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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寺中相遇

深宵寂静,秋露深重,东明寺灯火熄灭,只留凉风横扫着枝上的秋叶。

窗前忽然闪过的灯火把子虞惊醒,她本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醒来后又觉得口干舌燥,索性起来倒一杯凉茶喝。

窗外的灯火又一闪而过,这让子虞有些怔忪,守夜人的灯火不该是这样。她心里存疑,罩上一件浅红薄面披风走出房外。欣妃所住的这个厢房后有一道小门,门后是个荷塘,蓄养着许多条红鲤,白日里总有不少人前来赏玩。此刻子虞推开小门,外面静无一人,甚至没有守夜巡视的僧人,静谧地叫人心慌。

池水上水雾氤氲,如勾的新月被薄云遮着,稀薄的月色只能让子虞看到的池塘模糊的影子。塘中别无其他,只有几支枯萎的荷枝。面对这万籁俱静的暗夜,子虞忽然感到有些害怕。

她正想关上门,塘中忽然有了动静,哗啦啦一声响,水面堆起了波涛,听声音像是一条巨大的鲤鱼正在翻腾。子虞呆呆看着不敢动弹,直到一个黑影从水塘中爬出来,发出了喘气声,那分明是个人。

从池塘里钻出来的人,身量矮小,衣服浸透,滴滴答答地滴着水,他丝毫不顾,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他窜到门前,子虞惊得想要大喊,可月光照在对方的脸上,让她的声音堵在喉口:这个小宦官已经是第二次给她惊吓了。

小宦官也认出了她,身形一缓,先是惊讶后是惊喜,“救我……求你救救我。”

“救你?”子虞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你犯了什么事?”

小宦官摇摇头,来不及说什么,不远处的灯火突然多了起来,凌乱的脚步声跟随着灯火往这个方向来,子虞望过去,终于明白刚才在窗户上晃过的灯火是什么人的了。

小宦官脸色一变,不再管子虞,急忙向前逃去,可他很快就退回来,前面是一堵墙,无路可走。

他窜到小门前,推开子虞,躲到门后。

禁军很快来到荷塘边,十几盏灯火顿时照得池水粼粼,仿若碎荷。

子虞惊得整个身子微微颤抖,以至于禁军举起灯火映在她脸上,她惶然倒退两步,手紧紧扶着门才没有跌倒。

“女史?”

这一声颇熟悉,子虞抬起头,这才发现领着禁军的是大皇子睿定,她忙跪地行礼。

睿定看着她,蹙起眉头,“ 是出了什么事吗?”

子虞摇头。旁边一个禁军开口道:“有没有看到一个宦官经过这里?”大概是看在大皇子与子虞相识的份上,他的口气并不怎么凌厉。

子虞闻声,禁不住一颤,这是在院子中与明妃说话的人。她向此人看去:他的衣服与一般禁军不同,衣襟上多了一条金色的妆缎。

“女史,”睿定见她不答话,缓缓道,“是不是身体不适?”

“不是,殿下。奴婢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子虞低声道。

可等她说完,禁军没有丝毫动静,也并不离开。睿定唇畔含着一抹冷笑,淡淡看了她一眼。子虞望向他,喉咙像是突然被扼住了,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她低下头,灯火将地上照地一片明亮,从池塘上延伸的水印是这么明显,直通向门口。

寒冷的凉风透过衣衫渗入肌肤,子虞手足冰冷,微微颤抖。那个禁军却不等她反应,对着睿定一拜,睿定点头,立刻有两人冲上前把门后的小宦官抓了出来。

小宦官面色如死灰一般,路过子虞身边时,他抬头对她森冷的一笑。

子虞的心一抽,顷刻间明白了他笑里的意思,他要说出来,将听到的明妃的话说出来,并且要将她也抖落出来。

子虞的心不住往下沉,刚才一片空白的脑子突然灵活起来,飞快地转过千百个念头,可想到的结果却只有一种,小宦官会将她说出来,那个和明妃说话的禁军会知道她也听到了那些隐秘,也许明日就会编排出什么罪名来抓她,也许……等不到明日。

这可怕的念头从脑中出现,瞬间擒获了她,让她的脸色越加苍白。

睿定刚才已觉得子虞面色古怪,现在见她在灯火下身子单薄,脸庞剔透如雪,一口气几乎能吹化了似的。

“女史,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事?”

