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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在我三四岁时,很喜欢看连环画,天天从幼儿园回家就跑去画摊租连环画,”我喝了口茶,继续我的回忆,“租一本是两分钱,但如果你在摊边看完,是不会收钱的。我最喜欢回家时一路上不停地到连环画摊看不要钱的连环画,因为我从小没有零花钱。但是有一天,我发现我路过的画摊上,都没有我没看过的连环画了,当我感到很没有意思走回家时,发现在离家很近的地方,有个老头用一张麻布袋铺在地上,上面摆了许多连环画,大都是我从没见过的。”

我停了停,最后决定,反正说了,就说个明白吧。

“当我在画摊边上看到第十一本连环画时,老头对我说,很晚了,你应该回家去了,我摇了摇头,因为他摊上还有不少我没看过的连环画,我舍不得走。老头见了,就给了我一本书,然后和我说,晚了,他也要走了,这书送给我回家慢慢看吧。我忙说谢谢,我说老爷爷,明天我拿来还给你。老头说不用了,我送给你的。我说妈妈教我,不能乱拿陌生人送的东西。老人说,我们不是陌生人啊,你在这里翻了十几本连环画了,我认得你了埃我说对,我也认得你了,老爷爷。”

“我四五岁,已可以通读唐诗三百首,已经会查新华字典了,很多字我都认得,但这本书里的字,我却一个也不认得,只有在最后一页,有另外写上去的八个字我认得,是繁体的‘爛熟于胸,當毀此笈’,烂字还有当字,我都是查了字典才认得的。”

小兰在给法仔弄吃的,听到这里,笑道:“荆先生,怎么你不是进了一个山洞,然后里面有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说你有慧根,然后收你为徒吗?”

陈文礴也在边上插嘴道:“是不是虽然你瞧不明白书上的字,但老人教了你一些打坐的法门,然后有没有给你一把绝世神兵之类的东东?”

我苦笑道:“你们两个不如改行去给报社编连载好了。”

“但是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啊!”小兰又叫道:“对了,那个老人说不定是被人催眠成高手……”她这倒是中了九把刀小说的毒了。

陈文礴道:“算了吧,别说了,让他说吧,不然他那样子又要发火了。”

我瞪了小兰一眼,她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语,我接着对陈文礴说:“我在叙述的是一个经历,而不是在编一个故事。要听故事去买卫斯理去,保证你可以读得高潮迭起,回肠荡气。”

冲虚这时答道:“书呢?当时你知道这八个字的意思吗?”

“当然知道,不过我当时是因为爱玩纸飞机,而把这本书都一页页撕出来叠纸飞机了。但是,过了几天,这本书还应有十来页的,却成了一堆粉状的东西。”我答道。

冲虚又问道:“那你从小就懂法术了?”

我笑道:“不是的,我只是记得那些怪字和里面的图形,却不知所谓。很多年后高考时,我用二十四分钟做完数学试卷,却又不能交卷,在发呆时,我突然记起了一些什么,就一直发呆到考试时间到了,然后走出考场,我就知道了练元神出窍的窍门。但在这以后,也就只会这个,也许不能说是会,因为我虽然知道怎么练,却无法练下去。这需要用很长的时间去重复些枯燥的东西,单靠自律的情况下,不是我所能坚持的。后来我上了大学,一年级时的某天在图书馆里,我才发现,原来多年前的那本书,是用篆字记载的,我就开始研究篆字。直到一年多后,我不想读书了,辍学从军之时,我已可以确定,书上的篆书,是秦朝李斯改良篆字为小篆之前的篆体。只是我虽然可以记起书上的一部分字,但都是零零碎碎,而记得的部分中,我能认得的,不到十中之一……”

我瞧了瞧表,已3点多了,就吩咐小兰快去买菜。

陈文礴提议出去吃,冲虚说:“还是在这里安全点吧。”

我又道:“后来,直到我在行伍中,有一天晚上,突然几个人把我从床上架了起来,用枪指着我的头,然后我被绑到一间房子里。他们问我当时驻地的军队是什么建制,我不回答,他们就对我拳打脚踢,然后再用浸了油的皮鞭轮流打我,再用钢丝把我大姆指绑住吊了起来,用电棍电我的涌泉和合谷经络,直到我连呼吸都困难之后,就昏了过去。醒来之后,我就顿悟了书上用古老的篆字所记载的大部分东西。”至于为什么有人要打我,任一个行伍中呆过的兄弟,只要是受过反侦讯训练的,自然不会陌生。

我喝了口茶顿了一下,对冲虚说:“兄长所问,我已如实托出。但小弟却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兄长。”

冲虚向我摆了摆手道:“不用问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和你说就是了。我不坐电梯,不是抗拒现代化工具,只是我的修行不是你这种顿悟式的,所以我基础比你好,你到了电梯外才发现有问题,到了幻境里才对十三楼产生了厌恶之念,但我在你家门口已发现这点了,只是当时说不出所以然。所以我开车和坐地铁本身都没问题。而我在英国,并没有去考剑桥,主要不是经济的关系,是我太喜欢做生意了。后来我又签证到期,回来后到了八二年剑桥和厦门大学交换学生,我成为其中一员,当然,我改了年龄,之前我来你家,你也瞧不出我有六十七吧?哈哈!”道家驻颜有术,本不出奇,冲虚说到此处,自然有些得意。“我今天穿道袍出来,也是事出有因,为了不忘根本,我每月都会有三天以上穿道袍出游,八字须,就是为了免于让人认出我来的。”

这时他瞧见了法仔,便道:“老弟,你有没有给你这狗起过三世书?”

我摇头道:“没有。但今天我也觉得它不简单。”因为法仔是没出生就定购的,所以我就马上给了冲虚法仔的出生日期。

冲虚屈指一算,竟是脸上阴晴不定,迭声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问道:“什么不可能?老哥,三世书说真的我可不会埃”

冲虚一听,如遭电击,当场呆在那里,过了一会才问道:“没给狗起三世书,很正常。但你不会三世书,就怪了,这是很基础的东西。”

我不好意思地说:“那本书上有提过,但没有这个课目的教程。”

陈文礴突然之间好似发了疯,抱着肚子笑到在地上打滚。我骂道:“喂,我的衣服不值钱还是咋的?你有病啊?”

