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到了这个下午最芳醇美好的时刻。太阳慢慢地加深它金色光束的色彩，蜜蜂们要回家了，鸟儿们飞过的身影也稀少了一些。迪肯和玛丽坐在草地上，篮子已经重新装好，准备拿回屋里。柯林躺在靠垫上，额头上浓密的发卷被推到后面，小脸呈现出一种健康自然的颜色。
“我希望这个下午不要过去。”他说，“不过我明天还来，后天也来，还有大后天，还有后后天。”
“你要呼吸很多新鲜空气，对吧？”玛丽说。
“别的什么我都不要。”他回答说，“我现在见过春天了，我还要看夏天。我要看这儿生长的一切。我自己也要在这儿成长。”
“你会的。”迪肯说，“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让你在这里四处走走、挖挖地，跟别人一样。”
柯林兴奋得不得了。“走路！”他说，“挖地！我可以吗？”
迪肯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迪肯和玛丽都没问过他的腿是怎么回事。
“你当然可以。”他的口气很坚决，“你——你也有自己的腿，跟别人一样。”
玛丽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直听到柯林的回答才放下来。
“我的腿其实没什么毛病，”他说，“它们只是太瘦弱，总是摇摇晃晃的，所以我不敢试着站起来。”
玛丽和迪肯都松了一口气。
“等你不害怕的时候，就可以站起来。”迪肯的兴致又高昂起来，“你很快就不再害怕了。”
“是吗？”柯林说。他静静地躺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在那一刻，他们真的非常安静。太阳正在西沉。这一刻，一切都静下来。他们也确实忙碌兴奋了一下午，该休息一下了。柯林好像睡得很舒服。就连动物们也不再到处跑，而是聚在一起，在他们身边休息。煤烟停在一根低矮的树枝上，缩起一条腿，灰色的眼帘昏沉沉地盖住眼睛。玛丽暗自想，它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打起呼噜来。
在这一片寂静中，柯林半抬起头来，突然惊慌地大喊了一声，着实吓人一跳。
“那个人是谁？”
迪肯和玛丽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人？”他们一起压低嗓门惊呼。
柯林指向高高的围墙。
“看。”他低下来的声音还是掩盖不住激动，“看呀！”
玛丽和迪肯转过身去看。本·威斯特夫站在梯子顶上，从墙外边一脸愤怒地看着他们！他竟然对玛丽挥舞着拳头。
“我要不是单身汉，你要是我的娃娃，”他大声喊道，“我就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他又向上爬了一点以示威胁，好像是要跳下来对付她。可当她朝他走去的时候，他显然想了又想，最后还是站在梯子顶上向下冲她挥拳头。
“我从没想过会是你！”他慷慨激昂地说，“第一次看见你我就受不了你。骨瘦如柴的黄毛小丫头，总是问七问八，到处打探你不该知道的事情。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跟我黏糊起来的。要不是知更鸟——该死——”
“本·威斯特夫。”玛丽缓过气来，大声喊道。她站在下面，朝上向他喊，有点气喘吁吁的，“本·威斯特夫，就是知更鸟给我指的路！”
这下子本好像真的要朝她爬下来了，他愤怒到极点。
“你这个小恶棍！”他冲她喊，“把你自己干的坏事推到知更鸟身上——虽然它脸皮厚，什么都干得出。它给你指的路？它！哼！你这个小——”她看得出来，他突然蹦出下面的话，是因为太好奇——“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就是知更鸟给我指的路。”她坚持抗议道，“它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指路，可它确实指了。我站在这儿没法告诉你，你还冲我挥拳头。”
