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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短篇小说 五月人倍忙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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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走路短,闷气赶路长。这条弯弯曲曲的青石板小路,他去去来来,留下的脚印绝不比一头牛身上的毛少。可是,还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步履沉重,漫长难走。

庄稼已经收割完毕,田野露出了它黑褐色的胸膛。天地显得更加空旷远大。没有风,也没有蝉鸣鸟噪,大地显得很静。而不时传来的单调的连枷声,更增添了他几分惆怅和烦恼。路上没有行人,阳光投在灰白色的青石板上,缺少光泽和生气。一只鹞鹰从他后面飞来,在头顶上空盘旋着,黑色的影子伴了他一阵。然后翅膀一闪,怪叫一声,又慢慢向前飞去。

他觉得自己是这样孤单,像失伴的鹰,离群的鸟。好像他要去的所在,不是自己的工作单位,而是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一旦任性到了那里,他就将失去妻子云芝的爱,失去温暖而幸福的人间天伦之乐……他想着,突然停住步,回头朝走过的小路望。此时,他却希望后面有人撵上来,最好是云芝突然出现,把心中的话一吐为快。那么,他也就可以放心了。

“加明大姑爷,上班了哇!”一声稚嫩的童音把他从胡思乱想中唤回来。他才明白来到了余家垭口。云芝的远房侄儿,带着几分讨好的微笑向着他。

“嗯。”加明胡乱地向小孩点点头。

“大姑啷个没有送你呢?”小孩乌黑的大眼朝小路望望,好奇地问加明。

“她不空。”他不愿回答,却不得不答,自己也感到语气很不自然。

“那你为啥不多帮大姑几天忙?”小孩毕竟是小孩,他没有多大心思去观察加明的神情变化,只觉得和这个当脱产干部的大姑爷说话,很有几分自豪感,也就言无不尽。

“唔唔……”加明支吾着,急急拐过山嘴。

当一切又恢复沉寂后,加明的心却更加苦涩。小孩的话,触痛了他的心。他默默地站在山坳处,透过闪耀的阳光,注视着前面一座低矮、灰色的小瓦屋。那里,住着他热情而慈祥的岳父、岳母。十三年前,云芝就是从那间屋子出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和她的结合是最简单不过了。媒人介绍,公社小场上见面。又互相由媒婆带着,查了“人户”。他给她买了一段灯芯绒布、两块香皂、两根手巾。她给他买了一支钢笔、一本硬壳日记,廉价的礼物就拴牢了两颗纯洁的心。不久,双方父母背着他们,请人择了“期会”日子,加明就挑着用红纸封的二十斤挂面、二十斤大米、两只红公鸡,扁担头上吊着两斤摇摇甩甩的“离娘肉”,跟着媒公、媒婆,在三亲六戚众目睽睽之下,从那间小瓦屋里,娶走了穿红衣红鞋,哭红眼的单薄的十八岁的云芝。整个过程,就像小时候和伙伴们做游戏一样简单有趣。

可是,和大多数“先结婚,后恋爱”的农村青年一样,他们婚后的感情却是再好不过了。几年过去,他们有了一男一女,没有红过一次脸,没争一次嘴,想起来,心里都是甜丝丝的呢!

后来,加明参加了工作,到区上乘公共汽车,岳父家正顺路。每次,加明回单位,云芝就要回娘家。加明清楚,云芝哪是专门回娘家,要送他一程是真。夫妻俩在那间小瓦屋里吃顿饭后,云芝还要送到前面小土冈才分手。他们这种相亲相爱的程度,早被人们树为榜样。一些老太太叮嘱出嫁的女儿:“要像云芝那样,对丈夫要多体贴、关心啰!”加明曾经听见几个老人教训忘恩负义或自尊自大的女婿:“你算啥子?!你看人家加明,还是国家脱产干部,对云芝是啥感情,你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加明听见,心里甜得像三伏天喝一罐蜜凉开水。

可是今天,他形单影只,满腹心事,连到那间小瓦屋打声招呼的勇气也没有了。

加明终于走完了十八里乡间小路,来到区公共汽车站。可是中班车票已经卖完,他只好买了下午两点钟到县城的车票。

乡下等车,没有候车室,连块遮阴的凉棚也没有。唯有公路两旁高大的阔叶桉树,倒为旅客提供了遮阴的地方。树荫下,候车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庄稼年辰,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

加明心中烦躁,却又不愿凑到他们中去,用无聊的闲谈来打发这寂寞的候车时间。他独自坐在一处树荫下,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次回家,原打算帮云芝收完小麦就回单位。但好强的云芝唯恐落在别人后头,硬要他打完粮食再走,夫妻俩争分夺秒奋战三天,一千五百斤小麦、三百斤豌豆终于打出,收拾利落。当他们开始装车第一箩小麦时,那些劳力多的人户,已经在田里唱起了“栽秧歌”。春争日,夏争时,加明也深知大春作物抢时间的重要。但他总不能老待在家里,和乡亲们展开劳动竞赛呀!夜晚睡在床上,他把回单位的事再次提出来和云芝商量。

