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云的脸色一沉，闷闷喝完手中的茶，一分不漏，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着痛，分外的痛：“你难道就不怕？”
纳兰宇飞指尖扣住茶盖，想了想，忽然抬头又道：“人固有一死，生死不过瞬间，臣妾无甚了挂，也谈不上怕或不怕。只是臣妾想不明白，当日宫妃恁多，为何挑上了臣妾？臣妾的样貌……不美。”
最后两字，踌躇了下，终于咬字清楚吐了出来。
想来也怪，明明知道他留她的目的，还是忍不住留下来。当另一个人的替身，其实并不好过。何况，知道她不是那个人时，他宁愿找一个相貌相似的明妃解语相思，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既然如此，真到借身还魂那一刻，怎的就选了她。
呵呵，若是这样，等流光嫣还魂那一日，他还不是得日日对着这张脸。莫非他原不是靠脸择美的人？
纳兰宇飞正想着，韶华云掠了她一眼，忍了心里的痛意，讥讽道：“怕的话，还来得及。朕可以……”
“可以找明妃来？”纳兰宇飞打断他，就这么笑了：“皇上，您也说过宇飞是明白人。”她笑起来，彩云南飞，朝霞裂帛，说不出的灿烂明媚。
夕阳渐落，风吹得越发的紧，明明个六月天，吹到身上竟起了层凉意。清和宫里，一股鬼气森森聚集起来，呼啸着袭卷，刮得人身上些许疼痛。
空气中，是谁在发出银铃般的轻笑。
明明是笑声，纳兰宇飞却浑身上下涌上阵寒意，抬头，是韶华云沉冷的俊容——他倒是好自在！纳兰宇飞失笑。
六、怨灵
纳兰宇飞喝过最后一滴茶，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
“哗——”一阵风卷过，清和宫里的纱幔纷纷飘动起来，此起彼伏，层层叠叠，似乎有一个曼妙的身影在雪白中轻盈跳跃。
“咯咯……咯咯……”银铃似的笑声，分明个少女清脆的嗓音。
“皇上，皇上！”娇嗲嗲的女嗓，是流光嫣的声音。
她在世时，就经常这么叫韶华云。纳兰宇飞每次听见，眉峰都禁不住蹙起。如今也是一样，她眉峰微不可察地微微皱了一皱。
当日风过，镜上文字历历在目——
“流光嫣，亡。帝大恸，忆及皇牒记载，以二九女子生魂散尽，得其身，可换魂还阳。是故，择纳兰宇飞为后。以期三年后，流光转世……”
她也查阅过皇牒，的确有这么段介绍。
不过现在，这情景却让她身上汗毛炸起，背脊窜上一阵阵的寒意，飘忽倏忽的白影，携着阴冷逼人的邪气，根本不像她想象的那样。
生魂不该如此阴冷，这……这是怨灵！
心思电转，纳兰宇飞赫然茶盏砸去，“砰”地一声闷响，白影被击得一个闪烁，哀声顿起，证实了她的猜测。
修成了实体，根本不是物过即穿的生魂！
“巍峨宫殿，岂容怨灵嚣张放肆！”
“呜呜呜……皇上，她打我……皇上要为臣妾做主啊……呜呜呜……”白色的影子瑟缩在墙角，呜呜哭泣，纳兰宇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这样的告状方式，又不是小孩子！
“纳兰宇飞！”韶华云的声音含煞，原本沉冷的俊容风雨欲来，阴沉可见：“你答应过朕毫无怨念！”
纳兰宇飞心里微微一痛，急声道：“皇上，嫣妃已经逝世，这不是嫣妃的魂魄，她是吞噬生魂的怨灵啊！”她豁然明白了，原来当日并非是小毒，莫怪皇上不愿教人知道，因为那是怨灵，是怨灵伤了他。
而那个怨灵，分明是流光嫣幻化而成！
“住口！朕要的不是解释！你答应过朕什么？”他忍着痛，亲手杀死所爱，这种感觉，其实糟透了，但是他却没有办法。
