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志璇挂着满脸的倦容来到重庆，把鹓喜得一扫了送别邵力琛时的凄楚。她见他突然出现在她办公室的门口，即刻放下手中正在批阅的文件，快步来到他面前，惊喜地望着他，激动地说：“志璇啊，我终于把你盼来了！你一路辛苦了，快，快坐下！”楚志璇没有落座，他站在她面前，两眼直直地望着她，宛如久别的孩子见到母亲一样，眼眶溢出泪水，张大嘴半天才惊奇地说道：“太太——啊，我能这么称呼你吗？你现在是……啊，秦厂长，我是来向你报到的——嗨！我怎么也想不通，你这么神仙般的美人儿居然也有苦恼，居然也有割爱的伤痛……”“嗨，志璇哪，不说这些了，你来了就好了。这一段时间把我忙得心烦意乱不可开交。市里的事，厂里的事，购销用户和商家的事。不过整天都很新鲜，新中国真的不同于旧政权，现在办事心里很爽快，连走路都像春风得意似的，所以再忙再累心里都是甜蜜蜜的，都是高兴的。”“当然哪，我听说你早就是共产党员。
”“志璇哟，这些政治上的事我们改天再谈，你来了主要是帮助我管理工厂里的事情。技术、生产和质量有陶庚贤和栾顺民抓，你主要是接肖华藻管的那一摊事，行政、财务和购销。你来了我太兴奋了，啊，你就住东楼，我都给你准备妥当了。”正谈论间，小翠端来茶盘，盘里托着洁白的热毛巾和一碗茶水。楚志璇拈起毛巾匆匆地擦了一下脸，又接过鹓递过来的盖碗热茶，他大大地喝了两口，直盯着她，微笑地说：“哎，鹓姐姐，嗨，我又学以前那么叫你，看我一高兴就对你没有礼貌了。”鹓嫣然地笑道：“就叫姐姐好，就叫姐姐好，莫那么厂长上厂长下的，叫得我怪不舒服的。啊，你同张克城一样，都是在喜王府长大，就不要生分才好，我们原来是一家人啊……”“好，好，那就不要让鹓姐姐费心了，我孤身一人，在哪里住都好打整，谢谢你。”鹓吩咐小翠去叫来衡秋萍，她陪着他来到力琛用过的办公间，对秋萍和志璇说：“你就在这儿处理公事，她就是你的文员兼接待，她叫衡秋萍，以前一直跟着力琛。
好，秋萍，你先带楚厂长到东楼准备好的房间，让他洗个澡换身衣裳，今天他就休息，过两天才工作。明后天你和蹇捷敏陪他到市里去转一转，看看解放了的重庆的新气象。”楚志璇被秋萍带走了，他离开时那坚实的脚步和在楼道上匆匆行走的魁梧身影，宛若磁铁般吸引着鹓的目光。见他走远了，她揉了揉眼睛，感叹道：“十年没见他，他成熟了。力琛曾说过，他是邵宅里的一头牛，只知道拼命地干事，从不在丫鬟、小姐面前抛眼做色的。三十几岁的男人了，在声色犬马的大上海居然不近女色，仿佛还保持着少男的懵懂心态。唉，志璇哪，凭我的智慧能解开你心底的秘密么？”邵力琛弄不懂上海工商界风云变幻的局势，踏进这座城市定睛一看，恍若有隔世之感。街头招贴的卖春广告画没有了，妓院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往日社交圈里塞满浓妆艳抹趾高气扬的大小姐、阔太太们，也收敛了胸部和大腿的张扬，变得朴素而文雅了；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仿佛一夜之间已溜得一干二净。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红旗，到处都是歌声。
一座干净而新鲜的上海吸引着邵力琛，他一下船便坐车直奔在废墟上重新修建成的钱府豪宅。钱府仍然矗立在苏州河畔，新宅与被炸的旧府修建得一模一样。力琛进到府宅，门房立即去通报了钱昊钧老爷子。一个妈子出来，领着力琛到达东厢房会客厅。钱昊钧坐在一架木制的安乐椅上晃荡着双腿，见邵力琛进来了，只是木讷地给他点了点头，伸手示意他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木椅里。蔓丽忙叫丫鬟端来了一碗香茶。邵力琛呷了一口茶，给老爷子和二姨妈请安问候，并叫书琴献上了一盒孝敬老爷子的通江银耳，一盒青城山干灵芝，一盒青川黑木耳和一盒峨眉山雪魔芋。蔓丽笑着接纳了礼品并给他努嘴眨眼地悄悄说：“老爷子前不久在船厂绊了一跤，大夫说是轻度中风，幸喜抢救得及时，才捡回了一条老命。现在他身子不如从渝州回来时的模样，许多时候说话都颠三倒四。诗玮一家被诗雄带到了台湾，造船厂现在已经委托给阮浩森管理，蔓枝也被迫出山，学着管理厂里的财务和供销。她一天忙得很少归家，有大的事项均由浩森和蔓枝两个人签了字才执行，特别重要的情况，才给老爷子和我报告。