他指着我,忍住笑道:“你他妈以为军训啊?居然有人在说道教术法时,说‘没课目的教程’哈哈……”

我想想也好笑,偷眼望了望冲虚,他倒是没什么,可能是涵养的关系吧。他望着阳台外的天空,想了一会,才回头来,说:“其实也很合理,那也许是一本降妖伏魔的书,又不是让你去扮瞎子算命。这样子,画符里面有教吧,不然你怎么会的?”

我想了想道:“还真没教,不过只要能读开的符,我瞧过一次,就能画得出来。”

冲虚惊道:“啊?你画的符是见人家画过的?”

我笑道:“这倒不是,今日以前,从没有人知道我会这些东西,我刚画的,是书上的类似‘范例’一样的东西。”

虽然拿下了假八字须,但冲虚还是保持拈须的习惯,作拈须状笑道:“这就对了,书面是两条阴阳鱼,对吧?”

我听了不禁一凛:“你怎么知道?”

“书上并不是没有写明作者,只是没有写在书名的后面,但在书中,一定有提过,第一页还缺了一半。是与不是?”冲虚笑道。

“啊?”

第一页是‘汝因机缘巧合,得此秘笈,当至武当七十二峰中某洞修炼,未到此洞,莫揭此笈/

“第二页是‘如初阅此笈时,便已能晓此笈所言何事,不可习之;如得此笈时,非童子之身,不可习之;如得此笈时,已曾开坛作法,不可习之;如未揭此笈时,已五体投地或设案焚香者,不可习之。否则,将身受万雷、万马分尸、万狼果腹。纵尔能修得笈中乾坤,然虽有授艺之实,却不得入吾门墙。菩提……’此处不知何故,少了半页,这是相传当年菩提老祖与佛对答后,惟一没有传世的一本书。因老祖虽嫌它杀气太重,却又记录他早年降服九天十地众神魔的得意本领,不舍得将其销毁,于是便把它藏于神州最繁华的城郭之中。”

这下轮到我不明白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且不论我无缘无故和孙悟空成了同门师兄弟,而老祖嫌它杀气太重,又何以不将其束于高阁,或藏于九天之上,或隐在九水之下?”

冲虚皱了皱眉头道:“老弟,小隐隐于野的道理你还用我说吗?”

我哈哈一笑,双手抱拳一拱,道:“受教受教。不过老哥,我这法仔,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发生在它身上?”

“它是佛教中的明镜台。”冲虚居然对法仔立掌点头,然后说,“自佛教悟得‘明镜本无台,何故惹尘埃’之后,它就流落了。却想不到,它会入畜生道。”

“那它为什么会在我家?”我很奇怪。

“因为它一直怨恨佛教,也一直在找寻需要它的明镜。而你学的是道教的术法,又是世所未见的,它跟你,也不奇怪。”冲虚一手持咖啡杯,一手扶了杯碟,走到阳台,“许多事,真的很难解释。”

我笑笑道:“但有一件事,却是可以解释的。”

冲虚转身道:“但讲无妨。”

我说:“你说此书世所不传,你怎知上面写什么?”

冲虚道:“这事是当年听我师尊和我们闲聊时说的。据我师尊所述,他是在八十多年前武当七十二峰中的一个山洞里捡过这本书的,但他把书请回山时,当时除了还是童身以外,其他的都与书中要求不合。而他想起在山洞里边,刻着一些相同的句子‘如有相冲,万不能习此笈’,而这个句子,由小篆、行书、楷书……多种字体刻写,分明是各朝代的修道者所刻,而洞内血迹斑斑,却无一尸骨!我师尊便在最后面写下‘爛熟于胸,當毀此笈’以留有缘人,再把书请回发现的山洞里……兄弟可否说说这本书?”

我真的很不想和他谈起这本书,于是我捉了自己的头发,在厅里大笑大跳叫道:“他妈的、他妈的,神经并神经病!”他们两个望着我不知所措。

刚好这时门开了,陈文礴在叫嫂子,是方晴回来了,我只好停止装疯卖傻,小兰也买了菜回来了,我就对方晴道:“这位是冲虚老哥。刚发生了许多事,你问小兰便知。”又对冲虚说:“拙荆楚方晴。”方晴却又在我说完之后道:“荆楚方晴。”还白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瞧到,拉了冲虚和陈文礴进书房。

直到吃完饭,冲虚和陈文礴正要告辞,我笑道:“不若攻敌所不备?”

换衣服时,楚方睛对我说:“小兰这女孩子真不错,我刚回来时顺路去邮局拿了个包裹,见她去寄钱给家里了,她一个月就八百块钱又要买衣服什么的……”我一个激灵,想了想问妻子道:“现在月中,工资月头发给她的,怎么会现在寄钱给家里?”

楚方睛笑道:“你还担心她偷家里的钱?不可能的,我们的房门都锁了的,她要能不被你这个多疑的家伙发觉门被弄开过,而偷走钱,那我也认了。”

“不是这意思。”我摇了摇头,不知该不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因为我考虑到一个可能,不过说出来实在太荒谬了,但对于妻子,我想不应有隐而不说的话:“她会不会收了人钱,而对我不利呢?”

接着我就将在幻境里,我出门交代小兰不回来吃饭时,幻境里的她表情很古怪;而我从幻境出来时,小兰撞了我一下,如果不是法仔,很可能出事的过程说给妻子听。

妻子摇了摇头说:“不太可能吧?你也说是幻境里的事,怎么能作准?这样吧,我盯着小兰,你们去办你们的事便好了,自己要小心埃”她说着,眼眶有点红了。

我紧紧地抱了抱妻子,她没有叫我不要去,只因她知道我一定会去,过多的劝阻只会让我不能专心,而这种情况下,如果分神,一旦有事,那便是绝无生路!如果不是陈文礴实是很好的兄弟,我想我没有勇气可以踏出家门,毕竟这就算还没开始,也可以预料到,绝不轻松的一趟历程。

我打电话给那个让他帮我准备东西的朋友,他却说我没找过他,我想了想,原来是我在幻境中打给他的,于是我重新列出东西,叫他尽快准备好之后,把东西送到大学的武装部旧址门口,并吩咐他千万不能进去。

到这座大学的路上,我突然想到了,为什么在刚刚进入幻境时,我对幻境里的小兰说要出去的时候,感觉怪异的原因了!因为那不是小兰,而制造境界的人,大约没有当过保姆也没有请过保姆,他模拟不出一个保姆的神态,所以幻境里的小兰,让人看着,更象一个白领而不是一个保姆!