子虞喉口涌上了浓浓的苦涩,口唇翕动,还未出声,脸颊上一凉,眼泪已滑落下来。

睿定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霎有些失神。令身后的禁军退开,他柔声道:“寺里僧人说这里的鲤鱼池是许愿有求必应。女史领路带我去看看。”

子虞局促地看了看周围的人,禁军退开站在远处,想必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她擦了擦泪,引着睿定走到荷塘边。

睿定扫了一眼荷塘,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出,他轻叹口气,“女史脸色不好,难道是受到惊吓了?”

“谢谢殿下抬爱,奴婢没事。”

睿定看着她道:“你的样子可不像没事,心里有事不说出来,憋坏的可只能是自己……听说这个池子许愿灵验无比,女史有烦心事,不妨也许个愿。”

子虞心里一动,讷讷地问:“真的这么灵验吗?”

睿定微微一笑,“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子虞听他话里有话,心里不由生出一丝希望,可又怕自己领错了情,心底忐忑不定。她抬头看向睿定,正好迎上他的目光,他似笑非笑,眸色漆黑深沉,正等着她的回答。

看着他嘴角微微的笑,她心定下大半,轻轻将自己今日遇见的事说了一遍。

睿定原以为她烦恼的不过是宫里的琐事,想不到她说出的竟是这样的大事。他渐渐敛去笑容,眼光移向禁军。

子虞小声道:“奴婢没有其他愿望,只求平平安安。”

睿定“嗯”地应了一声。

子虞的心又再次悬起,她第一对大哥以外的人说出心事,可对方未必会像她大哥那样尽力帮她。

“女史,”睿定沉默半晌,淡淡说道,“回去好好歇着,醒来后,你就会明白,今日所见所闻不过是梦一场。”

子虞暗暗松了口气。睿定又朝她一笑,“女史的愿望还真是最实在的。”

子虞回到院中,各个厢房已经点起了灯,两个宫女守在欣妃的房前。子虞向两人询问缘由,可这两人也是夜里突然被唤醒,所知甚少,一个说“皇后宫里突然来人”,另一个说“禁军在搜一个人”。

等了一会儿,穆雪从欣妃的房里出来,面色平静,命守夜的宫人去休息后,她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对子虞道:“刚才有人来传话,皇后娘娘那里出事了,有人在糕点里放毒,明妃去拜见皇后时吃了一块,腹疼得连声音都出不了,还惊动了圣上。”

子虞的心嗵嗵跳个不停,“有人要毒害皇后娘娘?”

“比这更狠,”穆雪道,“糕点本来是要给太子吃的,这是要毒害太子呢!”

子虞胡乱点个头,心下恻然,可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又问:“是谁下的毒,查到了吗?”

“才刚出的事,听说是个小宦官,可谁知道呢,说不定要牵扯出更多的人。”

子虞心一沉,眉头拧紧。穆雪打了个哈欠,叹道:“还是去睡吧。明天起来可就有大事了。”

这晚注定不能安睡,到了下半夜,守夜的侍卫突然增多,来回巡视的脚步声让子虞难以入眠,只浅浅地打了几个盹,就已经天亮了。

清早就有御前宦官来报:圣上取消了今日的进香和诵经。欣妃打听事情的经过,那宦官只说了一句,“事情牵涉甚广,娘娘且安心,宫正司会查出缘由并找出主事之人。”

欣妃听了并不安心,却也不好再继续追问。御前的宦官才走,文妃又派了宫人前来,邀欣妃过去,言辞含糊,那宫人年纪尚轻,脸上的焦虑藏也藏不住。

欣妃心里存疑,推托身体不适便打发了来人,她转头询问子虞穆雪的意见。穆雪道:“宫里想要毒害太子,并有能力这么做的人,想来想去也没有几个,我想文妃娘娘正为此苦恼呢,娘娘还是不去的好。”

