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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忧作以终老 (1)

轩龙弘道肇运圣纯仁皇帝之上

靖平十六年一月中,告讦四起,云帝拥重兵,行不法。明宗乃令六部九卿聚而审之,太子遂下诏以东宫兵守王府。

一月下,帝上书天子指信王、太子等为奸臣,遂举兵,师曰"靖难"。月内破锁澜关,取潞河驿,降诸城,抵京兆。时明宗疾大渐,乃召帝于斋宫,宣诏嗣位。

二月,明宗崩。帝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明年为岚嘉元年。

雪落无声,化的时候也无声无息。

小环踮起脚尖,抬手想去够那些屋檐下已松动了的冰棱,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却先伸了过来,稍一用力,冰雪棱柱便被撼动,然后轻轻被放置在她手中。冰很快便被滚烫的手心给融化,冰凉水滴顺着指尖流下,她却只呆呆的注视着那人的手--细长纤白,比冰雪还剔透些,脸颊不觉就又红了。

少女眼里透着的晶莹,谁都能看出,手的主人一时怔忪,迟疑了下,还是别转了头。

却听女孩儿在旁边脆声道:"谢谢哥哥。"

一声"哥哥"恍如院里突然凭空响起的箜篌,空山凝云颓不流,他蓦然抬睫,一双清眸若秋池水,粼粼有光,似被风拂皱,却又影影绰绰总不能看透。

旁边的少女看着他,只觉白衣的人儿神情又渺远了起来,如刚救他回来的那几天,高烧昏迷的人梦中只反复唤着一个名字,翻来覆去,像是扎在人心里的冰棱......低下头,这才发现:手上他送她的冰棱,已化得快差不多了。心中莫名就生出丝烦躁,一如院里祖父手上正拨弄的急弦嘈嘈。

一样的箜篌声里,不一样的心思盘绕。

那时,十五岁的少女并不知道:这个被自己从自家挖的捕兽陷阱里救上来的人,除了是她的"叶哥哥"外,更还有着怎样的身份。

而在他,随那急弦声声,暂时挥别的记忆却如阴云又点点漫上心间--

正月十六日,隘谷一场大火,烧得乌桓军丢盔弃甲哭爹叫娘,最后只寥寥数十骑尾随孑利逃出生天。深夜,乌桓败兵残部方在山林中汇集,这才得知左贤王鄂济格已战死灵水城下,而右贤王素图也是在亲兵的拼死保护下,用几乎搭上大半条老命的代价,方从灵水城内的巷战中脱身。

冷月如霜,萧萧山林之中,断戟残戈遍地,破旗烂旌满梢,抬眼环顾四周,残兵寥落,伤痕累累。唯孑利自己扈从亲兵仍有百余残存,竟已是所剩最多--乌桓所谓两贤王四大将三十余部此一役中已然尽数凋零。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作出懊恼悲伤的神态,然而内心里却还是禁不住掠过丝冷笑--原来自己毕竟还是个轩龙人啊。漠然的双眼恰撞上一双已盯了他许久的鹰眸,其中血丝绽裂如杀气升腾,一柄钢叉倏地向他咽喉刺来--

右贤王素图手持钢叉,尖利处在那玉颈上刺出了一线血红,嘶声低吼道:"南蛮子,你居然在笑?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你到底帮的是哪一边?说!你是不是轩龙的奸细?!"嘴里在问叉下的汉人军师,眸光却扫向大石上倚坐的当国太子。

受伤不轻,正歪靠在一块大石上闭目养神的孑利闻言睁眼,乌金深处寒光一闪,声音有些中气不足,却威严仍在,断喝一声:"素图,先别忙!"

素图哼了一声,却不收叉。

孑利感到所有乌桓人的目光顿时都聚拢到自己脸上,头一次感到自己说话这般虚弱,咳了两声,他吐出口带着血丝的唾沫,方才能发声:"把他带过来。"

右贤王将钢叉一横,荏弱白影被枪杆扫倒在地。地上人一抬眼,正对上乌桓太子细眯的长眸,眸里的神色再熟悉不过,一字字问道:"说实话:你布所谓'风后八阵',究竟是不是为了分散我军兵力?"

分散兵力?就是不布阵,你纵有百万精兵也没法全铺到那几面城墙上去--城墙就那么大,你难道要用人压垮?看透那欲顺水推舟转移战败之责的败军主将,叶冉直起身体,徐徐挑眉,轻笑:"太子说呢?"