而这时,已可以远远见到了铜人阵,走在我前面的冲虚回首向我竖起了大姆指。因为没有谁可以无休止地维持一个幻境,如同网络主机也要在一定的时间后重新启动一次一样。而由于第二天将是可预见的一场对决,所以,我料想,今夜也许就是它“重启和整理磁盘碎片”的时间,果然料中。

校园的夜色,是从来不会孤寂的,四海的学子,总会用夜色来书写这四年中真正属于他们的色彩。校园中大片的绿荫,自然也是穷学生们谈天说地、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我很想停下笔来,描绘一下,在这片绿茵边上,有多少人的初恋记忆驻留在此。但我想,我没有法子去算准“重启”所需要的时间,所以,我只好继续向冲虚他们走去。

这时冲虚还在向我遥遥拱手表示佩服,我就一边走,一边用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太极图,又打了个X,再指了指天上的星星,又用食指在空中写了“AK47”的字样,陈文礴见了,拉了拉正摸不着头脑的冲虚,说:“不要理他。”

我正好走近了,冲虚问我什么意思,我说你问陈文礴,陈文礴哼了一声道:“他不就是说这招兵行险着不关术法的事,是当丘八的经历教给他的。”

冲虚点头说:“噢,原来这样。”但又问我道,“但如果你错了呢?”

我哈哈大笑道:“哪个将军不想打狙击战、包围战?如果打不成,可以不打就跑,不能跑的,就只能打遭遇战了,总好过明天它来狙击我们!”

冲虚哑然失笑,想了想道:“那也是,呵,不管因为什么,总之能料敌先机,总是好事。”

月光下,树影斑驳,走近之后,我放眼望去,和幻境中一样的绿瓦红砖,飞檐翘角,围墙上的铁丝网,在月下少了几分戾气,但多了许多在幻境中没有的东西,一圈围着围墙没有通电的日光灯,还有一小段距离就有一个摄影头。我拉了拉陈文礴,低声道:“一万块?不是吧?这种货色,没几百块下不来一个的埃”

陈文礴得意地不出声笑着,拉住冲虚,压低声音道:“我说这些东西不到一万块他不信哟。”冲虚笑着伸头过来和我说:“如果是海关没收的呢?”

我讨了个没趣,不说话向前走,却见到帮我准备东西的郑姓朋友,我查收了东西没问题,给了钱让他走后,把笔、墨、刻刀、印石装进一个小袋子背着,没有穿道袍的冲虚也拿了他所要的东西,然后抬头低声对我说:“《纵横四海》神鬼版?”我拼命忍住不笑出来,给了陈文礴一本《道德经》,一本《金刚经》,一箱矿泉水,一袋面包,一排电池,两支电筒,叫陈文礴把袋子里其他东西挂在身上,就在这里读经,一本读完接一本。不管谁叫他,就算是冲虚还是我,只要没有撤开他身边的布置,都不要回答也不要动。冲虚又把几道符放进陈文礴的内衣袋里,然后在他前、后、左、右都做了一些布置。

进房以后,我们走过一截通道,这里除了一面镜子幻境里是没有的,其他的都和幻境中一样。我开了电源,走到陈文礴房门口,冲虚对这样的格局已在摇头了。我苦笑着,进了陈文礴的房间,摆设也一样,冲虚忍不住说:“谁教他这样布置的?”我说谁教我就不知,不过这些时间他说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不太行,自己请了不少风水师是真的。不过摆设不对我在幻境中已说过一次,我就把我之前提出的一些观点和冲虚说了,冲虚摇头道:“老弟,你不知道,这个风水先生,他也并不是不知道是错,他是以沈氏元空学用山水方位零正颠倒,谓之阴阳相见。却不知,先天体卦为主,后天用卦为客,体卦千古不变阴阳相乘,求福而召祸!”

我尴尬地道:“这些我可不懂了。”

冲虚说:“不懂才好!否则和布这个格局的风水师一样,如同痴人说梦,到头来,想助人倒成害人!”

他走到桌前,见办公桌右方插了两边小旗子,东南角挂了个不知是仿古的还是真是古物的铜镜,更是火冒三丈!冲虚把桌上小旗连座一起扔进垃圾筒,边道:“不邪才怪!”我想如果这个风水师在这里,冲虚此时的眼神足已杀死他不下十次。

月亮慢慢地升高了,银辉渐渐射入房里,冲虚又道:“东面好好的雕花窗格,装什么铁枝嘛!金克木,他能长命才怪!”

我说:“你瞧这边有两个保险柜,可能防盗吧。”

这时门口也有月光慢慢照了进来,想必是进门处的镜子反射进来的,两道月光慢慢地向东南移动,突然间,我有种不好的感觉,我想起来了,当时在幻境中,也是没有这面小铜境的!我离得较远,而冲虚就在边上,我大叫道:“快扔了那面铜镜!”冲虚不解地回头望向我,我冲了过去,要伸手摘这面铜镜子,谁知冲虚一把把我的手捉住,对我笑道:“老弟,这你就不懂了,东南属木,镜属水,水生木埃”这时两道月光已移了镜子上,我下意识地合上眼转过头,耳边只听到冲虚“氨的一声惨叫!

抬起头来,我没有见到冲虚,没有见到镜子,也许这没有什么,但如果连墙壁都没有了,那就……有些时候,人类语言很难去表达那一瞬间的刺激。

可是,很不走运的是,我真的找不到墙壁了。

我后悔我张开眼睛,也许我不张开眼睛,我将会触摸到死亡,但要知道,在令人感到恐惧的事中,排名第一的,并不是死亡。

恐惧和月光一起把我笼罩,我定了定心神,却突然见到前方有熟悉的火光亮起,我马上就地一滚,此时响起一串熟悉的、急促的声音!只见方才我立身的地方,多了一排12.7高射机枪的弹孔!天!高射机枪平射!我知道这是哪里了,这里是二十年前西南地区的那座山。

这时我听到我身后的坑道响起“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的声音在回答刚才的高射机枪的问候,在枪口的亮光下,我见到了他的面孔,是异样的熟悉。我知道,在我身后的,是这场还击战的正义一方。此时前面莫名地出现了四五个火力点,我可以分辨出有两支7.62口径的半自动步枪之外,还有三支12.7口径的高射机枪在回敬我身后的枪声。

