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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奔丧 (3)

曾经,我说出去,母亲没表示任何反对,不但如此,还跟我说不吃苦中苦难做人上人。现在,她完全变了,有时一些女人为安慰她说:“老太太别难过了,全当你儿当民工挣大钱去了。”或者说:“都是你儿在外面当民工当得太好了,叫那个世界看中招去当民工了。”她反而哭得更凶,边哭边说:“俺不要他当民工,俺要他回来,要他回来。”而二嫂,那个曾经因为许妹娜嫁小老板不能宁静,差不点要把正念书的儿子送出去的二嫂,居然动辄就问英伟在哪,当有人安慰她别哭伤了身子,英伟都这么大了,马上就能干活了,得想开点,她会赶紧把英伟搂过去,生怕有人把他送走再也见不到的样子。

到后来,冥冥中连我都有些迷失,不知道城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不是真是一个阴险可怕的陷阱,因为黑牡丹被抓的事一直揣在心里。第二天,葬礼结束,我去了一趟许妹娜家,倒置房里发生的事情更让我震惊。

夏日的午后确有蚊虫在拉帮结伙,它们飞扬在通向倒置房的土道上,嗡嗡的样子仿佛是对我的来访实施夹道欢迎。蚊虫欢迎我,倒置房里的主人却不欢迎,我都进了院子,还不见有人出来。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能想到,一个人过日子信念的破坏,会使他们房子的气象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才一年不到,昔日风光耀眼的倒置房已经变成了一个衰败的所在。院墙还是那个院墙,高大还在,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宽广也在,可是正因为它既高大又宽广,当它萧条寂寞下来,或者说被某种萧条寂寞的气息包围下来,你就觉得往日的威风、往日的阔绰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被寂寞气息沤过的冷凝的味道。披挂在院墙墙头上的苞米苗干尸一样悬在那,平坦的屋顶横七竖八放满了一些木棒和苞米穗子,而关闭着的风门轻轻一动,一些既不是蚊子又不是苍蝇的小飞虫嗡一声扑面而来。

门是锁的。我愣了一下,然后来到窗口,把脑袋贴到玻璃上,这动作曾经在什么地方重复过,好像时间并不很久远,对,想起来了,是黑牡丹饭店。当想起黑牡丹饭店,那些扑面而来的飞虫瞬间长了不祥的翅膀。

屋子里空空荡荡,一如黑牡丹饭店的空空荡荡,高高的炕沿裸露在那里,把开阔的雨顺一分为二,使原本只是一处的空洞弄成了两处。许家的人上哪了?黑牡丹开黑店被公安局抓了,许家自己买房自己住着,冒犯了哪路神仙?

正是这时,我身后有男人的声音传过来:“吉宽!”

我回转头,以为是许冒生,可是定睛一看,居然是鞠福生。他慢慢腾腾跟在后边,脸上满是汗水。看到他,我突然想起去年他在镇小酒馆喝酒时说过的酒话:“小老板完蛋了,看许冒生还怎么展耀。”鞠福生嘴里叼着烟卷,似笑非笑,一副因为预言得到应验而生出的得意表情。我看着他,眼中有一种我自己能够感知的敌意,因为在我这里,现在和过去,显然不一样。过去,小老板是我的情敌,让小老板完蛋正合我意;现在,小老板已经完蛋,用不了多久,我就要成为许冒生的女婿,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对许家幸灾乐祸!

鞠福生并不理睬我的敌意,只顾说他的话,“操,许冒生家又搬回去了,你不知道?”

“搬回哪去?”我反问鞠福生。

“那还有哪,粉房街呗。”

“倒置房不是已经买下了吗?”

