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个更不为小燕这种投资菜鸟所知的市场,同样上演着这样的惨淡。在滨河土地整理储备中心,因无人报价,这天挂牌的4宗地块集体流标,虽然储备中心立刻抛出了“流拍的4宗地块都是商业金融、配套办公等性质的用地,对于开发商并不具有足够的诱惑力”的解释,但敏感的投资客早从这里寻到了逃跑的理由。
有句话叫“情场得意战场失意”,换句话说就是,东边不亮西边亮。
在小燕坐在中介公司日光与不断更新的房屋广告共同构建的斑驳的光影中,恍如一梦的时候,李晓春的办公室终于从“上访人员接待办”,重新做回“拆迁办”。
拆迁户们突然从无边的梦想中惊醒,因为担心“随行就市”的补偿政策也会变化,很多一直犹豫着不肯签字的拆迁户,都相约一起来办手续。办公室里里外外都是计算器噼噼啪啪的声音,连过道里都挤满了签过和没签过的人群,在不停地相互了解着别人签字的条件和感受。
李晓春也跟着忙活了一上午,摸摸口袋,突然发现手机不在,才从拥挤的人潮中挤了出来,又挤了半天,才艰难地把自己锁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忙了一上午,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他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这才重重地把自己扔在座椅上,一方面是累,一方面则是因为心里好久也没这么畅快了。
享受了那么几秒,他才拿起手机,已经十几个未接电话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快速翻了一下,有妻子的有朋友的,各色人等,那些从来也不给他打电话的朋友仿佛这时候都突然想起了他。正想着,突然看到樊主任的短信,樊主任告诉他,市长要找他单独面谈。
李晓春一愣,转而想想,应该是自己前些日子的那个方案惊动了市长,他回想了一下方案的内容,应该也没有什么捅娄子的地方。虽然拆迁环境发生了质的变化,但自己的那些建议顶多是没了用处,应该也没有什么违背这次政策调整的地方,想到这儿,他才放下心来。
再一想又觉得自己可笑,别人听说市长召见,都是从心底里高兴,想着该怎么表现自己,可我李晓春怎么就跟扶不起的阿斗一样?一听“面见领导”四个字就紧张呢?
吴市长的办公室依然气派非凡,沈秘书也如一年前一样,坐在那道枣红色的大门旁,埋头写着什么。
李晓春甚至觉得再过几分钟,风度翩翩的江珊副市长就会笑眯眯地走出来了,就像一年前的那个春天一样。
但毕竟一年的时光过去了,对面的沙发上没有正在整理文件的樊主任,那道隔音的大门里,也没有走出美丽的女市长——就在他沉思的时候,沈秘书已经站在了他身边,微笑着:“李主任,想什么呢?吴市长这会儿有空,你可以进去了。”
李晓春歉意地笑笑,显然是刚才沈秘书叫他,他没听见。
吴市长的办公室,依然窗明几净,时尚而富有朝气,但是吴市长并没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一手叉着腰,一手举着烟,站在窗台旁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沈秘书走上两步,轻轻地说道:“吴市长,拆迁办的李主任来了。”
吴市长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依然是那样热情地招呼着李晓春:“小李,随便坐,不要客气。我看了你的方案,还是那么有想法,看来在拆迁的岗位上,你也没少动脑子啊!”
李晓春刚坐下,一听这话,赶紧又站起来了:“吴市长这么说,我太惭愧了,工作推进不利,这一点儿我是深深自责的。”
“快坐下,工作推进不利也不能都怪你们,毕竟人心是最难测的,各方面的利益都要兼顾,你们的工作还是卓有成效的!”
吴市长的话,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我仔细看了你的方案,除了拆迁工作中的问题和解决办法,你还提到了很多配套工作,我认为这个工作思路很好,不能就事论事,只考虑如何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和考核指标,这是我从你的方案里看到的亮点。”说着,吴市长把一直前倾的身子靠回了高大的皮椅里,沉吟了片刻,又问,“听说最近的拆迁工作进展得很顺利?”