“你走嘛!又莫得哪个缠着你。”云芝说得很随便,好像漫不经心。

加明心里漾过一股暖流,她到底知道自己的心。“本来还想帮你多做几天,可……”

云芝突然翻过身去:“走了……就莫回来。”

加明一惊,急忙扳过云芝的肩头,用手去抚摸云芝的脸颊。他突然触到了云芝湿漉漉的脸颊:“云芝,你……”

云芝两颗滚烫的泪珠掉在加明手背上:“人家都栽秧了,我们……地里的包谷像害了黄肿病,没追肥;高粱快过节了,没栽……一扒抓的活路,你找哪个来做嘛?我一个人,生三头六臂,也抓不开嘛……”

加明被云芝说得酸楚楚的,手放下去搂住云芝的腰,声明说:“可我,已经超假……”

云芝一把推开他的手,还是有些认死理地说:“超假又怎么?李主任在家做了二十多天,你们不是一样的人吗?”

云芝说的李主任,和加明同队同湾住,官衔也和加明相同,都是公社管委会主任。但李主任在本社工作,离家近,身体又好,三天两日回家,一住就是七八天甚至十几天,干起活来似猛虎下山。背后,乡亲们给他赠送了一个“业余干部”的称号。这倒引起了云芝的眼红,常常在加明面前唠叨。

人心都是肉做的,加明到底屈服了。他又重把手搭在云芝腰上,迷迷糊糊睡着了。蒙眬中,他恍惚回到了单位,正坐在寝室里看文件。一个星期没回单位,桌上的文件、报表堆了一摞。他看得正入神,猛然听到办公室传来高声的吵骂。他觉得奇怪,是谁在这时候吵架呢?他踱出寝室,到办公室门旁看着。办公室里是两条汉子,一个满脸血迹,一个衣衫破烂。满脸血迹的指着衣衫破烂的说:“喊明叫现说,地坝就该从杨槐树断!”衣衫破烂的听了,挽了挽袖子指着满脸血迹的说:“不要脸!死人不要脸搭张纸,活人不要脸纸都不搭!”满脸血迹的汉子见对方手指戳到鼻梁上,把袖子一挽,雷吼般地叫道:“要打就打!老子也不得虚你!”两个汉子就要动起手来。加明急了,连忙冲过去,横在两个中间,抓住他们的手,大叫一声:“住手!不能打架!”说着,用力把他们的手往两边一推……

“加明!加明!”床上却推醒了云芝。她翻过身来,急忙推着加明,“你怎么啦!”

加明也醒了,揉揉眼睛,哪里有什么办公室和打架的!可他心里还在“咚咚”地跳。

“嘿!一个梦!”他憨笑着对云芝说。

“一个啥子梦?骇死人!”云芝往加明身旁挪了挪,问。

加明却不说话了,两只眼睛看着窗外。一缕月光透进屋里。从窗户望出去,正好看见两颗星星,晶亮晶亮的,在朝他眨眼。良久,加明把头靠在云芝身旁,云芝几丝鬓发擦着他的脸。“云芝,我明天……还得走!”

“你硬是不管……我们娘儿母子……”

“云芝,你听我说!”他耐心得像开导学生,“你是懂事理的,包产以后,社员争水、争牛、争晒坝的矛盾多了,特别是在这农忙的时候……云芝,我帮助你,应该!可也要以不影响本职工作为度!不能像李主任那样,手端铁饭碗,心怀泥饭碗,让社员们戳脊梁骨。”

他还说了很多,云芝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天清晨,加明起了个大早。他怀着内疚的心情,要替云芝煮顿早饭。饭刚好,云芝醒了,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你真要走?”

“嗯!”加明递过梳子,让云芝梳头。

云芝接过梳子,眼睛带着恳求:“再栽两天秧不行吗?”

“云芝……”加明深情地喊一声,眼睛中却带着固执。

云芝的眼睛蒙上一层湿润的雾气,别过头,默默地洗脸,梳头去了。

吃了饭,他提起挎包走出门,回头望一眼云芝。云芝脸朝墙壁,瘦削的双肩似乎在颤动。他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突然,云芝冲出屋,叫道:“等一等!”

加明停住脚,云芝来到面前,泪眼模糊看着加明:“走嘛!我和你一起去!”

“你?!”

“我跟你……去享福!”

“云芝,我过几天再请假回来。”他以为云芝说气话,就安慰她说。

可是,云芝当真跟在他后面走着,加明急了,回头说笑话逗她:“今天太忙,你就不要送了。”

云芝泪水“吧嗒,吧嗒”掉下来。她抢到加明前面,夺过他肩头的挎包,又哭又嚷:“你给我回去!你给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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