听我说么说,鞠福生就把抽到根的烟掐灭扔到地上,倒抽一口冷气,之后转过身,一边撤退着一边说:“操,你以为倒置房谁都能住,他搬进来,不是女婿生意出问题,就是女婿和闺女打仗,这不,许冒生又得了病,怎么查都查不出结果。”

鞠福生说着,脚步慢下来,回望了一下倒置房,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需要进一步辨认。之后接着说:“你猜算命先生怎么说,说都是倒置房管的,倒置房是平的,没有顶,这样的房子欺主,主人要能压住它,就是天大的好事,主人要是压不住,倒置房就是葬身之地。”

许家在倒置房里经历所有的事儿,其实只缘于一件事儿――李国平对缝对不下去,他因为生意赔本,才跟许妹娜打仗,他跟许妹娜打仗,许妹娜的父亲才积郁成疾,可是这一件事衍生而来的三件事发生在倒置房里,就不能不让人相信确有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在冥冥之中左右。吉成大哥住这里时,日子蒸蒸日上,为什么换成许家,就迅速衰败!

如果说黑牡丹饭店的空荡跟人有关,是冒犯了人定的法律,那么倒置房的空荡便是冥冥之中神灵所为,是冒犯了谁也说不上是否存在的哪路神灵。我不知道我是否相信这种说法,只觉得盯着鞠福生的后背,踩着他的脚印从倒置房往外撤时,后背上的毛孔在漱漱起立,仿佛不祥的鬼魂正追在我的身后。

出了倒置房,鞠福生一直没再回头,好像告诉我事情真相他就达到了目的,好像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还连带着这样一个目的:能不能真正成为大老板,不取决于愿望,而取决于你的命。看着鞠福生在西下的日光里越来越小的后背,我的心头有些杂芜,就像野地里一蓬蓬杂芜的草长在了心里。

粉房街很快就出现在眼前了,几间黄拉巴叽的泥房被西下的日光照出一团矮趴趴的阴影,看上去不像房子,倒像猪圈或马棚。它虽破旧,但它从不放弃接纳一些落魄的人,可是它在接纳的同时,又让落魄其中的人生出向外挣脱的梦想,比如许妹娜的努力,四哥的努力。现在,四哥的挣脱还不见成效,而许妹娜以及许家的挣脱已经水落石出,跳了龙门的鲤鱼又回到了池塘。

躲开了葬身之地的许冒生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我,他想站起,但试了试,趔趄了两下,又坐了下来,两条躲在裤腿里的腿支架一样支愣着,把他那单薄的裤子顶出一个尖尖的包。

“大叔。”

许冒生其实才是我大哥一样的年龄,在此之前,我也从来不觉得该称他什么,他是外乡人,没有辈份扎根,村里人只叫他的名字,可是那一天,不知道被怎样一种感情躯使,我居然喊了他大叔。然而,当这个称呼冲出我的喉口,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亲切感不知从什么地方涌出来,使我的眼窝顿时发热。

我在他面前的一个草敦上坐下来,一些围在草敦四周的蚊虫扑扑地飞向远处。就像我从没想到我会这么亲切地喊他大叔一样,我也从没想到我会这么正式地面对他。我来许家,就为了看他,可是当真正面对,我找不到任何要说的话。因为被我喊了大叔的他很不自然,羞怯仿佛蚊虫似的在他无精打采的眼睛里转,好像从倒置房搬回来,又得了病,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而导致这件见不得人的事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要不是这时节我的身后有一串脚步声传过来,打破我们之间的令人不安的沉默,我真不知道那羞怯的蚊虫会不会飞到我的眼里。

我回转身,只见吕淑娥抱着孩子从门口走进来。她气喘嘘嘘,被孩子抓得脏兮兮的衣领敞开在胸脯上,裸露着无数条混浊的溪流。

吕淑娥把孩子放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俺在菜地里就看见你了。”

吕淑娥没有失去主人的敏感,也依然保持着对来人的热情,但那热情里释放的,是某种搁置以久的盼望被重新点燃的欢喜,就像干旱季节焦渴的稻苗终于吸进一滴雨水,因为她放下孩子后,长有赫色斑痕的脸上托着一双热辣辣的眼睛,一声接着一声地说:“吉宽来了,吉宽可来了。”