这一日气氛显得格外紧张,往来的宫人行色匆匆,怕做了多余的事说了多余的话。宫正司找皇后身边的宫娥问话之后,很快将线索联系到文妃身上。皇后娘娘得到消息震惊之余,神色哀泣地找圣上决断。圣上多年来对文妃都是恩宠不绝,对这件事的态度先是有些疑虑,后是犹豫,可终于耐不住皇后和明妃的哀求——下令彻查。

宫正司很快得到御前传话,用过午膳不久,文妃所住的小院已经被侍卫包围,宫人们惶惶不安。

欣妃派了一个机灵的宦官去打探动静,很快就把消息带回,文妃身边的宫人有两个挨不住宫正司的责问,承认了罪行,文妃却一反常态,哭诉冤枉。

欣妃听了不住感慨,“想不到她平时娴静知礼,关键时刻下手这般狠辣。”

子虞心里焦虑,等欣妃吩咐她退下后,她找到那个探听消息的宦官,只问他这桩事的来龙去脉。那宦官心里奇怪,但知道子虞是欣妃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就详细把打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子虞听到他提起下药的是文妃宫里的一个小宦官,急忙问:“真的是那个人投的毒?现在怎么样了?”

宦官笑了笑道:“昨夜是大殿下领人抓住的,可惜那人胆子小,还没被宫正司的人带走,一句话都没说就自尽了?”

“自尽?”子虞惊呼一声,心里咯噔一声响,仿佛有什么顷刻间碎了。

“说是自尽,可谁知道其中的情况,”小宦官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道,“有人不想他活,所以他自尽了,这事在宫里也不算少见呢。”

子虞来到荷塘边,依着一块圆润的大石坐下。大抵是今日气氛紧张,无人来此赏玩许愿。

太静了!这份寂静叫子虞有些害怕,怕她深藏的心事会一股脑的涌上来。

从昨夜开始,她隐约有个念头,在宫人们都窃窃私语讨论皇后太子险些被毒害时,她却觉得整件事疑云重重。

明妃说过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在她脑里浮现。想起那些,子虞觉得提心吊胆,连心跳都开始变得紊乱,如果让人知道她曾听到那些话,她就会同那宦官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明明该同情他的,可等真的听到他一字未吐就自尽的消息,她竟是暗自松了口气。

可他到底是怎么自尽的呢?会不会是因为她?

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文章,她感到石头上的凉气竟比不上她心上的冷意。塘中忽然哗哗的轻响,有两条红鲤在水面上甩尾,荡起一层涟漪。

子虞低下头去,看着一池的鱼欢快嬉戏,日光下锦鳞闪闪的景象,她突然重重吐了口气,对着鱼儿轻声自语道:“一定是你听到了我的愿望,对不对?”

这一桩太子险些被毒的案子发生时迅雷不及掩耳,结束时却波澜不惊。文妃身边最忠诚的宫人揽下了所有罪名为文妃开脱。皇后正在气头上,自然不信,可查到最后,依然让文妃逃过一劫,其他的宫人不是毫不知情,就是胡言乱语。

到了第二日,宫正司呈给皇后一份名册,皇后面含微笑地看完,随意地丢弃在一旁。很快,原先歩寿宫里的宫人跟宫正司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或有其他宫里的一些宫娥宦官,都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调到了宫中最偏僻最劳累的司局。