在我身后又有两个人,悄然跃出坑道,做着各种动作,在这支正义的一方称为冲锋枪而国际上称为自动步枪的火力掩护下,不为人知地向前一点点地挪动。

但这不是我害怕的原因,而是方才我借枪口的火光所见到的脸——我已在我的回忆中找到他。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我曾从他口中听他述说过,而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最不愿意见到的经历。但是,时间在流逝,当年听到的事,终于我一点点地亲历!随着坑道后面两支半自动步枪的两响,我再也没有见到前面高射机枪的火光了。

两个方才出去抢尸体的战士回来了,其中一个挂了彩,他们抢回来了两具尸体。我用低姿匍匐,爬到坑道边上,只见他们用布包着手电,在查看抢回来的烈士尸体。其中一具是死亡时间最多一天的,另一具,瞧得出起码是死了几天以上的,不是抬或拖回来的,而是用包背包的塑料雨布兜回来的。

他的腰部,明显给两颗以上的12.7弹头穿过,几乎已经和下肢要断开了,一摊酱红色的肠子挂在身外,而他的上身,如果那个地方还算上身的话,我实在很难用文字形容,因为上面爬满了蛆虫!坑道里的人,除了警戒位置的,都脱了帽,几个战士在无声地抽泣,有一个湖北口音低声抽泣道:“班长他如果不是为了掩护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广东口音道:“兄弟,我们一起到大队报名,一块去公社体检,一起入伍,一起入党,一起提班长,一起上火线,你不是答应我一起上军校么?怎么就去了?”他用手拂去了尸体头部的蛆,谁知出现的只有一个血迹斑斑的、上面还残存些皮肉的骷髅头!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恶心,一把抱住头骨,低声地哭泣。

我的眼泪已经挂在腮上,我轻轻地翻了个身,不想再瞧下去了!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了!因为我从二十年前就知道这位班长是谁了!

此时只听见湖北口音边哭边又道:“七班长,轻点,不然,会弄断我们班长的头的。”

我又听见了一个四川口音,我知道就是我刚借了枪口下的火光见到的人,泣咽着道:“八班长说过,打完回去,他答应过给他在城里的最喜欢的小侄子一个用子弹壳做的坦克车。”七班长低声断喝道:“这里有谁还能回得去的,记得帮他这个忙!”

我的泪水已迷茫了我的视线,是的,这具八班长的尸体,就是我的五叔,最疼爱我的五叔,我当然在二十年前就收到过由方才这个四川口音的叔叔送来的一辆他答应过的坦克车,还有两枚一等功的功章,一枚是我叔叔的,一枚是七班长的,因为七班长是个孤儿。

此时,几把枪对准了我的脑袋,把我拖下了坑道,我惊叫道:“张叔叔,我就是八班长的侄儿啊!”话一出口,我就知道错了,因为他当时还没有见过我,也不可能见过我,也不可能相信我是我。他们用手捂住我的口,狠狠地用枪托打我,低声骂我是越南特工,甚至我听到了不止一声用掌缘砍开保险、大姆指拉枪栓的声音。枪响了,我甚至见到子弹穿过我的身体。但这时,我在最后的挣扎中,一手扯到一个人的衣领,我发觉有些不对,我用力咬了捂住我嘴巴的人的手,他手上的血流到我口中,这时,我却从头到脚都清醒了,因为,我两个门牙是假的,根本没法用力咬东西,平时连咬苹果都要避开,而现在,我发现它居然可以咬破别人的手。

我再也不挣扎了,我开始唱歌,唱一支我熟悉的歌,一支浩气冲天的歌,唱一支这个幻境中不能容纳的歌。不管这个幻境如何利害,道行如何高深,他用这个场景来勾兑我的伤感和让我着相是如何的高明,我知道,他一定挡不住这一首歌。因为,这是用碧血铸成的旋律,假如有人不认为它是浩然正气,那么它就是暴戾冲天,它所附带的戾气,就算坑杀四十万降卒的白起也不能挡其锋芒……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

歌声未了,我就见到了墙壁,然后是陈文礴的桌子,窗上的铁枝,还有东南方的铜镜,还有口嘴溢着血面对空气不停挥剑的冲虚,他每一剑最后的落点,都砍在他自己的身上,他每一条符,都贴在他自己的额头。我不敢望向铜镜,我怕回忆刚才的幻境。去执行枪决犯人、到墓地宿营对我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当年为了执行寻找目标的任务,就是翻开坟墓,把里面的森森白骨抛出来,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但这次不同!为什么不同,我一时实在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心里很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我叫了声快跑,已疾奔到门口,见到在用手电筒读经的陈文礴,我呆呆地望着门口,这里如同虎狼的口,我是抛下无亲无故的冲虚自己全身而退,还是进去救他呢?

我有这个能力吗?

我又不是张天师的传人,为什么要再进去呢?

我实在没有理由去救冲虚。因为我和他根本就没有关系,连同道也算不上。再说,三次较量中,除了一次我和冲虚合力,和“他”斗了个不分胜负之外,两次我已经明显不是对手,我这次的出幻,只是对方选错了场景,如果我进到一个是以连马克思都还没出生的年代作为背景的幻境中,我怎么出来?在这种场面失控的情况下,也许我先救走陈文礴,是一个无论对哪一方都比较有说服力的做法。

不要耻笑我的软弱,也许死亡和失败都并不可怕,但当在实力太过悬殊的对手面前,一败再败的时候,当我知道,我的努力不过是螳臂挡车时,选择明哲保身,也许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况且,我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我踢开陈文礴身前的东西,拉起他就走,陈文礴反手扯住我,问道:“冲虚呢?”

我厉声喝道:“来不及了!要不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你愿意吗?”

陈文礴闻言呆立在林**上,也许我心中有着一些对冲虚的亏欠,我下意识地提高声音,对陈文礴吼道:“并且就算我们两条命都填进去,最多也是陪他一起!你走不走?”我瞧他不出声,用力地推着他道:“不走你去陪他啊!去啊!”