”“哦，二姨妈，外公摔倒了，你怎么不给我们打个电话，我好及时回来看护呀。”邵力琛用女儿们的口吻称呼着钱昊钧，吃惊地边问她边望着老爷子。钱昊钧见邵力琛望着他，仍然木讷地晃荡着双脚，他神情呆板语气缓慢地结巴着说：“你回来了就好，你回来了，你的鹓回来没有？她是个好女人啊。蔓丽，你把鹓给我叫来，我要给她说两句话，叫她回来帮我看着船厂，她很精明很懂事。”邵力琛见老爷子完全失去了昔日的精明和神采，说话颠三倒四，表情木讷呆笨，他一路上在想着要问的话，也只好悄悄地埋藏在了心底。他起身给老爷子鞠了一个躬，拉过二姨妈来到门外，轻轻地说：“我接到力皞的几个电话，说市里要对工商业进行调整，今后还要改造，所以我才急匆匆地赶回来，目的是要请教老爷子，没想到他现在……”“这些事，我也知道得不全，那我挂电话叫蔓枝妹妹回来跟你商量，你看行不行？”蔓丽说完，望着神色怅惘的邵力琛。邵力琛听见二姨妈在问自己，琢磨了好半天才点头回答道：“行，行，我在重庆孤陋寡闻，就想听听她的意见哪。”蔓丽怕打扰老爷子锻炼脚劲，只身悄悄地离开客厅，到书房打电话去了。
蔓枝回来了。她依然是那么风风火火；依然是那么俏皮，依然是那么乖巧。她见到邵力琛，立即快步上来拉住他的手，欢喜得眼角溢泪，热情似火地笑着说：“嗨，盼你都快盼得眼睛瞎了，想你都想得眼泪快流干了。唉，你终于回来了，若你再不回来，我肯定要抬座八人大轿到重庆来请你嘞。”蔓枝环顾左右，见只有他一人在门外徘徊，立即惊讶地问：“怎么，鹓没有回来？哎呀，依我说呢，重庆那边的厂就交给肖华藻或者栾顺民去管理嘛，请鹓回来管理东方造船公司，这是好大的一个家业呀。嗨，我说诗雄和诗玮都是猪脑壳。共产党解放军来了，他们竟然拖家带口地都跑到台湾去了。那么一块弹丸之地，能养活一大帮被迫撤退的大官？你看，我们没有走，不是一样生活得好好的？工厂照样开，机器照样转，他们不服气，还派飞机来炸了我们工厂几回。见着他们的卑鄙无耻的行径，我现在是恨国民党了。你拍起屁股跑到台湾去，还不让我们好好生活，真是乌龟和王八打架，殃及了池里的鱼虾，哼，真是岂有此理。
”邵力琛见三姨妈一说便兴奋得口无遮拦，想打断她的话，又知道她从小就被岳丈大人惯坏了，宠娇了的。一不如意，她可以三天五日不理睬你。他知道她的脾性，所以，他只好站在她面前，支起两只耳朵听下去，待她一口气说完了，邵力琛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姨妈，现在在上海搞的协调工商业和以后要进行的改造资本主义工商业是怎么回事哟，对我们有利么？”“唉，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开了几次会，叫那些小工厂加快生产。若开不起的厂，有些就叫同类归并，政府放款支持工厂生产。还有就是协调一些厂的劳资关系，不准随意扣发工人工资，不准打骂工人，不准设工头。要求大小工厂都要有工会组织，都要有工人选举出来的工会领导人。其他好像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不过，按我对共产党解放穷苦人，要他们翻身做主人的观点来理解，厂里的现金不能存放得太多。在这一点上，老爷子已给我们留了后路，能存到瑞士或美国银行的钱，我们已转移到了国外，不能存的，也买了一些金砖、金条等硬通货。
放在哪里我不知道，但即使共产党把我们上海东方造船厂这么大的工厂共了产，我们到了国外也能生活，也照样能开工厂……哦，力琛呢，这都是绝密哟，你千万不能外传或对外人乱讲噢，你知道小姨妈一直对你好，啥子私房话、知心话都要对你说的哟，传出去我可要生气的噢。力琛呢，当真的哟，我们俩拉钩，保证不说出去。”邵力琛拉着小姨妈的手，灿烂地笑着说：“唉，你相信我嘛，又不是三岁的小娃娃，还起什么誓哟，我说话保证算数，对不？”俩人说着亲热话。蔓丽听他俩在屋外一说就是半天，轻移莲步走了出来，见小妹妹拉着力琛的手，正调皮地嬉笑着，忙上前一步，拉了拉蔓枝的腕臂，生气似的说道：“也不嫌有外人，什么秘密话不能到屋里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老爷子多次说过，要慎言、慎行、慎思，对新政府做的事要冷静观察，缜密分析，不要轻言是非，轻举妄动。不过力琛呀，老爷子对蔓枝和浩森说的话，你也可以参考。你今晚在这里住吧，我叫丫鬟去给你安排。”“不，不，二姨妈、三姨妈，我们要到汽轮机厂去，都几个月了，我还没去看他们，心里不踏实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