他们如同被皇后丢弃的名册,再也没有出头的日子。

第三日圣上下旨,文妃贬为文媛,移居承明宫。不过片刻功夫,上谕的内容已传遍宫人的口耳。

承明宫地处庆城北郊,紧挨着皇陵,宫中太妃大多住在其中,清冷孤寂,长伴先帝寝陵。

三皇子为母请罪,已在佛堂外跪了一整夜,乍听这个消息,被秋寒冻僵的脸上什么表情也做不出,脑中嗡一声响,晕了过去。

文媛面带戚容地离开东明寺时,铅云低垂,稀稀落落地下起雨。东明寺一干雄伟殿宇楼台,被苍茫雨雾笼在其中,又添静谧安详之态。

子虞路过放生池时,遇上这忽如其来的雨,急忙躲到一座殿阁的廊檐下。雨水顺着檐边点点滴滴,淡薄的水汽像雾般缭绕,让她眼前的景色迷蒙起来。不远处的殿宇雄伟肃穆,檐角上垂着铜铃,被风吹得啷啷响,伴着远处佛号梵音袅袅传来,虚渺不真。

子虞看得出神,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脸,发现大殿边上有一个人,似乎正向她走来。离得稍近些才看清那是个年青僧人,一身灰色的缦衣,手上拿着一把油纸伞,缓步走来。

“施主,请用。”他走到她面前,递过伞说道。

子虞只觉得他声音清朗好听,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明净,微微一笑,接过他的伞,敛衽为礼,“谢谢大师。”

他点头,一直半低的头抬起。子虞这才发现他容貌生得极为周正,郎眉星目,尤其是一双澄黑净亮的眼眸,似乎能看透人心。只是他神色平静如水,有一种万事不惊的意味,让他看起来尤为出尘,宝相庄严。

他冷厉的目光扫过子虞,提醒道:“这里是天王殿,过一会儿陛下要来,施主还是快些离开吧。”

原来是要撵人,子虞应了一声,打起伞就要离开,回头一看,那僧人已转身走开了。

子虞打着伞匆匆而走,经过拱门时,恰巧遇见大皇子睿定和两位老僧走过。子虞正欲避开,睿定眼尖早就瞧见她,唤道:“女史慢走。”

子虞只好停下行礼。睿定这时却不理她,和两位老僧讲了几句佛经,听他们解释一番。等守候在侧的小沙弥护着老僧走后,他才转过头来,仔细打量子虞。

“女史的脸色怎么还这么差,难道愿望还没有实现?”

子虞的睫毛轻轻一颤,手微垂,伞面遮住她大半面容,可在睿定清冽锐利的目光下,她依然觉得无所遁形,只好说实话,“奴婢这几日睡得不大好。”

“睡得不好?”睿定狭长的凤眼微睐,状似散漫地笑了一声,“难道又有烦心事?”

子虞想了想,说道:“烦恼总是旧的走新的来,想必是旧的去得太快,让奴婢又多了新的。”

睿定唇略勾起,冷笑道:“女史这倒像是话里有话。”

“奴婢不敢。”子虞后退一步。

雨下得密了些,牛毛似的直扑伞下,睿定的脸在水汽下显得更加冷冽,眼中如蕴了雨雾重重,愈加变幻莫测,只有声音平缓依旧,“别口是心非,嘴上说不敢,心里还不知会怎么想。”

子虞的脸色顿时一白,抬起头来看他,雨丝模糊了他的脸,让她揣测不出他的喜怒,她暗暗吸了口气,低声道:“殿下,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睿定一挑眉,子虞不等他开口,又道,“殿下自然是不会信的。家父在世时总说,心中无畏无惧之人不见鬼神,奴婢这几日来夜里睡不安稳,似乎被一种看不见的黑影盯着,奴婢一度猜测那是死去的鬼魂,可现在知道不是,那黑影只是奴婢心中的害怕。”

睿定神色一沉,“鬼魂?女史越说越无稽了。”

“那么,”子虞抬眼直视他,“殿下能否告诉我,那位公公,当真是自尽的吗?”