“是。”李晓春一听这个立刻往前探了探身子,说道,“17号以后就一直是这样,以前一直在犹豫的拆迁户都比较配合工作。”
“是啊,是啊,这个政策出来以后,的确对很多工作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吴市长的声音突然低沉了,语速也变得缓慢起来,似乎还在思考很多问题。
李晓春耐心地等着,吴市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仿佛想将堵在心里的话,轻轻敲出来一样,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我注意到了很多批评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到李晓春眼里的惊异,赶紧说:“哦,不是关于你们拆迁工作,我是说关于国际化新城建设过程中,也有很多质疑的声音。”
李晓春在心里轻轻地嘘了一口气,赶紧说:“任何一件事都不是轻易就能成功的,再好的事,总会有反对的声音。”
吴市长并没有理会李晓春的这些“高见”,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关键是有一些话,的确是说到了我们的痛处,我听到一些声音说我们滨河是一个有历史而无文化魅力的城市,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李晓春一愣,真不知道还有人会这样直接地向市长提出这种尖锐的问题,忙说:“其实,我们滨河有很多古迹,比如目前还残存的南北朝古长城残墙,还有明清的码头、古城墙和石桥……其实我们有深厚的文化传统,就是还需要一些恢复性的建设和保护。”
吴市长点着头,说道:“在建设国际化新城的过程中,我们的确过于乐观,步子也走得太快,我很高兴在这样的时候,我们的干部里面,还有人考虑到古街的保护和传承,这就是我在你的方案里看到的最大的亮点。”
吴市长说得很平静,但是李晓春心里却像是响了个惊雷。因为老街的保护和传承并不是自己写这个报告的初衷,如果说自己真的说中了市长的心事,那么这更应该归功于老街上的那些怎么也不肯搬迁的钉子户,自己无非是想寻找一个折中的解决之道,没想到命运之神又在他没想到的地方,给了自己一个意外的奖赏。
“小李,你考虑过滨河的软实力建设的规划吗?”吴市长的提问又打断了李晓春的畅想,这个问题他没有准备过,冷不丁地被领导问到,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还好吴市长此时似乎是还没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来,因此自问自答道:“一个地区可以靠卖地,堆砌起‘第一高’的高楼大厦,但是,怎么样才能真正把第一流的机构和人才引进这些大厦才是最难的。香港维多利亚湾的梦幻之境靠三百年的积累,深圳靠国家政策的扶持和最先起步的优势,上海浦东和天津滨海新区靠的是国家战略和特殊的海洋地理位置优势。我们滨河虽然给自己定位为国际化城市,但是我们不具备迪拜的国情和实力啊!”
吴市长说完又把自己陷在了沙发椅里,眉宇间显现出少见的疲惫。
李晓春的心里也知道,要在5至10年短暂的时间内集中打造一个世界级的现代化新城,没有软实力,谈何容易。
而且在不断的考察和探索中,新城的功能定位太多、太杂、太贪,什么都想占个坑,弄不好要成一个四不像。一个在短暂几年里集中催化出来的现代化新城,注定会在历史上留下很多无法挽回的遗憾。特别是这种建设要靠集中拆迁,整理和出售土地,从而支撑起整个体系,这就会无可避免地留下更多因急功近利而留下的遗憾……这些李晓春的确都曾在工作时曾经想到过,不过新城的建设热情那么高,自己又怎么能提出这么不“靠谱”的反对意见呢?
早在领导们要去迪拜考察的时候,李晓春就曾经觉得,滨河这样一个不受瞩目的二线城市,突然要赶超上海浦东、深圳这样的改革先锋已经够令人咋舌的。只要看一看身边那些机关单位的核心领导,因为都是从小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一块儿长大的,即便在单位也称呼什么“二哥”、“三哥”的,亲切倒很亲切,但总让人觉得这样的称谓,带着浓厚的堂庙文化和江湖味道。让这样的一个城市学习迪拜的建城经验,实在是有点古怪。
李晓春的头脑里迅速闪过这些念头,但却不便明说。只得站起来说:“吴市长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我看您也累了,我……”
吴市长这才从深思中警醒过来,有点歉意地笑笑:“可能最近是累了,体力有点跟不上,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说到哪儿了?”
“我们在说滨河的软实力建设。”李晓春并没有坐下,眼前的这个情景,最好还是尽快结束对话的好。
“对!这个问题你们年轻人要多考虑考虑,我希望你们能提出一些合理化建议!”吴市长心里暗自使劲,让自己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状态。
“是,我回去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匆忙地从市长屋里退出来,李晓春又轻轻地嘘一口气。认识吴市长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疲惫与纠结,很多人羡慕官员的排场和福利待遇的优厚,其实在面对发展和机遇的时候,普通人感受到的那种纯粹的喜悦,是官员们几乎无法体会的,因为他们要面对的,更是压力与责任。
今天对于李晓春来说似乎是个好日子,久不见起色的工作突然顺手起来,市长也从密密麻麻的人才队伍里,慧眼识英雄地挑中了自己,谁说什么福无双至呢?