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停止挥拳，下巴一下子耷拉下来。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脑袋，瞪着正穿过草地朝他走来的什么东西。
听见他滔滔不绝的训话，柯林刚开始特别吃惊，像是被施了咒语一样，坐起来呆呆地听着。听了一阵子他就回过神来，急忙招呼迪肯。
“把我推到那儿去！”他命令，“推到离他很近的地方，就停在他面前。”
这，就是让本·威斯特夫看见后下巴耷拉下来的原因。一个铺着华美的靠垫和毛毯的轮椅向他移过来，看上去像是国王的座驾一样。因为有一个年轻的王爷倚在里面，一双被浓密黑睫毛围绕的大眼睛里含着皇室的命令，一只消瘦苍白的手傲慢地指着他。轮椅就停在本？威斯特夫的鼻子底下。他的下巴耷拉下来、合不拢嘴，真是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王爷质问他。
本？威斯特夫那双眼睛瞪得啊！他发红的老眼盯住眼前的东西，像是见了鬼一样。他就那么瞪啊瞪啊，吞下一口唾沫，一个字也没说。
“你知道我是谁吗？”王爷更加专横地质问，“说！”
本？威斯特夫举起粗糙的手，抹一下眼睛又抹一下脑门，最后用奇怪的、颤抖的声音回答。
“你是谁？”他说，“哎呀，我知道了——用那双跟你妈妈一样的眼睛瞪着我。老天爷才知道你怎么会来这儿。你这个可怜的小残废。”
柯林忘了自己的脊背很虚弱。他的脸涨得通红，一下子直直地坐起来。
“我不是残废！”他疯狂地叫道，“我不是！”
“他不是！”玛丽喊道，她极度愤怒，差点儿冲上墙去，“他后背连针尖大的包都没有！我看过，根本没有——一个都没有！”
本？威斯特夫又用手抹抹脑门，瞪着柯林，像是永远也瞪不够似的。他的手在发抖，嘴在发抖，声音也发抖。他是一个无知的老人、笨拙的老人，他只知道听说过的事情。
“你——你的背不驼？”他声音嘶哑地问。
“不驼！”柯林喊道。
“你——你不是罗圈腿？”本的声音抖得厉害，更显得嘶哑。
简直太过分了。柯林用于发飙的力量现在正以新的方式冲向他。还从未有人说过他是罗圈腿——哪怕窃窃私语也没有过——而听本？威斯特夫的口气，他竟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让王爷的血肉之躯如何忍受！怒气和被侮辱的尊严让他现在忘记了一切，让他充满一种自己以前从来都不知道的力量，一种几乎超自然的力量。
“过来！”他对迪肯喊道，他竟然开始扯掉盖在腿上的毛毯，要扔掉身上的束缚，“过来！过来！现在！”
迪肯马上来到他身边。玛丽一下子喘不过气来，感觉到自己脸色苍白。“他能行！他能行！他能行！他能！”她以最快的速度念念有词。
短暂疯狂的手忙脚乱一阵之后，毛毯被扔到地上。迪肯扶着柯林的胳膊。两条瘦腿伸出来，一双瘦脚踏上草地。柯林直挺挺地站着——笔直——像箭一样直，显得高得出奇——他的头高昂，他奇怪的大眼睛闪烁着光芒。
“看着我！”他冲本·威斯特夫昂起头，“看看我——你！看着我！”
“他跟我一样直！”迪肯叫道，“他跟约克郡的任何孩子都一样直！”
本？威斯特夫的反应让玛丽觉得怪得出奇。他哽咽着，强忍着不哭出声。眼泪一下子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流下来。他的一双老手绞在一起。
“噢！”他蹦出一句，“人们都撒谎！说你瘦得像木板、白得像个鬼，可你一个包也没长。你能长成大男人。上帝保佑你！”
迪肯紧紧地抓住柯林的胳膊，不过柯林并没有一丝摇动。他越站越直，眼睛直视本·威斯特夫。
“我就是你的主人。”他说，“我父亲不在家时，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这是我的花园。你敢对它说一个字！你从那个梯子上下来，到外面的长廊上去，玛丽小姐会去把你带到这儿来。我有话对你说。我们不想要你，可你现在必须参与秘密。快点儿！”
本？威斯特夫暴躁的老脸还是湿的，挂着莫名其妙涌出来的泪水。他好像没法把眼睛从干瘦笔直、抬头站立着的柯林身上移开。
“噢，孩子。”他说的话让人几乎听不见，“噢，我的孩子！”然后他回过神来，突然用园丁的方式碰了碰帽子，说：“是，先生！是，先生！”他顺从地从梯子上爬下去，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