“一命换一命，臣妾还能接受，毕竟不算太亏本的事儿。让臣妾无端献出生魂，助怨灵修行，请恕臣妾无法释然！”
娇嗲的女嗓依然在嘤嘤哭泣，好不悲伤。纳兰宇飞话音落地，清秀的面容上有不容置喙的坚定，转身要走，却倏地被人牢牢扣住手腕。
韶华云的眼底燃着熊熊怒焰：“纳兰宇飞，你敢违抗朕的命令？”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命换命已经是臣妾所能容忍的极限，只念在皇上痴情一片，嫣妃复生后，依旧守着个纳兰宇飞的身体，外人来看并无差池。可容忍也有个限度，蝼蚁尚且偷生，何况纳兰宇飞！”
“呜……皇上，她说，她说臣妾是怨灵……臣妾不要活了。呜呜呜……”那女声哭得越发凄惨悲戚。
韶华云被哭声挑得怒意勃然，扣紧纳兰宇飞的肩，双目泛红地怒吼：“纳兰宇飞，今儿个你必须死！”
越来越无法控制对她的感情，他在害怕。害怕自己忍不住将她牢牢抱住，一直以独宠嫣妃、明妃来掩饰自己的心。可他不是圣人，他忍不住了，只要一看到这张脸，那么淡然的模样，偶尔也会有自己的坚持。
她和他其他的妃子都不相同，她是独一无二的纳兰宇飞啊。
韶华云的气粗喘起来，后者淡然一眼掠过他，略显苍白的唇，一字一顿：“子癫狂，言何用！”
纳兰宇飞的心忽然好痛，为了个怨灵，他真的要杀死自己。自己的喜欢的就是这样的韶华云吗？泪水不觉中盈然眸底。
“你！”
就在韶华云赤红着眼，大发雷霆时，墙角瑟缩的白影倏地掠过层层叠叠的雪白纱幔，寒风肆起，扑天卷地倏地朝韶华云偷袭而来。
原来着怨灵本意不是吞噬纳兰宇飞的生魂，而是韶华云。
“小心！”纳兰宇飞这一见，惊得面无血色，她猛地一推韶华云，整个人毫无掩饰地暴露在怨灵面前。
“哈哈哈……”
刚才还娇嗲怯弱的女嗓，此时笑得无比嚣狂：“韶华云，纳命来吧！哈哈哈……”黑云扑天盖地，血腥气在此时勃然而发，冲得人双目发黑。
韶华云被纳兰宇飞推开去，怨灵转避不及，直直冲上纳兰宇飞。生死关头，一个清澈略含稚气的嗓音忽然响起。
“小心！”
纳兰宇飞怀中的古铜镜在这时爆射出无以伦比的雪亮白光，通天彻地，无数道雪亮的光芒如盛开的雪莲花，舒展绽放。
“砰！”
一声闷响，白光猛地把怨灵弹开数丈开外。
雪莲花中的少年，手持一面古铜镜，镜中光芒四射，立刻将伏跪在地的白影收入镜中，不漏分毫。
“风陵真！”纳兰宇飞惊喜交加，白光幻淡，中间现出个身形修长的俊秀少年，眉目如画，青丝飞扬，说不出的漂亮灵动。
“纳兰宇飞，好歹你是碧血传人，怎的就这般没用。”
“嗄……”
纳兰宇飞听他戏谑地打趣，又着这个长大版的风陵真，一时结巴无语，呆呆张着嘴，根本没想明白几天前尚是个可爱小男孩，怎的就几天不见，风陵真竟长成了个风华绝代的俊俏少年。
“我若不在，你就替他那么一挡，人家当你是回事儿吗？”他乜斜韶华云，语气说不出的轻蔑，韶华云的脸黑了起来。纳兰宇飞一愣，风陵真开始为韶华云说尽好话，如今怎的又如此挤兑他？
“纳兰宇飞！他是谁？”韶华云面色不善，沉沉开口。
还记得多少年前，他还是个少年皇太子时……
父王曾经说过，身为沧原的皇帝，不可以爱上任何人。后宫三千，他只需要随便找一个模样看着顺眼的女人，一生一世，其实很容易就这么对付过去了。可是他若爱上了一个人，那么将如父王般被母后伤害，含恨而终。
还记得母后为了一己私利，当年是如何伤害了父王。纵然最后被打入冷宫，但天下已然外戚专权，给百姓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父王说，女子借是薄情无义，所谓王者，舍情弃爱方可不为之所伤。