“原来女史是为此不安,” 睿定轻漫地笑了笑,悠悠道,“你认为是我让他死的?这可真是冤枉事,想他死的人不少,论排位都排不上我。”

子虞微讶,“可是……”睿定却不容她打断,“女史的心地良善,想的也简单。难道你以为那个宦官同你一样是误闯时听到不该听的招来祸端,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这一番话说得子虞不敢接口,低下头琢磨其中的意思。睿定道:“禁军还没将他收监,已经有两拨人来看他,如果不是女史提醒我,我也真把他当成一个普通倒霉的阉宦了。谁知道呢,他或许是文媛的人,心怀叵测地窥视明妃的行踪,或许,他是听从了某人的命令,要偷偷行事。女史,你现在还觉得他是无辜冤枉的吗?”

子虞听了有些惘然,抿了抿苍白的唇,半晌才勉强一笑,“谢谢殿下指点,解了我多日的疑惑。”

睿定却似乎没有瞧见她苍白的面色,笑容依旧,悠然问道:“你实话告诉我,当听到他的死讯时,是物伤其类的伤感,还是摆脱烦恼的欢愉?”

他的神情清朗,仿佛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子虞的手颤了颤,避开睿定那双慑人的眸子,沉默片刻,她涩然开口,“殿下想听到什么答案呢?其实你早已知道,听闻他死了,我比谁都要感到轻松。”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哑,语调微颤,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牙迸出。

“女史总算还是明白人,”睿定眼中的锐光渐渐放柔,慢慢说道,“能认清自己总要比糊里糊涂度日好。”

子虞本是面容绷紧,眉关深锁,闻言不由叹了口气,神情一松。可不知怎么,心里有些难受,她沉默不语,睿定也不说话,过了半天,她再看他,这才发现他宁静地凝视着她,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抹柔光。

她开口道:“在来寺里之前,宫里有人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哦?”睿定微不可见地微笑,“什么样的故事。”

“南国有一个人以卖镜为生,生意出奇的好,当时有位侯爷好奇,就召他来问缘由。此人把铜镜拿出来,十面铜镜只有一面磨得光滑锃亮,其中九面都磨得模糊,侯爷不解,卖镜人说,世上真正无瑕疵的美人少之又少,这模糊的铜镜九面都卖得不够,光滑的镜子一面都乏人问津。”

这故事的原意是说世上的人都不愿直面自己的缺点,可故事本身乏味之极,偏偏睿定唇畔含笑,似乎听出什么了趣味。子虞想起了绛萼说故事时也是这样的神情,她要子虞转告的是,她原意做欣妃那一面光亮的铜镜。

子虞想到这里,忽然笑了笑,轻声说:“殿下今日给了我一面光亮的铜镜。”

她两鬓的发已被雨打湿,腻在雪玉似的脸侧,睿定深深地看着她,叹道:“你啊……真不像能在宫里长住的人。”他还想再说什么,眼角瞥到几个黄衣宦官走向天王殿,只好作罢,上前两步,伞上的雨水贴着他的脸颊滑落,睿定低下头,声音混着落雨飘进子虞的耳朵,“镜能辟邪,女史回去以后尽可安寝,不惧暗影了。”

秋雨缠绵了几日,待日开天晴,东明寺一扫阴郁的气氛,草木葳蕤,殿宇静明。

三皇子就在文媛离开后的第一个晴日病倒了,高烧不退,神志迷糊,睡梦中呓语不断,太医们诊治后,有说是风寒入侵,也有说是忧思过甚,用了两种方子,收效却都不明显。

皇帝素来疼爱这个儿子,选了九月十一这个吉日,召集了寺内所有高僧,在齐云殿为他诵经祈福,又打算到时亲自前去听僧人讲经,明妃身子尚虚,而皇后又因近来整治后宫微染小恙,最后随驾的只有淑妃和欣妃。

这天一早,欣妃就觉得头晕沉沉的,四肢乏力,在一众宫女的巧手下才停停当当地装扮起来,可心里说不出的烦闷。子虞和穆雪察得眼色,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前往齐云殿。

