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慧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听我一说一劝，她就接收了这个女婴，我叫宅子里的妈子们去给婴儿找奶妈，换了几个后，待婴儿都八个月了，才定下了一个年轻的艾妈。诗慧叫我给婴儿取名，我久久没有定下来，后来，我想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给她取名叫邵美仙……”邵力琛说着这个传奇的事儿，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美仙听着，忽然父亲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顿时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父亲的泪眼是诚实的，没有半点遮掩，没有一丝虚伪，话语也没有修饰，完全是出自他的肺腑。已过六十岁的邵力琛在他说完以后，竟颤抖着身子站起来，靠近痴痴望着她的美仙，抓住她的手，涕泪交加地大声哭诉着说：“美仙哪，我说的就是你啊！你就是我从德瑞医院门口捡回的弃婴哪！”美仙听明白了，说的就是她！她见父亲泪流满面地站在她面前，她才从迷糊中醒过来。她猛地站起身来，双脚一软，“咚”的一声跪在了邵力琛面前大哭了起来。邵力琛连忙弓腰扶住她，给她擦着眼泪，动情地说：“美仙哪，你莫伤心，也别哭了。这么多年来，我和诗慧还有鹓以及邵宅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把你当我的亲生女儿看待。有时，我甚至把你看得比亲生女儿还重要。
见你聪明，心智较高，一心想培养你，目的是要叫你支撑起达琛公司的几个工厂，叫你做厂长、做经理啊。美仙，今天我把你的身世给你说明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一辈子都做你的亲生父亲，你永远都是邵氏的门庭里的一员。若你现在能回到上海或苏南，我立即就通过政府或法院，把经理和厂长的职位都移交给你……”“爸爸，你不要再说了，你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你刚才讲的，都是你瞎编的骗人的故事，都是要叫我不再背上资本家女儿这个负担。命运让我选择了你，我出生在你这样的资本家家庭，但我选择了自己所走的道路，选择了一条为劳苦大众建设一个崭新的制度，为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求得解放的道路。现在，在我们的浴血奋斗下一个伟大的新中国已经建立。我不认为资本家的女儿这个名就是沉重的精神负担。反而我认为，我为建设新中国能把资本家的市场意识和积累资金的经验灵活地运用起来，将更有利于人民早日过上幸福的生活。 爸爸呀，不管你讲述的是真还是假，你都不能把我与你分离啊！”“美仙，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怕你背上负担我才编个传奇的故事讲给你听。我刚才讲的都是真实的。
从你外貌上看，你比美菡、美韵、美娴、美妮四个姐妹个头都高，脸蛋的轮廓也很分明，特别是有两个明显的颧骨可见。你比她们健康、壮实，脸形和肤色都不是邵氏的血统；从性格上看，也有天壤之别，你的胆识，你的魄力，你的执著，没有一个姐妹能与你匹敌。美仙，我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我不可能编个故事来骗你，请你相信我吧，邵美仙！”“爸爸，你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哪……”美仙伏在邵力琛的肩头上痛哭着，泪水很快就浸湿了父亲肩头的衣袖。
