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严冬的寒冷一阵紧似一阵地向她袭来，她哆嗦着身子拼命地抵抗着从心头涌出的寒气。心头的寒气还没压住，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寒气又包围了她，她咔咔地磕碰着牙床颤抖着身子通宵难眠。在气愤和寒冷的内外夹攻下，她发烧病倒了。朝阳划破了黑暗的风雪夜，窗外渐渐迎来耀眼的黎明。喻丹梅煮好了全家人的早饭，推开餐厅的落地窗，她“啊”一声叫道：“啊，下雪啦——下雪啦！”她兴奋地惊呼着，猛抬眼一望壁上的挂钟，“啊，已经七点过了。”她暗忖道：“也许美仙姐与他许久没有见面，他俩还要贪睡。久别胜新婚，让他们相拥相爱，共同抵御这飞来的寒潮吧。”喻丹梅走进进蜀的房间，轻轻地将孩子叫醒，哄他说：“进蜀，你给我订的制度，让我早上七点钟叫醒你，怎么执行了两天就违规地懒散了？来，快起来哦，下雪了呀。
”进蜀还想赖床，一睁眼，见窗外异常的白亮，他忙一翻身，来了个鲤鱼打挺，赤脚就奔向窗前，推开窗一阵惊呼：“嗬，嗬，嗬，下雪啰！”叫声惊醒了隔壁梦中的建蜀，他揉揉眼睛，见窗外雪白一片，他胡乱笼上毛衣，披上夹袄，趿拉着拖鞋便跑进哥哥的房间。两个孩子一阵欢喜，紧好衣衫便噔噔噔地跑下楼，到小院的空坝里打起了雪仗来。张克城被孩子们的嬉笑和打闹声惊醒了，他抬眼一看壁上的钟，已经是八点的光景。他飞快地起身匆匆洗漱毕，来到餐厅。丹梅忙给他舀来花生浆稀饭，端来馒头。偷眼地笑着说：“美仙姐回来了，我就想让你俩多睡一会儿。几个月没见面了，久别胜似新婚，一定很累呗。”“美仙！她回来啦？”张克城瞪大眼睛，将筷子举在半空，吃惊地问。“嗨，你俩在一起睡，还不知道呀！”喻丹梅惊讶地张开嘴，惊惑地盯着他。“哎，你不信去看卧室嘛。我昨晚一人睡的，半夜后，就冷得很。”张克城边喝稀饭边说。喻丹梅立即跑进卧室一看，没有美仙的踪影，到梳妆室一瞧，里面也空无一人。
她惊惶地跑进饭厅，对克城说：“是我和进蜀、建蜀一道把她接进屋的，我睡前还看了她，她在你们的卧室看书等你回来呢，怎么就不在了，她会蒸发？”张克城停止了吃饭，端着碗向窗边喊道：“建蜀、进蜀，你妈妈回来了，又不见了，你们快去找她，叫她来吃早饭啊。”两个孩子像两只小豹子，呼呼地蹿上楼来，“哐当，哐当”地打开各个房门，窗前门后像侦察英雄似的东瞅西寻，仍没有发现妈妈的踪影。建蜀见找完了他们常去的房间都不见妈妈，急得眼眶里早已涌出了泪花。忽然，他想：“妈妈会不会在客房里？”他像猫一样哧溜溜地一蹿，便进了客房。只见小床上没盖被子的妈妈已被冻得蜷缩成一团，簌簌地抖动着身子。他立即大声地呼叫道：“爸爸、哥哥，妈妈在客房里！”张克城和丹梅疯了似的撵了进来。张克城上前俯下身子，爱怜而责怨地说：“真是神经病，下雪的大冷天，居然不盖被子在客房里受冻——唉，唉，美仙，我抱你到卧室里去睡。回家来了不睡床上，在这里使啥性子嘛，哎，真是个怪脾气！”他伸手去抱她，手臂刚触到她身体的皮肤，顿感她周身滚烫。他抬起头对丹梅说：“美仙在发烧。
”说完，他立即将她抱起，往他们的卧室里走去。美仙在迷糊中感觉有人抱她，她睁开眼睛一阵挣扎，赤脚地站在地上，一边流泪一边颤抖着说：“你个死人张克城，我大老远的回来，你不理睬我，我热情地迎接你，你却甩给我个冷屁股。这时，你还假装好人，我冷死、冻死算了，免得扎你们的眼睛，我死了，好有更加如你意的人来爱你，来疼你，呜呜……”张克城仿佛回忆起昨夜他归来的情景，的确是她来到门边迎候过他。他听美仙一哭诉，内心陡地感到一阵的难过和愧疚。他见她发烧了，暂时地按捺住内心的无名之火，他板着脸，阴沉地说：“你在发烧，你先去睡下，等你好了我再给你解释。”心明似镜的喻丹梅，忙上前满脸堆笑地说：“美仙姐，你听我一句劝，你先上床去捂一会儿，看你冻得全身青乌，人又烧成这个样子。你听话吧，美仙……”她边说边给进蜀和建蜀眨眼睛。两个小伙子立马上前一人搀扶母亲一只胳膊，将她扶进了卧室。张克城在楼道上抬腕看了看表，转脸对着喻丹梅说：“丹梅，你好好照顾美仙，上午八点半我有个部级鉴定会，现在时间快到了，我不能再耽搁了。