这时陈文礴清醒了起来,推了我一把,自己向前狂奔,跑了几步扭到脚踝摔倒在地上,他在地上边向前爬边嚎叫:“不!就算我只有一天的命,那就是我最后拥有的东西了,我为什么要用我最后最宝贵的东西去陪他?不!我要去和张丽一起过完最后的一天!”叫着叫着,又不爬了,从兜里掏出手机,喃喃道:“不,妈,我要给妈打个电话,妈,我、我之前太忙了,老是挂你电话,我这次好好和你说话……我、我……”

这时,我仿佛想起一些什么,我走过去,把陈文礴扛了起来,走到铜人阵中间,把他放下,对他道:“你不会死的,放心吧,不用给你妈电话了,打电话叫保安来接你吧。”然后我紧了紧领口,拾步向林间小径走去。

这条树荫围绕的林间小道,在都市中的任一间写字楼来说,都是很奢侈的。这曾是我羡慕陈文礴的,但此刻走在这里,我心中只有一浪接一浪的恐惧,而没有一丝闲情逸致去玩赏萝藤畔上的蝶舞。

我为什么回头?在这恐惧中,我在心里问自己,没有答案,也许仅仅就因为,我曾经是一名军人。不是当过兵扛过枪就是军人,一个军人就应有赴死的心,有涉险的胆,有肩负重任的觉悟,这不论在哪个军队,都不会有两样。在闪击的装甲群,在诺曼底的滩头,在莫斯科的城下,在缅甸救助武器远比自己优良的英军的那些勇士,在被炮火削低了若干米的狙击兵岭,无不如是。

呼吸渐渐地平缓下来,如果说救下陈文礴这个博士,是因为他是我的兄弟;那么,回头来救冲虚这个道士,就在于,我曾是一名上士。

那古旧的围墙就在眼前,我坦然走了过去,对着镜子,踢出一记鞭腿,也许这一脚会划破我的腿,会割裂脚上的血管,也许会令我深陷到,这件本可以抽身的事之中。因为我终究不是十年前的某军侦察专业里的军区比武尖子了。十年,可以令许多东西松弛下来,无论从思想到肌肉。但我想,我应该踢。

公司的入门处,荡漾着月光的玻璃镜子碎片,散落了一地,我对着碎片轻蔑地笑道:“我接受你的惊讶。”然后我走进陈文礴的房间里。

正要把一道符贴到自己额头上的冲虚,终于因为我扭脱了他的手关节而无法达到目的,他另一只手上的木剑,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掉到地上。

当然我扛起他之前,为了免于他挣扎,我在他的颈动脉上砍了一掌。

我用空着的一只手,对着铜镜,整了整我的长发,挤了一颗现在很难在我脸上发现的青春痘。

我难道不需要也把这面铜镜打破再走吗?

我为什么要打破它呢?它只不过是一面铜镜罢了。

我扛着冲虚,走到铜人阵,几个保安陪着陈文礴在那里,当保安了解了我们是因为深夜加班后在林**上摔倒,表示了将会向学校反映,多装几个路灯之后,我们上了计程车。我帮冲虚接上手骨的疼痛,甚至不用掐他人中就可以让他醒来,这时手机响了,一瞧是家里的号码,应是方晴担心我打来的。

我按下接听键,手机里传来保姆小兰的声音:“先生果然高人,着相与否,混然一心,以浩然正气破幻境,以旌旗百万之势破重围而出。妾本钦佩,然踏月前来,却又因何杯茶未沾便夺门而出?”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一顿,一声幽幽的长叹,又道:“唉,必乃贱妾出身低微,礼数不周,待慢先生,思前想后,不知所措,惟有登门负荆请罪,今已到贵府,还望先生速来教我。”

我条件反射地挂了电话,打了个电话回家,接的是方晴,我和她简略地说了这件事,她听罢和我说:“没什么事的,小兰也没事,一直和我在下棋,你别上当,不要忘记,家中的风水局都是我设的,我当时去定购法仔,也是算过它的出生时辰的。自保我想还是可以的吧。”

挂了电话,我长舒了一口气,但电话又响了,还是家里的号码。一接电话,却又是那个莫名的声音,我强定心神,笑道:“卿本佳人,落落间,大家之雅,其韵绕梁,何因不期而访乎?”

电话里的声音道:“哦?敢问先生意下若何?如有所示,妾当从命。”

我望了望刚刚痛醒的冲虚,和惊惶失措的陈文礴,苦笑道:“善,不若便约陈君案前如何?”

“好,依先生所言便是。”

我想事已至此,不如就一搏到底吧,道:“区区所订月下之约,惟与卿耳,非他人也。”

电话中传来一阵笑声,却没有我预期中的阴森,反至真如银铃般动人。一阵笑声过后,只听电话中的声音又响起,此时却又不是小兰的声音了,道:“先生所命,敢不从耳?”

我还想说话,电话已经挂了。我对冲虚说:“老哥和陈文礴先去接了张丽,然后去我家吧,我不信术法,但我内人却一向对此较感兴趣,也许她可以保护你们。”

冲虚惨笑道:“我纵横数十年,从无败绩,就是在异邦的鬼蜮,也难以伤我分毫,想不到今日,却要兄弟两番舍命相助,如今还要靠弟妹保护,唉。”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说什么好,我对陈文礴说:“身上有带钱吧?”

陈文礴道:“我今天本想去修车厂拿车的,身上有两三千块吧,你要用就拿去,不够我可以去柜员机拿。”

我笑道:“不用了,还好这司机是外地人,听不懂粤语,不然不给吓死才怪。司机,停一下。”

我下了车,对陈文礴和冲虚道:“希望‘他’守信用吧。”然后用力给他们关上车门,示意司机开车。

这里离大学不是太远,但我还是走过马路拦了辆计程车,我想保留点体力。

我走在林荫径上,很有一种从容的气势。我高声叫道:“如约期,不见青衣,非待客道也!”

“先生,自您方才吐了一口痰后走进林荫里,小的已在你身后侍候着了。”身后响起陌生的声音,吓得我头皮发炸,一股凉气从尾椎冒到百会。不过还好,我没有回头,表面上还算镇定。

我从裤袋里掏了个小小的钢酒壶出来,喝了一口伏特加,心头暖了一暖,笑道:“呵,尔等奴才,引路!”两个穿黑西装的壮汉,从我身后快速地闪出,经过我身畔时,狠毒地盯了我一眼。

到了这个地步,不论如何,也要撑下去了,我又笑道:“青衣不晓待客礼,不知红袖又何如;主人若为田舍翁,月下之约何必赴?”