他选流光嫣为妃，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爱上那样的女子。
尾声
“小爷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皇上与纳兰宇飞本有着三世不解的情缘，然而天意莫测。清和宫中，皇上以血滋着生魂，久而三年，生魂化做怨灵，你们之间的那条线，已被怨灵的怨气腐蚀入骨，淡不可见。”
远离了清和宫，风陵真的声音犹在耳畔，韶华云站在月色下，回首是纳兰宇飞略显倦怠的模样，他心里倏地一紧，一声叹息，还是不舍得呵。
当年的将军府，那个和他争铜镜的小小丫头，竟是第一次逼出他脾气的人。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逼出他的坏脾气了。
也许那时候开始，他就知道纳兰宇飞对他而言，是不同的，是唯一的存在。
她是他的皇后，与他朝夕相处三年的纳兰皇后。印象中的纳兰宇飞，神情淡然，进退有度，这是个极聪慧的少女。
从宫宴上其实已不是第一次见，她被宫妃欺负了，依然清淡如水。流光嫣死后，他选她做皇后，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布的那个局，只是看着那么娇弱的她，心里不自觉地萌生了保护的念头。
这种念头连他自己都不可思议，也许开始的布局与等待、后来的独宠明妃只是一种害怕，他害怕自己的心真的沦失在纳兰宇飞那儿。于是借着独宠的幌子，不见他的皇后，以慰那淡淡的相思。
可是后来的后来，一切发展却脱离了他预计的轨道。
父皇说过的话，他半句不曾忘却。他可以不爱流光嫣，却可以要制造出一种假相，流光嫣永远不会让他动心，所以他永远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
而纳兰宇飞，连他自己都不知他是何心情。他让她入宫，是记得当年那小小的姑娘，记得他们间的承诺，私心里不希望她嫁给别人。她入宫为后，他却不小心被纳兰宇飞的温柔淡然而吸引，以为只要纳兰宇飞换了魂，死了以后，自己永远都不会有弱点了。
因为害怕才布下的局，可是他却没有想过若是失去了纳兰宇飞，自己的心里该是怎样的疼痛。
“皇上，你懂什么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吗？若不抓紧右手的幸福，那么，等到后悔时一切都将晚了……弱点，哼，害怕自己的弱点被人利用，却枉顾生死，这样的人，真是怯弱的让人愤怒！”
他虽然不大喜欢那个忽然从镜子里蹦出来的小家伙风陵真，但不得不说那小家伙说的话，让他一直彷徨的心有了一份坚定。
是呵，他的怯弱，差点让他失去了今生最爱的那个人！
他止步，纳兰宇飞刚好走来，憔悴苍白的小脸上犹带着分疑惑，抬眸静静地看着他，他心下一热，伸抽右手紧紧握住了纳兰宇飞的手。
他的手中握着那柔软的小手，不知怎的，心情忽然不复彷徨，只觉着淡淡的暖意冲上心头，韶华云淡淡道：“朕一直以来不晓得怎么样去喜欢一个人，只知道拒绝心里的想法，把喜欢的事情屏弃了，这样才能做到真正的公正。但有的时候，公正并不能让朕欢喜。朕想好好喜欢一个人，哪怕爱上一个人，会让朕有弱点……”
纳兰宇飞讶然看着他，心思如潮涌。皇上，皇上原是喜欢着她的吗？
韶华云轻轻一声咳嗽，俊秀的面容浮上微微的红晕，语气却无比坚定：“走吧，你……永远都是我的皇后。”
纳兰宇飞想了好久，忽然间似乎明白他话中意思，唇角不由露出惊喜的轻笑。
这么一折腾，已是清晨。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