齐云殿内布满了彩幡,层层叠叠,居中设了三个玉座,铺着金绣的软褥,皇帝和淑妃早来一步,欣妃行礼之后,坐上玉座,宫女们缓缓放下了垂帘,法事才缓缓开始。

北国的帝王一向尊崇佛教,佛前供奉齐全,玉器法器都是万里挑一,殿内还燃着五妙供,香味浓而纯,垂地的帷帘挡不住,不过片刻,香味已充斥了整个大殿。欣妃本就不喜浓香,此刻被一熏,顿感头晕眼花,难受之极。从帷幔中朦胧地看外面,皇帝似乎聚精会神,她也不敢在此时打断他的兴致,只好强自忍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明寺的方丈大师讲完了一段经文,令寺中几位高僧奉上几本经书,方丈对皇帝道:“这是寺中僧人心怀赤诚,秉烛达旦抄写的金刚经,为陛下和娘娘祈福。”

那几位高僧捧着经书上前,宫女们打起帷帘,皇帝和两妃起身接经书。

欣妃才站起,便一阵天玄地转,胃中翻腾不休,刚才憋着的一口烦郁猛地从胸口往上蹿,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酸水,尽数吐在了经书和奉经书的僧人身上。

子虞低呼一声,上前扶住欣妃,宫女们急忙放下帷帘,齐齐挡住了帘外人的视线。皇帝见她面色苍白,连精致的妆容都遮不住,吃了一惊,问:“这是怎么了?”

欣妃勉强支起身子道:“妾身体不适,在圣驾前失仪,望陛下恕罪。”皇帝摆摆手,“你先坐着,让太医速来请脉。”欣妃又道,“妾只是小病,却惊扰了圣上的法事,请陛下恩准妾告退。”

皇帝又劝了几句,欣妃决意要回院休憩,最后由子虞等一干宫女护着她匆匆离去。

等宫人们将玉座前收拾停当,皇帝见那献经的僧人还站在帷帘前,对方丈道:“经书极好,倒是可惜了。”

方丈摇头,“陛下无需介怀,让小徒怀因再抄写一卷就是了。”

献经的僧人走到御座前行礼,皇帝这才知道他就是方丈的弟子,看了一眼,发觉是个气质出尘的俊伟青年,又见他身上沾染秽物,却彬彬有礼,行止如常。皇帝带着几分嘉奖地笑道:“怀因,是个好名字。”

方丈道:“世事皆有因果,若能心怀因由,洞察世事,便是他的造化了。”

皇帝神色平和,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淡笑道:“先帝也曾说过,取个好名字是一生的开始。”

方丈也随他微笑,但脑中却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低下头,恭敬道,“不过是个稍含警意的名字,当不得好。”

皇帝神色平和,并不在意,照例给寺中僧人颁赏。

按寺中资历,辈分长幼,赏赐层层下去,怀因得了一对玉管制的宣笔。他走出大殿时,见方丈眉头微皱,心中不解,离齐云殿有些距离了,他才问:“难道今日的法事有什么不妥?”

方丈摇头不语,领着众僧来到藏宝房,将御赐的宝物法器放入其中。怀因毕竟年少,忍不住又问了方丈一遍,方丈抬起头,往墙上看了一眼,以目示他。

怀因随他看去,藏宝房内收藏颇丰,是四朝皇帝的御赐堆积而成,墙上寥寥挂着几幅字画,无一不是御笔亲提的墨宝。怀因一幅幅仔细看来,直到最左一副,字迹苍劲有力,留名是“怀灏”。

他这才明白方丈刚才的“当不得好”是什么含义,差点冲撞了陛下的名讳。

方丈轻叹道:“以后记得要避讳。”

欣妃一行回到院中,宫人们早已收拾好了床榻,铺好被褥。子虞扶着欣妃坐到床边,欣妃的脸色依然不好,却不肯休息,穆雪命人去请太医,也被她制止。

穆雪劝说道:“娘娘,有什么不适还是让太医来看一看,小病若不在意,会耽搁成大病。”

欣妃温和地拍拍她的手,说道:“陛下近日心烦,刚才我又在御驾前失敬,不宜再弄出动静,让我歇一歇就好,我看你们也受了些惊,都下去休息吧。”