李晓春乐颠颠地开着他的捷达,突然想起来李仓浩曾经说要把他自己的陆虎“借”给自己开的事。心想,那车倒真是好车,只可惜李仓浩这个人不怎么样,一直处心积虑地给自己下套,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官,他是商的话,有这样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朋友倒也很是惬意。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与李仓浩一起吃街边小店的往事,那个时候的感觉真好啊,想到二伯的杂碎汤和烧饼,他不禁咂吧了一下嘴巴,决定绕个小圈,去二伯家的小店买点外卖。
他的车开进建委大院的时候,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隐约像是滨河最有名的那个钉子户吴广富,不过夜色阑珊之中,也没有看清楚,只得作罢。
上到自己家门口,李晓春惊奇地发现自己家的门没有关,门里也没有客人来时的热闹劲儿,难道是自己家招贼了?
想到这儿,李晓春掏出手机,拨了110的号码,却并不接通,只是将手指按在接通键上,这才轻轻地推门进去,却看见妻子正蹲在地上,一边扫地上的碎玻璃,一边呜呜地哭,佳佳躲在厨房的门口,惊恐地看着哭泣的妈妈。
李晓春一见此情此景,只觉得心疼不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扶起妻子问道:“这是怎么了?伤着哪儿了?”
小燕见丈夫回来,终于哇的一声痛哭出来,李晓春抱着妻子安抚半天,小燕才泣不成声地说道:“也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国家出了调控政策,我们家也受了那么大损失,他凭什么来砸我们家的玻璃?”
说罢又呜呜地痛哭起来,像是要把这几天憋在心里的气恼都发泄出来一样。
听妻子这么哭,李晓春一直揪着的心反而一下又放松了。一边扶妻子坐下,一边又去厨房门口抱了女儿过来,小心地检查了沙发上有没有玻璃碴儿,这才轻轻地放下女儿。
小燕又搂着女儿呜呜地哭了一通,才算把这几天心里的不痛快发泄了一些出去,李晓春也已经把地上的碎玻璃清理干净,又仔细检查了家里的其他物件,见没有什么别的损失,只是家里向阳的那面大窗户被人用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砸了个稀巴烂,窗框上残存的玻璃在早春的大风吹动下摇摇欲坠,更显得寥落。
李晓春无奈地叹口气,用毛巾裹着手,小心翼翼地从窗框上取下已经松动的玻璃碎片,以免一阵大风刮来,再跌落下去砸着行人。
他这时才无限温柔地蹲在妻女身边,柔声说道:“都是我不好,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
妻子呜呜地哭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天去中介登记了,想把手里的房子卖掉,可是卖房子的人好多,我坐在那眼看着他们不停地改价格,一会儿工夫我就少了十万!十万啊,你知不知道我们要存多少年才能存那么多钱?”
晓春轻轻拍着妻子的背,柔声说道:“人没事就好,我们都还年轻着呢,你看,你把佳佳都吓坏了。咱们现在不是还赚着钱呢?也就是少赚了十万,别哭了啊……”
提到孩子,小燕的情绪才略微好转,只是觉得心里不甘。
“好了,别哭了,吃饱了肚子就不委屈了啊?”晓春扶起妻子,小燕低头看一下孩子,也实在心疼,只好擦擦眼泪,挤出一丝笑容,“佳佳不怕啊,妈妈没事,就是刚才你爸爸没有回来,我有点慌,佳佳想吃点什么,妈妈给佳佳做?”
佳佳犹豫地看着爸爸,眼里依然是惊恐。
“还做什么呀?爸爸妈妈带佳佳去吃肯德基好不好?”李晓春尽量把口气装得更加轻松,总算是稍微地缓和了孩子的恐惧。
“家里这样你还有心思出去吃?”刚刚平静下来的小燕又变得情绪激动起来,因为刚才的发泄几乎完全是因为投资失利的打击,这下她才突然想起家里那个巨大的破洞。
“吃完饭再找人来修,你和佳佳在肯德基玩一会儿,家里修好了,我再来接你们。这样对孩子好一点儿,今天把她吓坏了,家里的事交给我来处理吧?”
好不容易安抚了家人,刚才那个鬼鬼祟祟的背影又浮现在李晓春眼前。没错,好戏要开演了,总得有人敲响开场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