虽然我打定主意,一个人来对付“它”,但刚才见到在我身后两个“包衣家奴”的身手,不论是人是鬼,都很是令人恐惧,所以不禁也萌生了退意。我想如果我们一伙几个人,也许局面会对我有利一点吧。

但事情的局面已不是我可以掌控的了,前面两盏红灯笼飘了过来——不是移,是飘。

两个着红衫的女子眨眼间到了我面前,躬下身道:“先生,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了。”

我不知这两个女子是俊是丑,因为我一直在注意她们的脚,但小径昏暗,虽有两盏灯笼,却也看不真切,惟有笑道:“好,带路。”

两个红衣女子笑盈盈地边转身边道:“好,先生请。”这时我瞧清楚了,两对似水明眸,且不论人鬼殊途,却也是两个俏人儿。

我将手往身后一背,笑道:“请。”

谁知话音未落,前面两个女子的肩头一起向我撞来!我一个铁板桥后仰避过,却无法和当年一样弹直起,眼看她们各伸出一只手,疾向我腰肋叉落!

我双手在身后一着地,便用手一撑,两腿一剪,打了个旋子腾身起来,这时两个红衣女子已完成了她们的动作——侧过身来,手臂向后摆再向前折臂,一躬身,口中说道:“请。”

她们见我如此动作,笑道:“先生果然好身手,不过何必在奴婢面前炫耀?”

我很是尴尬,背饥腰肌都可以明显感到拉伤的痛楚,只好干笑着道:“秋凉物燥,舒展筋骨罢了。走吧。”

在她们掩嘴偷笑间,不觉已到围墙门口,方才两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也不知所踪,我见两个红衣女子走进门去,便深吸了一气,也跟着踏了进去。

走到陈文礴房间门口,那其中一个红衣女子便进去说道:“主人,荆先生来了。”

我推开在门口想伸手挡我的红衣女子的手,直走了进去,却见一个白衣人背对着门口,面窗而立,听见我进来的声响,便向后扬了扬手,示意那红衣女子出去。

门被带上后,房里就只有我和她了。到眼前为止,“它”是什么我不清楚,但“它”喜欢以女子的身份自居,并着女装,为了行文流畅,我姑且将“它”称之为她吧。

她缓缓地转过身,如我想像中的凄美。我想等她开口,她却不言语,只是坐在陈文礴平日处理事务的椅子上,静静地望着我,过了约三两分钟,我只好开口问道:“阁下究竟意欲何为?”

她格格地轻笑着,那丰满的胸部诱人地颤动,若不能身陷险境,实在诱人之极,只听她道:“先生此刻,心中必然以为鹊巢鸠占,妾身可有妄言?”

我笑而不答,她便又道:“先生须知,此虽为陈君之室,实也非陈君之室。”

我“哦”了一声道:“愿闻其详。”

她一头没挽起的长发,在月光下仿佛银白色一样,她站了起来,走到我边上坐下,我感觉到一股寒气,逼人的寒气。

我想挪动身子,却又怕这样会流露我的怯意,所以我只好直视着她。

她叹了一口气,道:“阳界此为陈君室,阴处便为妾身闺房,如此,先生可明了乎?”

我示意她说下去,她便又道:“妾**仆困于此,已逾数百年,金乌西逝,本该阴阳互置,怎奈陈君,深宵仍旧伏案不去,屡拢于妾,便居身之畔,多有阳气相冲,终使妾之封印渐解。始作俑者,终有其报,非妾之过也。”

我听了她一番颠倒黑白的说话,却也笑笑不以为意,虽然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是何方神圣,但我却也不想问她。我想如果我不问,可能会更快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问道:“如此说来,文礴为卿之恩人,又何故加害?”

那女子又笑道:“先生不知人鬼殊途乎?若不使其与妾同途,又怎报此大恩?今夜邀先生前来,便为劝先生放手,莫要阻妾报恩之路。”

听到这里,我背上冷汗,估计每颗都不下黄豆大小,但还好,我面上还算镇定自若。我正色道:“正邪之分,不必多言,更兼义之所至。两肋插刀在所不幸,卿之所言,辱吾之甚也!”

又听那女子笑道:“先生豪气干云,但事已至此,却不得不得罪先生了,但妾身心中存疑难解,还望先生解妾之惑。未知方才先生如何认破妾身小技,望教我哉。”

我哈哈笑道:“卿有所不知,七班长与家叔生前相交莫逆,义结金兰,在下尚在襁褓之中,便早已被七班长认为干侄儿,若我提起家叔,或为死无对证,然七班长五代单传,但于其五岁时,便已上无父母亲朋,下无兄弟姐妹,惟有我一个干侄子,为何他连问都不问,便向在下开枪?再者,在下伸手摸战士落领上,却不觉有当年所缀红色领章,若再不知晓,又有何面目共卿剪烛夜话?”

这时只见她纤指轻招,那两个红衣女子走了进来,就紧贴在我身畔,那无骨般的躯体让我有些心神荡漾,却听那白衣人掩嘴一笑道:“先生不如消受一番,再决定是否能卖妾身一个面子?”

这时只听两旁有解衣声响,我心中只是想着那解剖课里那森然白骨,却绝不敢回头张望,两臂正待用力把两个红衣女子震开,却觉有温软之物隔着衬衣贴在我臂上,这不禁让我吞了一口唾沫,这时又有温湿之物在我脸上舔动,我闭上眼,大喝一声:“五色使人目盲!破!”

睁开眼睛,却见那两个红衣女子衣衫不整跌倒在地,那白衣人笑道:“先生怎地不懂怜香惜玉?”

要真是美女,我便是洁身自好,也不至这样,但你们算什么东西?我冷冷一笑道:“我不向女人动手,但我杀蛇宰鸡,从不问公母。好自为之!”

那女子却没有被我激怒,只做了个兰花指,在耳边拈起一缕头发向后扬起,煞是好看,一时我也不禁瞧得有些痴了。她笑着说:“令堂来看你了。”

这让我有点迷茫,但我回过头,却真地见到母亲和楚方睛坐在计程车里,向我招着手,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回望却又没有看见那名白衣女子,楚方睛这时下车过来拉着我的手,我一个急速后退,甩开她的手盯着她,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里,这里这个城市有名的步行街路口。

楚方睛嗔怒地说:“你玩什么?妈在等你上车啊,我们不是说好陪她老人家去找一位老朋友吗?”

我感觉好象刚从一场梦中醒来,却不知道哪里是真,哪里是幻了。我茫然地坐上计程车,我说:“陈文礴和冲虚呢?”

“陈文礴不是早就去美国了吗?”楚方睛摸着隆起的肚皮,不解地望着我。

我吃惊地望着她,我们什么时候决定要小孩了?陈文礴去了美国吗?但没有等我理清思索,就听母亲说:“阿晓啊,自从上次那个叫陈文礴的朋友出了事,你帮他解了一劫以后,怎么就整天迷迷糊糊的?”