力琛边抚着女儿的肩背，一边流泪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痛苦地安慰她，说：“美仙，虽然你不愿意接受我讲的实情，并不证明你就能够否定特定历史造成的悲剧。旧中国的上海，啥苦难和传奇我又没见过呢。再一次请你相信我吧，邵美仙同志！”张克城似乎弄明白了一切。他拉开肩背耸动悲惨哭泣的邵美仙，轻轻地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安慰着说：“美仙，父亲是个德高望重，恩深似海的善良长辈。我也不是被他捡来养大的吗？我们俩人都是一根藤上结的两个苦瓜。既然都有着悲惨的过去，我们就要用一颗孝心来报答父亲的恩德。今天，我俩要当着小妹美妮的面，再给父亲双双地跪下磕三个响头，认他做我俩的亲生父亲！”美仙抬眼望了望张克城，重重地点了点头。于是，两人共扶力琛坐在客厅的主位，又重新给他磕起了响头。
鹓回来了。她带着张克城八岁的大儿子张进蜀和六岁多的小儿子张建蜀，跨进了久别的喜王府邵宅。邵力琛欢喜得满面发光，在大门外把鹓迎了进来。魏书琴见鹓来了，立即上前搀着她的胳膊，又是问候又是说着悄悄话，亲热得宛如忘年之交的姐妹俩。鹓见张克城和美仙迎了过来，忙从艾妈和丹梅身边拉过进蜀与建蜀，欢喜得热泪盈眶地叫道：“进蜀，建蜀，快拜见你们的爸爸、妈妈呀。”进蜀和建蜀站在鹓面前，愣愣地瞅着向他们走来的一对男女，傻乎乎地一声不吭，急得鹓直叫道：“他们就是你们的爸爸、妈妈呀，快叫啊！”美仙见两个儿子居然认不出她和张克城，顿时内心像是被揪扯着似的一阵疼痛，眼泪也涌出了眼眶。她蹲在进蜀和建蜀面前，两手各拉一个孩子，轻轻地说：“进蜀、建蜀，我就是你们的妈妈呀，我身边的这个大男人就是你们的爸爸呀！”稍稍懂事的进蜀用童音一本正经地说：“我爸爸和妈妈都是拿枪的解放军，你们不像。”鹓这时才恍然大悟，忙给两个孩子说：“他们现在不当兵了，都是造枪炮、造飞机的科学家了。”建蜀和进蜀听外婆一说，才迟疑地叫了声：“爸爸、妈妈，我们好想念你们啦。”说着，便呜呜地哭泣了起来。
张克城和美仙听见儿子叫着他俩，立即一人揽着一个孩子，流着泪逗了逗，就抱起了他俩，亲吻着他俩的脸颊和额头。一时间，大院里便飞出阵阵的欢笑声和祝福声。刚迎接进鹓，在后面一辆车里的美娴又在大院里下了车。她放下手里的提包，一头扎进父亲的怀里，像儿时似的大声地叫着：“爸爸，我没有一天不想你呀。唉——看见你健康幸福，我挂念的心终于落地了，踏实了——啊，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这是我的丈夫廖煜琨，在重庆市财经委工作，这是我的儿子廖晗光，这是女儿廖晗瑛。”邵力琛还没等美娴介绍完，立即从保姆手中接过晗瑛，抱在手中直逗着，说：“好，好，爷爷爱晗瑛，爱晗瑛。”廖煜琨与张克城握着手，谦逊地笑着说：“姐夫哥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今日有幸相识，真是我人生中的大事哪。听说你在四处招兵买马，我早就想与你联络联络呢。”张克城抱着儿子，听他一赞誉，立即“哈哈”大笑道：“臭名远扬，不足挂齿。重庆是西南闻名中外的大型工业城市，今后我们还要靠你多多帮助。”谈笑间，众人皆尾随着邵力琛的步子进了东厢大客厅。刚刚相互寒暄过，端起茶杯，美妮就带着美韵一家进入了客厅。
美仙拥上去攀着美韵的肩膀，高兴得直流眼泪，连连惊呼着叫道：“呀，是二姐哪！离开上海这么多年了，二姐还是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大上海的水真养人。你们看，二姐的皮肤还像二十几岁时一样，光滑似玉，柔软如缎哪。”张克城与简牧曦热情地握着手。牧曦叫过儿子，说：“快叫三姨父，快叫三姨父。我这小子今年十七岁，就一米八的个头了，才考进交大读了几天书，就忙着赶回外公家来认亲戚呢。”张克城端详了一会儿美韵的儿子，仿佛就是他年轻时的化身。他急切地问：“二姐夫，给孩子取的啥名字？”还没等牧曦回答，小伙子自信地答道：“三姨父，我叫简曜东，爸爸说，我读书做事不需费劲就要日曜东方。”“取得好，取得好，将来我们的事业就要看你们这一代了——噢，曜东哪，你学的是啥专业？”“我学的是机械与制造专业，因为外公和老外公开的工厂都需要这方面的技术人才，所以我就学这个专业。”曜东认真地回答着三姨父的提问。问完简曜东，张克城拉过进蜀，说：“快去跟曜东哥哥玩。哥哥是大学生了，你还是小学三年级呢。
