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后，父亲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他生前爱书，自嘲一辈子只做个穷酸书商罢了，但世道混乱谁还有心思看书，书寓早已入不敷出，撒手时只留给她一庐典籍，而就在那时胡思聪找到她，承诺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其时师专里早有她去大世界当舞女的消息，同学眼里除了不解便是鄙夷，甚至有家长向学校施压，说师专怎能有这样的学生，她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偏偏自己又是不按套路出牌的烈性女子，索性便依父亲遗嘱将藏书赠给母校桂山中学，提着一藤篮贴身物什从青叶小馆搬进了军长府。
胡思聪做事从不瞒她，任她在书房里来去自如，发布军令，收到上级通电都不会支开她，她亲眼看过他用英雄牌金笔在桂林城枪决名单上签字，亲眼看见他对自己原视为肱骨的部将拔枪都面不改色，但不知为何，一触到他那清亮的目光时，便会莫名地不安。
【叁】
桂林的夏晨总是隐约中带着木犀的清香，文澜只穿了件应景的棉布夏衫，坐在翠竹亭西餐厅里便觉着有些冷了，刚才她路过商会门口远远地瞅见顾联立本想绕开却避之不及，他是极自然邀请她喝咖啡并说有东西要给胡思聪，她略想想也便没有拒绝。
没来由地想起两年前的秋日，她甫入学，他热心地带她参观学校校园，结识后又常到书寓帮她，他来自龙胜县城，那里盛产杨梅，每逢应季总是会用棉纸包来给她，那么多次，她吃着微酸的杨梅看着他双手酽红心里总会泛蜜，甚至于后来翠竹亭甫在本埠开张，他还用积攒多时的钱请她来喝咖啡……
但，那都过去了。
“小姐……小姐……”文澜听见侍应低低地相劝，才发现沈碧如已经走到跟前来，只是冷笑着将包往桌上腾地一放：“哟，故人重逢啊？”
顾联立有些尴尬，勉强笑着站起来哄她：“路上遇见就多聊了几句，而且岳父大人也交待有些东西要给胡军长。”
“哦？”她看了看那盒子，又去挽顾联立的手，“达令，难道你忘记今日是什么日子了吗？”说着从坤包里拿出钱并一张请帖，“今日我俩订婚，请文澜小姐务必赏脸，和胡军长一起来。这餐我请。”
文澜坐在软座上微笑着应承下来，与沈碧如同学两年，自是知道她的脾气，倒真的让她觉得没意思透了，轻哼了一声，挽着顾联立离开了。
汤匙在咖啡杯里搅来搅去，已冷，乱世纷扰，她并不怪顾联立另择良木而栖，她现在寄人篱下说好听是不为流言所惧，其实却也是想求得庇护，思绪未免远飘，在街上乱踱却看见熟悉的身影：“宿老师？”
宿程远料不及遇见她：“原来你也在这？刚才我才看见联立。”说完已觉来不及，尴尬地笑起来：“你现在在思聪家过得还好吗？”
她看向他的右手，虽得以治疗，看着却仍叫人心疼，忙将他手上所抱书籍抱过来，听着他所唤名字，不禁有些讶然：“老师与他认识？”
“当然啊，以前同在省立师范教书的同事，他父亲去世，将军权交给他，他才去当的军长。”他任她将书籍抱过去，又絮絮说起，“他这人是真的仗义，若不是他当日担待，我怕是不止废的这么一只手。”
“若是真仗义，那时候就不该错抓你！”她想起来便是生气，国军里能有几个好人？
“可若不是他救济我，又替我找大夫，赠我这些珍藏书籍打发时光，我才真的要憋坏了呢。”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牙齿，“在其位，谋其职，你倒不必拿有色眼镜看他，他也是有难处的。”
文澜抱着那些书籍，心里泛过涟漪。
【肆】
因军饷延期，手下兵士情绪波动，前线又开始有军队吃了败仗的消息传来，一日三变，纷扰人心。
胡思聪前脚刚迈进军署，身后就传来蒋宏光的声音，因一直是他指点自己对军上事务熟悉，又是他当年在父亲去世后替自己打通多方关节，思聪对他是十分敬重的，便听他谈起战事吃紧，军需上要跟上，谨防一些不良商户用次品替代好货之类的话，临走时又转过身来郑重问他：“那小姑娘近日来还好吧？”
思聪原以为他早已忘脱此事，今日却听他认真提起，想必对文澜还是极上心的，一时便不知该如何回答，但见他的侍卫长过来请令，蒋宏光也就没有再问起便钻进福特车离开了。
手上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办，他却极不耐烦，也不要人跟着，一人闲闲地沿着漓江边走，待酷热消尽，也不知怎地就走到一处极隐蔽的巷子里来，有几棵乔木拔地而起，四处蒙尘，抬眼却似有无限光彩交相丛生——他，看见文澜。
她也看见他，眼里倏然一亮：“你怎么在这儿？”
他笑笑说：“无事便闲逛至此，倒是你，不在府中待着？有东西要买便叫丫鬟出来就是了。”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她并没有卖身与自己，哪里就轮得上他操心呢，她却极不在意：“遇见宿老师让我还几本书给你。”
他接过那些书，书皮悉被她妥帖抚平，此刻有读书声钻进耳朵里来：“想必你还是极爱读书的，如若你愿意，我可替你接洽到省立师范去读书。”他及时打住，她知他是怕自己忌讳被师专请退一事，心念其他，便相对无言走了很久，却见一道黑影唰地从半高的断墙上蹿下来，吓得她向后一退，便绊住了他的袖子。