”说完，他匆匆地下了楼，钻进早已等候在小院的汽车里。一溜烟，汽车便冲出了山边别墅的大门。美仙在床上听见张克城离开的汽车声，竟憨憨地坐起身来，对着丹梅说：“你去给我熬碗姜葱汤来。另外，去医院给我拿几片扑热息痛片和一瓶甘草片，就说我感冒了，发烧、头痛、咳嗽——你叫进蜀与你一块儿去吧。”说完，她躺进被窝里，在心里愤愤自语：“你想让我死，我偏要好好地活，我不挪出这个位子，谁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进来。”喝了姜葱汤，吃过药，发了一身汗，美仙的烧退了。别看她是遭遇过放射损伤的女人，自幼就强健的身体使她四十年来从没因病住过医院。在床上睡了两天，似乎她与张克城又从没发生过矛盾似的，相互客客气气，让丹梅一头雾水摸不着边际。但这相敬如宾的背后，到底掩藏着什么样的危机和悲剧，只能从他俩的眼神里去揣摩，去猜测。刚过完大年没几天，美仙接到了西川医院党委书记肖世凤的电话：“美仙同志，很不好意思啊。最近四川的几个县，数万群众不明原因地发生水肿，有的在公社的田地里劳动时，就倒地死亡；有的在上街的路上，也倒在路边死亡。
地委决定由你带领医护人员火速奔赴安县、绵竹、中江等几个地方查疫情、治病人。我已给你推迟到明日上午九点钟出发。明天早晨七点钟前，我就派救护车来接你。”从电话中肖世凤书记急切的语气里，美仙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她立即给克城拨通了电话，想告诉他，她明天要回西川。她拨了几次，办公室无人接听。美仙心里又着急又害怕。她与克城已是十几年的夫妻了，她从他的眼神里，从他说话的语气里感觉到了他对这份爱情的变化，夫妻恩爱的柔情对于美仙来说已成为明日黄花，已成为历史。张克城对她那不冷不热，不瘟不火的态度，她已深深地体味出来了，他的心和情，他的爱与恋已不在她的身上了。遥遥相隔，半年不知生死的分离，的确冷淡了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的心。野花的艳丽，寂寞的空虚，情感的冲动，都可以消融和改变他的誓言，何况我邵美仙这时已沦为阶下的右派。“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训，对于张克城来讲，已是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甜蜜与温柔和那夜夜销魂的情爱了。美仙就是美仙，一接到有十万火急的任务，她立即就放弃了与丈夫在一起做弥合情感的厮守，她态度坚决地答应去做拯救别人生命的工作。
找不到张克城，她立即带着丹梅，进蜀与建蜀，去了公园和商场。她要与儿子们在一起玩一天，乐一天。然而，进入商场，买什么东西仅凭人民币还不行，买布要布票，买糖要糖票，买肉要肉票，连买肥皂和牙膏都必须要有票证。面对稀少得可怜的糖果糕点，美仙只好无奈地叹息，仿佛她成了不懂生活的外星人，什么都感到惊奇与诧异。喻丹梅却说：“美仙姐，你不知道，现在农民也和厂里的工人一样吃大食堂，把每家每户的铁锅都砸了，灶也挖了，粮食都搜尽了。城市居民买糖买粮，买米买面和买油，全是凭票。
家里的票证全放在餐厅的抽屉里，都是我在管理和采购，所以，你们都不知道。克城哥和你属于三八年前后参加革命的红军干部，都有特贡，加之我采购和做饭做菜都很细心，因此，全家人感受不到饥饿。我们老家那里，都饿死了好多人呢。”“真的呀？”美仙吃惊地问。喻丹梅说：“我从不骗人，当前农村的生活的确如此，不信你到四川去走几个村就知道了。”“哎，难怪有年轻的姑娘要崇拜和追求张克城哟。他是省军职干部，吃得饱，当然就有劲谈情说爱。”美仙想道：“只见报上说大灾之年要勒紧裤带，还不知道情形有如此之重。她见逛了半天成都竟无一物可采购，只好带着儿子和丹梅，悻悻地回到研究院的家里。”
张克城回来了。又是接近子夜十二点钟。美仙倚在床头等待着他。她疲倦得几次想合上眼睛，但她又坚强地睁开来，她想：“在这次分别前，我要好好与他交心地谈一次。”见克城走进卧室，美仙温柔地问：“克城哥，你回来啦。我打了几次电话，你都不在办公室。”“我到省政府开会去了，办公室当然无人。”他的回答是客气而冰冷的，犹如六月里飘来飞雪，使人不寒而栗。张克城洗漱完刚上床，美仙又说：“克城哥，实在对不起你，我又要离开你了。今天上午，西川来电话，说几个县大批农村社员因不明原因的水肿导致死亡。肖书记要我火速赶回西川去调查疫情，救治病员。”张克城盯了她一眼，“啊”了一声，很快又愀然作色道：“西川出现严重饥荒和大量人口因水肿而死亡的事件我也听说过，不过，美仙呢，我又要劝你一句，最好你先听领导表态是什么病，再从什么病入手治疗，免得再给你惹些麻烦。你一个从战火里锻炼出来的教授，一个对革命有功，而且对党忠心耿耿的人，领导一句话就把你贬到穷乡僻壤，下放西川而且平反之日遥遥无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