楚方睛也接口说:“对啊,你好似间歇性地失忆啊,不如我们陪你去医院看一下吧?”

“不,我很正常。”我冷然地说,我不知为什么从潜意识里告诉自己,不能去医院。我对司机说:“开车吧。”

当我们费劲的找到这位九十多高龄的老先生的家里时,在非典横行的现在,老人却去市里闲逛去了。他的三个子女,依稀和母亲还能相互在岁月的刻刀下,辨认出对方年轻时的轮廓。三十多年的光阴,可以发生许多事情,也可以改变许多事情,但令人高兴的事情,就是发现友谊的不变和延续。

于是闲话家常 便从五十年前开始,楚方睛在边上静静的扮演一个绝好的聆听者,因为这类“忆当年”的话题中,某个蛛丝马迹,也许是她那本收了稿费、写了一半的五十年代爱情小说延续下去的契机。

我从五十年前的“支前”听到四十年前的“三同”,便再也坐不下去了,倒不是我对过去年代里故事没有一点好奇,只是来拜访之前的一周里,我已听母亲把所有的故事向我述说了十次以上。并且我也不准备去创作一本五十年代的爱情小说。

我找了个借口,信步在门口闲转时,发现对面祠堂的门口有一堆人在高谈阔论,我无聊透顶,便走过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又显灵了啊!”

“可惜不清楚啊!”

“下次我们把它录到磁带里,慢慢再听。”

听了一会,我大致了解他们讨论的事情:祠堂里的祖宗神灵在和大家说,要少杀生,多积德,才不会得非典。因为发生非典的前几天夜里,路过祠堂的人和村里保安,就听到祠堂里有说话的声音,但进去以后却没有人,但说话的声音却依然在继续。

我不禁笑了起来,虽然我在科学和迷信争论中,我向来支持科学,但我更反对“迷信科学”,每个人都可以和他自己的信仰,我何必去作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但有些事情,真的是半点不由人。就在我笑了笑转身准备走开时,身后响起一声:“站住!”,我回过头去,却见一个壮实的中年人指着我,我笑道:“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他却对周围的人道:“这小子刚才在笑我们!”

这时又有一个小伙子道:“他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噢!”

“你是什么人?”这时已分不清是谁在问我,一大群村民围了上来。

“为什么笑我们?”

“他从市里来的吧!现在市里有许多非典啊!”

“要是把病菌带到我们这里就麻烦了!”

这时许是母亲和老先生的家人听到,便出来叫我回去,这时那是中年人大嚷道:“妈的,捉他们去检查,要是有病菌,就不能放过他们!”这时便有人要去拉我母亲。

这时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我脑海说道:杀。

只有一个音节,缓慢且平静。如同一根火柴的余烬般的无力。

不得不套用一句旧小说的话:“说时迟,那时快。”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扣住他的手腕,腰部一用力,某部位一顶,那人便从我肩上飞了出去。在放倒了第六个人时,已没有人围着我了。

可是事情这样子,终归令人扫兴。

母亲说了我几句,便留下地址给老先生的家人,告辞离去。

当我们走出门口时,却发现那个中年汉子站在门口,我沉声道:“让开。”

他两手叉腰盯着我说:“你打伤了我们的人,要赔钱!不然的话,你们走不出这村子!”

这时,我脑海中仿佛又有个声音,淡淡的,缓慢的道:杀。

当我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腰,一手把他的一支手扭到背后,一手锁住他的喉咙把他的脸压在房子边上的麻石上,我才突然的想起:我为什么要打他?赔他点钱不就算了?我望向楚方睛,妻子很害怕的道:“他刚才说不需要和你讲道理,你就打他了。”

母亲在边上厉声道:“快放开他!迟了来不及了!”

我转过头来,才发现他的脸声已发黑,我忙松开手,把他踢开。

那人口中“嗬嗬”作响,瘫在地上好一会,才爬了起来,退了七八步,叫了一声我听不懂的话。我要抢上去捉住他,却被楚方睛扯住,楚方睛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话音末落,已有二十几个壮汉手持单刀围了过来。

出村的路,就只有一条。如果只身一人,全身而退也不是不可能,但如果赤手空拳要护着母亲和身怀六甲的妻子身而退,我想我应该先去学“神打”,然后请赵子龙上身。

当剩下十多把刀对着我时,我已退到祠堂里面,他们始终没有向我身后的母亲和妻子出手,也许他们腾不出手来,也许他们不愿意,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分辨,我只知道,除非让他们倒下,否则每一把刀脱手之后,他们都会很快地捡回来并加入战团。这时,一个年轻人发现他们的人越来越少时,砍向我的一刀突然转向,削向楚方睛的左肩。

一个女人怀孕时,实在不能要求她保持平时的冷静和反应。所以楚方睛从始至终一直双手紧捉着我的右手小臂,哭喊着:“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以至这一刀转削向她时,她仍捉住我的手。

也许我可以摔开她的手,但我不能保证不会让她摔倒。

我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我唯一能做的只是不让妻子受伤。

右拳,拳背击在削向楚方睛的刀面上,刀,脱手而飞。而右腕已裂开一道口子,是在刀飞出时,缩手不及而割到了,我见到皮下黑色的神经组织时,楚方睛仍捉紧了我的小臂哭喊着:“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但我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疼。

面前四五把刀迎面而来,手上的鲜血随着身形的移动而挥洒。

这时,脑海中一个声音,平静得如同六月里的冰水,淡淡地,缓缓地道:杀。

而就在这里,警笛的呼啸声传来,村民很快被驱散,但是我,被莫明其妙的戴上手铐。

警车载着我,飞奔向城中心,我不解地问警察:“不用录口供?”

“你罪大恶极,马上被宣判!”警察冷冷地回答我。

有两个清洁工人作为目击证人,指证我在一条狭窄的后巷里向死者开了三枪。而子弹和枪的膛线又验证是吻合的,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就在法官的锤子要击下时,我连忙叫道:“等等!我的律师呢?我应该有法律援助啊!”

“你没有!”法官脸无表情地说。我回望在场的人,见到不论是公诉上还是旁听席上的楚方睛,都是冷冷的表情。我的心中渐渐恢复了清醒,我说:“那么,我有权为自己辨护。我要求看一眼那把作为凶器的枪。”

枪很快,快得出乎我意料的送了上来,这是一把V10。我笑了起来,尽管我右手上的伤口没有任何人给我包扎仍在淌着血,但不痛,一点也不痛。我笑道:“我想请证人回答,你当时离我多远?你见过我的正面吗?”