欣妃屏退了所有宫人,只剩下传话的宫女守在门口。子虞走到院子里仍不住回望,对欣妃的举动感到疑惑。穆雪倒好似一点都不担心,回房休息去了。

到了午时,子虞放心不下,到欣妃房前请安,正好碰上两个宫人走进娘娘的房间。瞥到两人的脸,子虞不由一怔,这两个宫女都上了些年纪,神色木然,身上穿着最普通的宫女衣裳,显然没有品级。子虞也恰好记得她们,在南国出嫁的队伍中,她们年老,且显得毫无用处,被编排在宫女的末等,到了北国后就做些院子洒扫工作,几乎快被其他人所遗忘。

这一刻却突兀地出现在这里。

子虞看了看紧闭的窗户,日光似乎被拒之门外,只在墙角下留下模糊的影,光线晦暗。她只看了会,默默地转身离开。那房里一定有了什么秘密,不欲与人分享。

子虞一路出了院子,又走了几步,才察觉自己毫无目的,又没有去向。

天色澄蓝,仿佛薄瓷上的釉色,光亮而明媚,子虞抬头一望,轻轻叹了口气,挑了院中一处僻静的角落,无所事事地闲逛。

这一走来到了院子左边的十步亭,她正打算休息一下,抬头一望,亭中已有人在。

亭子偌大,内金柱原木丹漆,摆着书案,一个僧人低头直书。子虞还未走近,已觉得有种寂静肃穆的气氛。

亭内点着一炉香,不是佛前常见的麝香,也不是陛下爱供的红白檀五妙供,香味清淡,仿若淑兰,子虞不欲打扰他,便在亭外的阑干坐下,清风徐徐带香而来,颇有些“薄秋风而香盈十步”的味道。

子虞坐了一会儿,亭中人觉得动静,抬头看了过来,眉宇磊落,正是那日在天王殿前递伞赶人的僧人。

他似有些讶异,目光却温和,远胜那日冷漠淡然。

子虞被他直落的目光一扫,显得有些窘,怕他出声赶人,她起身微微掬礼后便匆匆离开。

谁知这么巧,第二日子虞在院门口又看见了他,采颖和他站在门前说了几句,又从他手中接过一包事物,方方正正,像是书册。

等看着他走后,采颖才转过身,笑着将手中书册递给子虞,“昨天的经书,怀因大师又重新誊抄了一卷送给娘娘。”

子虞接过,打开随意看了几眼,果然字如其人,端正挺拔。

采颖抿嘴轻笑,她本就是管不住嘴的人,最喜道人家常,她望着门口,笑着叹气道:“这样好的容貌人才,怎么就做了和尚呢?”

子虞瞥了她一眼道:“这种话你也敢说。”

采颖吐吐舌头,款款笑道:“女史心肠软,待我们几个好,所以才敢在你面前嚼舌根。这话可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说,怀因大师的样貌人品实在是可惜了。”

“我们俗世里的人哪管得了出世的人,”子虞把经书重新包好,淡淡道,“陛下是崇佛之人,你们的嚼舌根如果传出去,连娘娘都担待不了。俗话说,言者无心,可听者有意。你要管不住嘴,小心哪一日真遇上了无心做错事,要吃苦头的。”

采颖讪讪一笑,子虞提点了两句,也知道不能说得太过,又闲扯了两句,将经书送去呈给欣妃。

不知是不是佛经真的起了祈福的作用,欣妃娘娘身体的一些不适都消失了,面色红润,时有笑颜。

过了没几日,明妃也能下床走动了。而三皇子更从高烧昏迷中醒来,其中唯一的缺憾,不知是不是受到打击过重,或者是病痛损伤了身体,三皇子再也不复以前的聪明机灵,功课更是不如从前。

皇帝让资深的太医们为他诊治,都对此束手无策。久而久之,皇帝只有接受了这个事实。

对这些事得益最深的,自然就是皇后。

宫人们也都看出这一点:文媛大势已去,原本对太子还有些威胁的三皇子已经变得平庸无用。淑妃不为皇帝所喜,虽然在四妃之首,但多年不理后宫事物,颇有些出尘的感觉。明妃美艳,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而且嗓音嘶哑,行事又霸道泼辣,不像是能长居高位的人。而欣妃,宫人们心知肚明,她在朝中无根无基……