"那你就是认了?"孑利面色冷峻,似乎是询问,用的却是再肯定不过的语气。

他不禁笑出了声来。

四周立刻响起一片金石之声。

就在这时,乌桓太子手里的宝剑像闪电一样刺向了面前纤细的咽喉,这一击雷霆万钧,立时压制住了那刺耳的冷笑,更压下了属下们越来越高涨的不满情绪。

右贤王收回了钢叉,重重往地上一插,其余乌桓人的马刀也都随之又退回了鞘里。所有人都凝注着当中的两人,投在那飘摇白衣上的目光像一把把刀子,拟将之千刀万剐。

随着剑下人颈上血红流淌,孑利感到身上压力顿轻,只是奇怪:那血染白襟的人居然还在笑,平凡的面孔上,一双水眸亮得惊人,更傲得惊人,血色之中绽放如莲华,令他竟突然想到了晨曦中的惊鸿一瞥--难道......?!

只见叶冉开了口,无声的说出两个字:"西羌。"

恍如撞上了一柄迎面而来的刀,他的剑被什么格住。

剑下,叶冉唇角扬得更高,这次却是轻轻的说了出来,刀风瞬时消弭,声如柳梢春风,婉柔,甚至妩媚,低低唤了声:"太子......"

绕指柔软,绵如柳絮,却让百炼钢进退不能。

"太子,不要手软!快杀了这奸细!"旁边乌桓众人都只见孑利面露迟疑,手上剑锋与那玉颈上血管仅一层肌肤之隔,却生生顿在半空,不由得疑心是被那软语哀求蛊惑,都纷纷叫嚷提醒。

却不知孑利心头陡然一挑,长眸一眯,猛然上前一步,剑却未如人愿的上前--只有他知道这一声"太子"并非是在求饶,而是在......盯着面前人,他压低声道:"说!"

"请太子缓一缓手。"叶冉看着他,眨了眨眼,并不出众的五官,却在这青羽舒卷间突现丝丝魅惑,他笑着,"咱们做个交易,好不好呢?"

孑利眸心愈加幽深,唯他明白:魅惑人心的哪里只是这眉这眼,更是言语下所藏的玄机!这不止是要挟,更是利诱,是对更长远合作的请求--他当然能读懂那笑声里的弦外之音,可是......乌金眸子紧盯着那波光荡漾的眼底:这个人,是否真的可以相信?

鲜红已染透半边衣襟,雪衣上映的微笑却依然很宁定,透出种惊心动魄的明丽,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剪水秋瞳望着对面的狭长深眸,笑花绽放,魔音声声入耳:"殿下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真面目吗?"

声音如风,拂那树摇花影动,所有人都不知自己为何屏了息,看那人一点一点轻轻摘下那层精巧的人皮面具,一点一点露出纤秀下颌,玉石肌肤,似凌空一抹微云的水色薄唇......

莫名的,就相信:接下来将见的,会是此生所见的最惊艳的图绘。

然而,却就在所有人都凝息等着那面具揭开的时候,那人骤然停住,如一幕戏剧的嘎然收场,一场风月的陡然收梢--

一抹凛冽的暗红忽自那蜿蜒唇线蓦然滑落,顷刻间割碎了那镜花水月。

白衣飘零在地,轻如片羽,暗红血线丝丝垂落,珠玉也似血滴,坠入洁白雪地,刹那就变成沉沉乌黑。

这才反应过来:刹那间,已玉碎山崩。

这才知原来那人揭开面具是假,趁机服毒自尽是真。刚才还叫嚣声声,此刻眼见这"奸细"当真如愿殒命,乌桓众人却不知为何,竟无一丝想象中的快意,不由都沉默原地。

只孑利站起身来,蹲下去静静看了片刻,忽猛然掀开了那人揭到一半的面具--摄魂夺魄皆在预料,却不知还有这般--旁边的人只听到太子隐约一声低语:"原来......你也是......"

素图终于被众人的目光推上前来,走过来,却见太子飞速将那面具又重新掩好,不由皱眉,问道:"殿下,怎么处置?"

孑利起身,转眸,挑眉:"扔到雪地里喂狼吧。"

右贤王迟疑了下,避开了对面乌金目光,答了声:"是。"

汉人的尸首便这样被孑利的亲兵扔到了山中一片幽僻的深谷里。

待抛尸者的脚步声再不能听见,地上的"尸体"睁开了眼睛,火光人影都已不能见,周围只剩下冷月枯枝,远远的,传来凄厉的野狼嘶吼,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借着月光辨明了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南方行去。

也不知跋涉了多远,忽闻身后传来马蹄之声--

果然是不肯轻放啊!他冷笑出声:好个孑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真想一石二鸟?!正想着,便听后面传来素图的大喝:"妖孽休走!看本王如何扒了你这层画皮!"原来右贤王并不信他当真自戕,亲自率兵前来赶尽杀绝。