“没有,我当时在你这杀人狂的背后十米处,但我认得这把枪!它是V10!”

“很好,你怎么确定它不是柯尔特政府官员用手枪的?”我笑了起来,我的心情也渐渐变得轻松了。

证人狠狠地说:“它并没有和柯尔特一样设有枪口衬套。”

“哈哈!”我不禁大笑起来,我疯狂地拍打着面前的在木围栏,指着那个所谓的法官道:“在一条成年男子要侧身行进的后巷,从被告身后十米处通过分辨枪口衬套来确定型号?”

我左手沾起右手的血,在空中画了一个太极图,还没有等我点出阴阳鱼眼时,那两名证人突然向我扑来,两把刀子刺向我的肋部,但我毫不躲避,一边给空中虚画出来的阴阳鱼点上眼,一边强笑道:“来吧,一切都是幻觉!”

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法官,证人,法警和观众,但此时突然间却觉两肋一痛,方才两个红衣女子分站于我两边,雀跃拍掌道:“这可不是幻觉!荆先生果然好义气,真乃两肋插刀也!”

我低头一望,心中不禁大叫一声苦也,两把亮银刀正是插在我两肋之间!只听那白衣女子冷若冰霜地道:“先生,妾身小技,终奈何不了先生,惟有出此下策也,妾身可以对先生坦言无碍,此刻绝非幻境之中。”

我望着那白衣女子,她却很温存地笑了笑,见我已站立不稳,便缓缓伸出左手,就要托住我的背部,仿佛如今她做的不是杀人的勾当,我也没有肋上插着两把刀子,倒似和她一起游于江南仲春,莺飞草长,春风拂面,柳丝缠足。

但可惜我还是在月光下见到她右手中指和食指间的一点银芒,我一咬牙,左手一按右肋,右手嚓的一下把刀拔了出来。拔出来之后没有停滞,划了一道弧线向她伸向我的手切去。我用的反拔刀的手法,这一下拔刀,是从我还没有会走路时,家父就教我练的,多年来的练习,几乎已成了出刀的习惯,纵然我现在疼痛难忍,但我知道,这一刀一定可以使完。

我一刀使完,当的一声,刀掉在地上,我便无力跌坐在沙发上,却见地上刀畔有半截手臂,断处流出绿色的液体,这时两个红衣女子向我掠来,她们刚一作势,我便吸了一口气,用左肘顶住左肋,咬住自己的左臂,向左一闪,右手用力拔出左肋的刀,刀光下,左边的红衣女子的头飞出窗外,身躯却余劲尚在,扑到我怀里,颈腔中涌出的绿色的液体,瞬间喷涂在我的脸上和衣服上。

右边的红衣女子扑了个空,在沙发上又弹起向我扑来。此时白衣女子止住了她,两个黑衣男子也在她们身后出现。

白衣女子仿佛不把她的断臂当一回事,仍盈笑道:“荆先生,如你可再使我等主仆三颗首级离颈而去,说不得你这件事也可以管得下的。”

我本想长笑两声,谁知一张口,血就涌了出来,只见面前的影子越来越模糊,我扶了墙,颤抖着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把刻刀,对她们道:“其、其实也不用的。”我反手摘下墙上的铜镜,对准它们,一时间光芒大作,瞬息,室内回复了正常,我的血滴在铜镜后面的一丝花纹上,使我能清晰见到,上面有字,一些和我童年见到的怪书一样的字,我仿佛认得一句“上镜诛邪”。

这时顿然亮光大作,把那白衣女子和两个红衣女子逼开了一些,我实在不应在此地久留,于是我决定向铜人阵胜利转进!我一点也不怀疑,现在的速度极有可能突破那怕是我体力全盛时间的百米速度记录。这是求生的本能所激发出来的潜力,虽然我不知道可以持续多长的时间,但无疑我的速度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以至背后传来一阵寒意时,我可以变向而不减速的飞奔。

我见到从身边飞快掠过的寒冰,在这不曾有冰雪的南方,沿着林荫小径一路的延伸,路边的树林,一斜排在寒冰的延伸线上的树木,极快的凝结,然后这些凝结成冰的树木,在我还没有跑过它们身边之前,已在风中破碎。

血液因为快速的奔跑而兴奋,腰间裂开的口子,尽管我用衬衣裹住,但仍在不停的涌出血来。我明显的感觉我的速度已经开始慢了下来。当听到背后传来那女子的银铃般的笑声:“这里是极阴之地,先生不用挣扎了。”我勉力把铜镜冲后面一举,但这个动作,已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倒下了,就在小径的尽头,我惨然一笑,我已经开始发冷了。

但我却知道,我救了自己,因为,我见到了铜人阵了。我把铜镜立起,转了一个角度,让它把铜人阵的影子映向身后。

这时只听身后几声惨叫传来,过了半晌,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听起来如袅如梵唱:“今天就卖荆先生个面子,你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况且荆先生可知,鬼怪最易结仇。”

“呸”,我用尽全身最后力气大叫,“自古以来,荆某只听说过人害人,未听说过鬼害人。你若有本事,尽管和荆某明刀明枪。”

“荆先生有如此把握”!声音忽然靠近,周围阳光一暗,小径间树木渐渐模糊。

“邪不胜正”,我一字一顿,强压住涌上喉咙的热血。

万道金芒从天空射下,我看见铜人阵,还有青白色的光,将空气中丝丝缕缕黑线如扯棉花一样,扯得支离破碎。一个女人惨呼声传来,我回过头,依稀看到了她的身形。

然后,天地间陷入了无边黑暗。

醒来时,我见到白色的天花板、床单,太阳照进房间里,很是暖和,方晴伏在床边睡着了,我举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却是不忍叫醒她。我发现只有左手能动,想去按墙上的铃,却够不着,便敲了敲床铺,还好是木板床,终于让我弄出声响来。方晴此刻醒来,望着我泣不成声,我拍了拍她的头,无语相拥。

陈文礴帮我扭开一瓶饮料的盖子,并说他已把公司搬到世贸大厦了。而冲虚却还拿了一个罗盘摇头道浩劫依然,我笑笑望向窗外繁星,但却又隐隐约约听见铜镜呜呜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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