他赶紧扶住她，说一声不要怕，是猫，她要松手却迟了，脚也蓦地一滑，当下便吃痛轻哼了一声，胡思聪细心扶她到一旁，蹲下来替她揉了好久，看着往来并没有人力车，便屈身前倾：“来，我背你回去。”
融融的日光晒着全身，汗已沁湿了衣裳，他转过头去，正对上她细细观察自己脖颈上伤口的目光，瞬时有些慌乱：“那是去年在前线被流弹蹭破的，又与衣领摩擦，一直化脓好不了。”他忙用话岔开，又兀自觉得好笑：她只是好奇，未必是关心自己。却感觉到脖颈处一阵沁凉，连她身上的百合香也一丝一丝浸进来——原是她用丝帕将衣领与伤口隔开，片刻冰凉后又悄然燃起另一片火烫。
【伍】
文澜拿着那请帖与盒子给他，他看都没看便放在一旁：“我独自一人去便是了，况且你的脚还没完全好……”文澜知道，他是怕自己难堪，却执意与他同去。
他穿了一套灰呢西装，英姿飒爽，而文澜则着了一条云锦旗袍，光彩照人，宴会上群起鼓掌紧接着沈老板笑着走过来寒暄：“好一对璧人，可不要夺了小女小婿的风头哦！”
“哟，文澜啊，你还真来了？”沈碧如挽着顾联立的手臂见着他们时，先是吃惊，而后马上娇嗔道：“爹，这就是文澜嘛，咱们师专的名人！”
话里藏针，沈老板脸上也出现尴尬神色，便是他当日给学校施压，然而文澜却是轻笑：“老同学订婚，我自是该来的。”胡思聪此时一把揽过她肩膀，说道“那边还有朋友，主人家不如去招呼他们，我与文澜随意。”对文澜的情意全写在脸上，沈碧如撇着嘴走远了，暗地却发出一声嗤笑。
——不过是强颜欢笑装给外人看的吧？
回到府里，刚进得门，文澜便不声不响地往自己房中去了，而副官扶着胡思聪却奇怪，不知为何军长平时酒量很好今夜却醉了，那边文澜看见他磨蹭忙又吩咐两个男仆来扶，胡思聪却挥手：“下去，都下去，我自己能行……”
【陆】
一早起来，胡思聪不太清醒，头还涨着痛，想起昨夜文澜的神色，虽波澜不惊，却像是故意装出来的，便泛起无端的酸味来。
她还放不下顾联立吧？
而他自己又何尝放得下她？
当时他也只是听从蒋宏光的命令说这姑娘不错，让他照顾才将她接到府里来，知道是司令突起的兴致，想拿属下作掩护罢了，虽然蒋宏光多年未娶，也看不出对女色有迷恋，但遇见文澜这样别致的女孩自是不同，自己当时只是无奈，只觉得这么好的女孩就做了命运的牺牲品，但念及父亲早亡，他是独子，不得不辞掉自己喜爱的工作继承父亲的军职，又要学看人脸色四处周旋，不也是一样么？对她或多或少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但日益与她相处久了，便觉得心中那一股暗藏的情愫渐渐涌上心头，他当时伸手也是要将她佑于自己臂弯下，免得她失了面子，甚至与别人推杯迎盏的时候就做了准备，哪怕日后蒋宏光来要人拼了性命也要保她无碍！但想起她昨日自顾自的离开又不禁苦笑：她会不会给自己机会？
就这样想了许多，却看见文澜手脚麻利地替他收拾坊间，前几日郁郁读的几本书也被她摆归原处：“你这样的男子，本不该读这么阴沉沉的书的。”
“哦？”他与她虽日日相见，话却是不多的，此刻见着她心情也跟着好起来，“那我该读些什么书？”
“应该读些时政要闻，不要耽于旧体诗词中。”她替他将昨日那盒子与要函放好，又极熟稔地从书架上拿了几本书，“这些外国名人列传也是可取的。”
“不好了不好了，军长，有宪兵来抓你说你向商户索贿……”小言气喘吁吁跑进来，话未说完宪兵们已气势汹汹地进来了，在房间里胡乱搜，领头的倒是客气，说一声打扰而马上便有属下告知，果真是搜出证据来了。
——文澜昨日从顾联立手上拿过来的盒子还未开封，打开来却是一块上好翡翠，而要函里仅有四个字“谨遵台命！”据闻，是沈碧如举报，说是胡思聪向父亲索贿，父亲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只有受挟遵命，她气不过，希望长官做主。
文澜当下便大急，拦住来人：“那盒子是我拿回来的，不管思聪的事，要抓抓我！”
胡思聪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到底是不谙世事啊，明明是被人设了局让自己往里头钻，又笃定自己不会怀疑她才让她唱了白脸，既是冲自己来的，又怎会听信她一面之词：“我没做过，不怕！倒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说着已从容地往外走。
不知为何，文澜莫名地想起当日宿老师被架走的背影。
那么从容，皓若明月，皑如白雪。
【柒】
“是你陷害思聪的是不是？”文澜听闻顾联立在同乐楼吃饭，并不顾伙计阻拦，兜头就冲了上来。
顾联立无言以对，沈碧如冷笑：“这能怪谁，谁叫他不肯与我爹合作？这也罢了，却还告到省里去，可不知我家在省里也是有关系的……”
“啪！”未等她说完，文澜已经一掌劈了过去，沈碧如脸上登时指印深红，想反手时被人拦住——掌柜做出噤声的手势——那边厢桂林城的头面人物全到同乐楼来了，沈碧如一时也忘了红肿的脸，看着远处的人，哂笑道：“你若要救人，不如去求求蒋司令，他是桂林城的一把手。或许看着你漂亮放过胡思聪也说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