”放走了孩子，张克城来到美韵面前，毕恭毕敬地问候道：“二姐，你可好啊？这么多年没见到你，你还是没有变。二姐，你辛苦了，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我们不论相隔多远，我时刻都在想念你，时刻都没有把你忘记，二姐啊——你，你啊……”美韵站在张克城面前，一时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她望着他，半天才从眼角流下几滴泪来。她没有顾得去擦拭，就无声地抓住他的两只大手。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诉说似的，此时突然的相见，是爱、是恨、是疼，她一时竟说不出来，只顾无声地流着眼泪。美仙见他俩都痴痴相望竟无一句话语，凑上前说：“克城，十八年了啊，你们没有见过面了，一见面看你俩都激动得什么似的。二姐，我们先坐下吧。时间还长呢。”美韵没有坐下，她拉着美娴，走到鹓面前，鞠躬似的请了安，就围在她的身边，叽叽咕咕地摆起了私房话。不大一会儿，美妮又进入客厅，她轻轻地叫道：“爸爸，酒菜已经摆好了，你们先入席吧。”“啊，不，不，不。要等仲斌回来才开席。”邵力琛边摆着手，边逗着外孙，笑呵呵地说：“既然是大团聚，就要等着他。仲斌早晨还来过电话，说他要准时赶回来吃午饭的呢。
”听老爷子这么一说，几个女儿们又相互叙述起自己十几年来的酸甜苦辣。小孩子们很快地厮混熟悉，就玩耍在一块儿了。美娴见着简曜东，惊喜地对美韵说：“嗨，二姐，好奇怪呀，曜东咋好像三姐夫张克城的相貌啊。你看，他也天庭饱满，虎背熊腰，高长粗大的身子，走路四平八稳，今后肯定会像三姐夫，有大出息的！”美韵一听，嗔怪地盯了她一眼，满脸严肃地说：“四妹，你可不要乱说。一家人在一块儿生活久了，哪有不挂相的。”老爷子特别喜爱外孙，叫美妮把邵逸民和邵逸众也叫了出来。他摸着下颏正看外孙们玩耍。逸民、逸众来了，一进厅，他俩便扑向鹓，大声地叫着妈妈。鹓站起身来，摸着他兄弟俩的肩膀和脸蛋，两眼满溢着泪花说：“唉，几年不见，你们俩都快长成大小伙子了。快给众位姐姐、姐夫请安，告诉他们你们在做什么，好让姐夫、姐姐们放下一颗惦念你们的心。”逸民上前一步，一手挽住母亲的胳膊，一手拉着弟弟逸众，像给老师背课文似的说道：“我在复旦大学上一年级，弟弟还在读高二。今天，他有几道题要我辅导，所以，我们没有到门外来迎接妈妈和各位姐姐、姐夫，请妈妈和各位长兄长姐原谅。
”见弟弟如此懂事和会说话，厅内的姐姐、姐夫们都鼓着掌，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听见掌声，一头钻进客厅的孙仲斌浇了满头的雾水。他以为众人在欢迎她，忙给客厅里的人躬了躬腰，笑容可掬地说：“不用欢迎，我来迟了，对不起大家。我晓得大家等久了，对不起。你们远道而来，肚子饿了。好，入席吧，吃了饭再叙谈。”姐妹们相互谦让着，对孙仲斌说：“哪个在欢迎你哟，以前，我们叫你大姐夫，现在我们喊你幺妹夫，弄得我们好难改口。我们还没有喝你们的喜酒你就乱发言，啥时候请我们闹洞房啊？”“唉，惭愧，惭愧，今天的团圆宴，就算是我请的吧！”孙仲斌嬉笑着说。“不行，不行，”众人边嘻嘻哈哈地笑着说，边把老爷子和鹓推在前面，慢慢地拥进了大餐厅。进入餐厅，鹓要魏书琴陪老爷子坐上席上座，众姐妹都不答应，硬把鹓和老爷子推向了上座。书琴在忙着招呼小辈们入席，谦逊地笑着说：“本来就该鹓姐姐坐上位嘛。
好，你们喝酒。今天是大团圆，我去催着厨房。”说完，她把小辈们安排好，立即向厨房跑去。众姐妹立即向着鹓说：“都是鹓妈妈大度大量，把照顾父亲的人选得准。你来了，她一点儿都不吃醋，还忙活得十分欢喜。”鹓浅浅地一笑，说：“我在重庆，老爷子在上海，总要有一个人知冷知热地照顾他呀。书琴跟了我几年，我见她心好、实在，又细心又勤快，才想出了如此下策，使老爷子在政府面前既不违法，又要放心和开心。其实，我这一辈子也不会走出邵家的。”几个姐妹都瞪大眼睛望着平静似水的鹓。邵力琛却不看众人的眼色，端起酒杯就嚷道：“你们几姊妹多年没见鹓妈妈了，今天，你们都要敬她一杯，一是庆贺团聚，二是感谢她的恩情和贤德。好，我就先敬她一杯。她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说完，他与鹓碰了碰杯，便一饮而尽。随后，女婿、女儿们都轮流敬起了鹓的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