来往皇后门前的人更多了,皇后的父亲宣王和兄长延平郡王也显得更尊贵,府前车水马龙,把门槛踏得锃亮。除了德高望重的倪相和皇帝宠信有加的殷相,皇后父兄隐然成为朝中第三股势力。

皇后趁着这个机会,为大皇子、三皇子求旨封王,以便早日定下大局。

大皇子早已过弱冠之年,只因生母身份卑微,封地一直未定,这次由皇后出面,皇帝下旨,得“晋王”之称,封地晋阳,地处南方,也算得上是物丰地美。

三皇子年幼,皇帝怜惜他多次遭逢大难,封为“齐王”,在京中不另辟府邸,仍留宫中,待行冠礼后再离宫开府。

这些风起云涌不过发生在一月之间,朝中已显现出新气象。

九月末,皇帝自觉离京太久,下旨回宫。

十月的一开始就是好几个晴天。

子虞在南国时听说北国早冷,可到这里的第一年,秋色已接近尾声,寒意却迟迟未来。宫人们也觉得今年的天气反常,议论纷纷,只是猜不出这会是什么样的征兆。

宫中南苑有一小片枫林,秋时染成簇簇的殷红。当年建造之人必定是下了些心思,在林旁开了条蜿蜒溪流,当秋叶零落,随波逐流,当真是一番动人美景。

欣妃近日尤为喜爱这里,子虞陪她午后赏景,又在树下为她念了一段以前宫中留下的闲文,念了一会儿,身边却无人出声,她抬头一看,欣妃靠在椅榻上阖着眼,似乎睡着了。

这些日子欣妃总是在午后补眠,宫人们习以为常,为她盖上薄衾,静静守在一旁。

没过一会儿,欣妃转醒,她看着几个亲近的人,宛然说道:“我刚才做了个梦。”

“看娘娘的脸色,一准是好梦。”穆雪笑答。

欣妃一笑,“倒也算是个好梦,只是想起了去年我们放河灯时的情景,你们还记得吗?”说完,她的目光从三人脸上滑过。

子虞想到娘娘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这个,只是不知会引起什么话头,沉默不语。

绛萼道:“当日的情景怎么也忘不了的。”

欣妃摇摇头,笑容更深,“我看你们都快忘了,也没有人提醒我。你们也都十五了,等开了春就是十六,久居宫中,到了该愁嫁人的岁数都不晓得了么?”

三人万万没有想到她提起这个,就是一向口舌伶俐的穆雪也讶然不知回答。

绛萼好半天才期艾着道:“娘娘今日是犯了什么兴致,拿我们取笑。”

“这哪是取笑,”欣妃理理鬓发,说道,“你们这般的可人儿,难道留在宫里陪我耗日子么,现在还不觉得,日子长了,你们还不得怨我。以前宫里冷清,现在陛下和皇后娘娘又派来这么些人,也有几个知冷知热的,我总得让你们腾出手去,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操劳。”

穆雪微嗔,“娘娘这是什么话,倒像是要赶我们走似的。”

子虞说道:“新来的人不顺手,还要娘娘操心宫里的事,哪少得了我们。”

欣妃掩嘴笑道:“可别忙着推托,我拿你们当姐妹一样看待,自然不会轻慢你们的婚事,如果不是年少有才的公卿公子,我绝不会把你们嫁出去。论家世才貌,你们选百里挑一的门第人品都不为过。且安心等着,这满朝文武,我总要帮你们物色一番。”

子虞看欣妃心意如此坚定,颇为诧异,转念一想,终身大事在她脑中还是混沌一片,只是略微的有些惊,又有些喜,可欣妃突然的表态,隐隐让她觉得不安,再仔细琢磨,又猜不透这丝不安来自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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