被追杀的人却未露出丝毫畏惧,回首相望,月光映那雪样容颜,笑意如暗香浮动--

乌桓人只见林间一抹白影在前穿梭,流泻如风,明明就在唾手可得之处,却就在即将追上之时,突如鬼魅般的凭空消失在几步之外的雪地之上。正惊讶时,忽听脑后风声大作--

箭矢如暴雨样射向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前头白影上的乌桓骑兵们,紧接着便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猛烈冲杀,马上的人还未来及看清放箭落刀的是谁,便全都见了阎王。须臾之间,最后的乌桓骑兵就这样随着他们最后的贤王一起,不明不白的覆灭在这无名的山谷之内。

月下幽谷终于又重归了寂静。

只听轻轻几声马蹄得得,一匹黑驹悠然越过树丛,轻盈的踏入这一地血河。马上的黑衣骑士用染血的剑锋拨了拨地上素图的尸体,确认那曾追随自己数年的往日臂膀已然成了冰冷尸首,削薄唇角扬起抹冷冷微笑:"乌桓人都杀光了?"

"是的,属下已清点过了,没一个活口。"

"好。做得漂亮!"他接过手下递过的布巾,擦净剑上的血污。

"还有,启禀太子:那汉人掉进捕兽的陷阱里了。"

他霍然扬眉:"你叫我什么?"

"哦,王爷--呵呵,这么多年,属下都已叫顺了。"

"改过来,从这一刻起,统统给我改过来。"他淡淡道。

"是!"属下却都神色一肃,齐齐应声,回声荡在山野里,透出凛凛寒意。

"什么乌桓,什么孑利,从现在起,都统统给我忘掉!"他像对属下说,又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乌金长眸灿如明星,再不掩狠戾癫狂,"只要记得:我们还会回来,踏平他中原四方!"

"是!"横亘于西羌轩龙之间的幽闭山脉中爆发出一阵裂地的应和。

黑衣骑士摘下了那镌刻着乌桓苍狼标记的头盔,用力一抛,将那金盔扔进了万丈悬崖--从这一刻起,他已再不是什么乌桓太子,而是--西羌......太子?忽然想到了那人的话,他纵声长笑了起来,随即一提缰绳,扬鞭催马:"回西羌!"

他身后,百骑也学他样将身上残留的乌桓标记扔在了脑后。一彪人马迅即消失在了山林之中,只余下一地尸首和残破兵甲。

乌桓的突然"中兴"和它的最终覆灭一样,自此,成为了历史上一个难解的谜团。

而死里逃生的人,此刻终于在陷阱里长出了一口气。确定人声都终于彻底远去之后,他试着略动了动,脚上顿时一阵剧痛传来,不由又长吸了口气--被捕兽夹夹住的右脚,鲜血淋漓之下似乎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一瞬间,所有的伤痛、恐惧、屈辱、艰辛再不能抑制的席卷而来,他痛晕了过去......

等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了温暖的土炕上,迎面是少女泪光闪闪的关切双眼:"这位公子,真对不住啊,我们家的捕兽夹子弄伤了你的脚。不过,不过没伤到骨头,你......你别担心,会好的......一定会好的......真的对不起......"

仿佛是自地狱回到人间,明明还是那样的痛,他却不由笑了笑,那样轻松:"没关系。你别哭......"

少女听了这话,倒当真哭了出来。他却笑得更加大声,笑到连眼泪都迸了出来。惹得正哭的梨花带雨的女孩儿又反望着他发愣。

就这样,他被猎户老李祖孙俩救回了隶属轩龙朝朔方城的一座小镇。那个有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女孩儿名叫小环,怯生生又俏生生的问他姓名。他不知自己为何,望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眸,无端微笑起来,说自己叫"叶宴"。并没有说具体是哪两个字,只听女孩儿脆生生的唤了一遍又一遍"叶宴哥哥""夜宴哥哥",胸中一瞬疼痛,又一瞬柔软。

边塞小镇里,初春的阳光照进小屋里来,光束里,尘埃飘浮。窗边一盆不知什么盆栽,还是冻土,却大约已有种子埋了进去,而被早早摆到了阳光之下,一天天的看久了,连他有时都觉得似乎哪天一觉醒来,便能看见一颗嫩绿的新芽破土而出,迎风飘摆。就像是许多年前的早春,年少不经事的男孩女孩,自学堂内偷偷游荡出户的视线不经意间撞在一处:那些新露晨流,初桐新引,那些阶上碧痕,窗外鲜绿......当时只道是寻常,却原来早已烙印在心上。不思量,自难忘。

他伸手拿起窗台上那小小的盆栽,仔细端详,道:"该浇水了吧?"

"嗯。"少女小心翼翼的换下他足踝上的绷带,应了一声,"叶宴哥哥,你也懂养花吗?"

他转眸,看见少女白生生的手指那样轻柔的触抚着他已生出新肉的伤口,良久,答道:"不懂。"随即便笑了笑,"不过,可以跟小环学啊。"

豆蔻少女,脸忽然通红。

凭空里突然觉得:多年前那些失落的温软绿意,又飘浮在身周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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