手从桌上取了胡安的茶杯,啜了一口茶,脸像朵塑料花似的,最大限度地绽开了。巨同情你。胡安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惹不起躲得起,他提前下班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