一开始,我以为吕淑娥欢喜,是想从我这里知道有关许妹娜和小老板的事,比如许妹娜再挨不挨打了,小老板是不是又能挣大钱了,因为只有我才有可能带回城里的消息;或者,许家从倒置房搬出后,串门的人再也没有了,我是他们寂寞生活中少有的来访者,可以想见从门庭若市回到寂然无声是一种什么感受。然而,当她拖条小板凳坐在院子里跟我说话,我知道我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我没有称她大婶,不过她丝毫也不在意,她甚至说:“吉宽,你也看见嫂子遭的心了,嫂子连人都见不得了,要不,你二哥死,哪能不去。”

把我们说成一辈儿,这让我难过,然而更难过的还不是这个,接下来她说:“吉宽,你在城里,你得帮帮许妹娜,怎么也不能让她离婚,挨点打就挨点打,挺一挺,他总不能永远不挣钱,过了这一段不就好了。”

我想说我会帮她,我想说我不能让她挨打,她必须离婚,我要娶她,可是我没说。因为这时,刚刚被放到院子里的孩子扎巴扎巴走过来,怯生生扶住我的膝盖,瞪着扭扣一样的小眼睛望着我,好像有意阻止我的回答。这个鼻涕嘞嘞的小家伙,我曾亲眼看过他把许妹娜肚皮撑大的样子,他在许家降生简直就是一个无中生有,可是这个无中生有的小生命根本不知道他身边世界还会生出什么。

这时,一直被羞怯笼罩着的许冒生抬起头来,轻轻揉着巴拉眼说:“她要是离了婚从城里回来,俺的脸可丢尽了,到那时俺还不如去死了好。”

我把看孩子的目光移到许冒生脸上,又从许冒生脸上移到吕淑娥脸上,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他们说的。要知道,许妹娜在家时,他们可是娇贵得要命,从不让她干一点活,受一点委屈。他们和村里这一代父母一样,天天瞅着宝贝闺女,像瞅一幅画儿。

我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只有把目光从他们脸上收回来,落到孩子身上。这个无中生有的小家伙,虽生着暄乎乎的小脸,可那扭扣一样的小眼睛射出来的神情,不能不让人生出可怜。和他的妈妈不同,他是一棵不幸的种子,他的妈妈从出生一直到二十多岁才离开父母,而他,才不足一岁,就带着稚嫩的根须被移到了远离父母的乡下。他们都经历着迁移,可以说他这么幼小就被迫迁移,都因为她母亲的迁移,都因为他的姥姥姥爷一代,就在孕育这种迁移――要不是他的姥姥爷把他的妈妈抚养得这么水灵,一心希望她过上城市生活,他是不是就不会有母子分离的今天?

我把手伸进我的裤兜,希望从里边掏出钱来,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可是,手刚触到兜里软软的布丝,突然想起前天晚上潇洒地把五千块钱甩出去的情景,左侧的上衣兜里,倒有一百多块钱,可那是返城的车票钱。于是,我的手,一只爬错了地方的耗子似的,老老实实趴在裤兜里。汗随之就从我的脑门渗出来,因为暄乎乎小脸上那双扭扣似的小眼睛已经盯住了我掏裤兜的手。

那一天,从许家出来,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南甸子,在二道河边嫩生生的草丛里坐了好久。

这是我赶马车时常来的地方,深解我意的老马动辄就把我拉进河里,让我浑身湿透之后再让我水淋淋躺到岸边,那时,望着高远的天空,听着各种虫子鸣叫,心底里别提有多惬意。现在,眼睛里,分明是夕阳在滑落山脊时铺撒半个天际的红色,耳朵里,分明是青蛙和蟋蟀此起彼伏的浅吟轻唱,心里,却堵了蒿草似的,憋闷的要命。

到底是倒置房的衰败触动了我,还是小扭扣盯着我裤兜的目光刺激了我,还是比这更深远更复杂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反正就从那天开始,我变成了大自然的弃儿,我再也无力感受她的无边和深远了,我眼睛里拥塞的,除了二哥的面孔,黑牡丹的面孔,许冒生吕淑娥的面孔,许妹娜小老板的面孔,就是二嫂的面孔,母亲的面孔,三哥四哥的面孔,它们一重重闪现在我眼睛里,直至天黑透了我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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