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一面拭泪，一面向黛玉道：“若论舅舅家，同自己家一样，多住几年也是应该的。我又只有你一个外孙女儿，很想常见个面，说说话儿。但你执意要走，我也没有法子，好在都在京里，以后，你要常来这儿走动，别让我太惦记了。”
再次见到贾母的眼泪，黛玉心中却没有任何感觉，轻柔一笑，淡淡应了一声。
正叙话之际，袭人与秋纹匆匆而入，两人脸色慌张，行走如飞。待行近后，袭人扫了黛玉一眼，目光中闪过一抹恨意，方看向贾母，跪下道：“老太太，二爷病了！”
贾母吃了一惊，站起身子，不解地道：“好端端的，怎么会病呢？必定是你们这些丫鬟没有好好伺候，是不是？”
袭人眼中含泪，哽咽道：“老太太说这话，奴婢真真冤枉死了。二爷生病另有原因，与奴婢绝无关系！”说着，娇弱地望了黛玉一眼，唇动了一动，欲言又止。
贾母心中着急，催促了两次，袭人方怯怯地道：“昨儿个晚上，宝玉听说林姑娘要走，一定要去见林姑娘。不知林姑娘说了些什么话，宝玉回去后，将我们都轰出房，自己歇下了。早上我去瞧宝玉，见宝玉躺在床上，两眼发直，神情呆滞，嘴里说着胡话，病得好厉害！”
黛玉听了，不为所动，静静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脸淡然。贾母与王夫人却连连跺脚，一叠声让人去请大夫，看向黛玉的目光中带着丝丝责怪。袭人见了，暗自高兴，眸底闪过一抹喜色。
采薇看得分明，冷冷开口道：“花姑娘，你们二爷病了，你不在跟前伺候，偏要来这儿回话，难不成你们那儿没有小丫鬟，凡事都要你亲力亲为？你亲自过来，不过是想让老太太责备我们姑娘，看我们姑娘的笑话罢了。哼，我们姑娘都要走了，你还来节外生枝，真是个贱人了！”
瞟了袭人一眼，又环视室内，目光缓缓扫过薛宝钗和王夫人，唇边含笑，接着道：“贱人我见过不少，但贱到你这种地步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闻言袭人脸涨得通红，想要开口辩驳，却又无言以对。黛玉见采薇虽然行为出格，但言语清楚，也并不责怪，只款款道：“昨天晚上，我并没有说什么，不过是几句心里话，嘱咐表哥努力上进罢了。表哥会生病，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虽然表哥身子不舒服，但若请了大夫，再小心调养，想必不会怎么样。今儿个我便要走了，有件事情，必须做个了断。”说着，站起身子，看了王夫人一眼，一字一句道：“太太，我要的借据，在哪里？”
众人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王夫人一僵，脸上白一阵红一阵，默了半日，才嗫嚅道：“因这几天事情多，一时忘了，如今大姑娘要走，要写也来不及了。”说着，抬头看着黛玉，浅笑道：“借据的事情，暂且放下罢。等我们有了银子，一定给大姑娘送去。大姑娘，我们是一家子的亲骨肉，这样有什么使不得的？”
黛玉轻轻一哼，冷笑道：“骨肉情深什么的，再也休提！我拢共只有二十万两银子，太太弄去了十万，难道不该给张借据吗？何况，这事儿是老太太亲口答应的，今儿个我一定要拿到手。”声音平静，轻灵悦耳，却带着百折不回的坚定。
王夫人听了这话，面色紫涨，大声叫道：“不过是一点儿银子罢了，姑娘苦苦相逼，也忒无情无义了。哼，你要借据，我偏偏不给，你又能怎么样？”
黛玉气得目瞪口呆，正要开口时，却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冷笑，接着便听得有人道：“这般无赖的话，竟出自诰命夫人之口，真是可笑！”
声音清越似水，语调熟悉如昔，越过一年的时光，随风缓缓飘进房来，让黛玉的心轻轻一颤。
黛玉转过身子，瞧了瞧采薇，目光中透出一丝询问。采薇笑意盈盈，点了点头，轻声道：“如姑娘所想。”
黛玉听了，便不言语，抬头看向外面，一瞥之下，心中悸动不已，目光再难移开。
门外，水涵身着锦衣华服，长身玉立，金冠耀目，腰束锦带，浑身上下，散发出与生俱来的贵气，让人不敢直视。
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立着一身浅蓝色长袍的林飞云和十几名侍从，神态恭敬。
黛玉料不到竟会在这儿见到水涵，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生出莫名的欢喜，难以平静。
从别后，忆相逢，犹恐相逢在梦中。
自苏州一别，她与水涵，已经一年不曾相见。他的身影，却时时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
相思苦，越苦越相思，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
思绪纷飞间，黛玉仰起脸，怔怔地看着水涵，几疑是梦。水涵亦默然不语，目不转睛地盯着黛玉，神情温柔，眼中柔情万千，难以诉说。
两人遥遥相望，对周遭的人和事置若罔闻，目光凝在一起，许久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薛宝钗的惊叫声，接着便听到她道：“是你！”
黛玉这才回过神来，回头看向薛宝钗，便见她满脸震惊，一双眸子落在水涵身上，目光炙热，神色迷茫，与昔日端庄稳重的模样截然不同，不由得很是诧异。
她自然不会知道，此刻的薛宝钗，心情如打翻了的五味瓶一般，喜、苦、欢、惊、酸杂在一起，混乱如麻。
于薛宝钗而言，生平最难忘的际遇，便是八岁那年的中秋佳节。
那一夜，月光皎洁，花香飘浮，依稀若梦。
那时候的她，是极年轻的，心如明珠美玉一般，不曾沾染一丝凡尘。
而那个少年，在她最纯真之时出现，俊朗的身影，飘逸的文采，出尘的气质，优雅的谈吐，恰似天边飞鸿，徜徉在如水的月光下，给她留下刻骨铭心的回忆。
即便，那个少年的眼里没有她的存在，她却将少年牢牢记在心底，从不曾忘。
从那之后，她在母亲的带领下，一步一步走进世俗，变得世故圆滑，失去了当初的纯真，当初的美好。也正因如此，当初的那份回忆，便变得弥足珍贵。
从那之后，少年的身影，不止一次出现在她梦里，让她魂牵梦萦，幽幽难忘。闲下来的时候，她常常会想，如果，再次见到他，是否能从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认出他来？
如今，他真的出现了，出现得这样突兀，这样猝不及防。眉目间，依稀有着当年的影子，却添了一抹稳重之气。
只是，蓦然重逢，她还来不及欢喜，便有难言的忧伤，一点一点漫上心头，不可抑止。
只因，如当年一般，少年眼中，依旧只有黛玉，于她，竟是连回顾一眼都不肯。
须臾之间，宝钗心中千回百转，将手收进袖中，紧紧握成拳头，面色慢慢恢复正常。无论如何，她是皇商之女，她是大家闺秀，不能失了仪态。
水涵与林飞云来得突然，众人均是一愣，默默出神，暗自忖度来人的身份。听到宝钗的惊叫，王夫人忙看着她，低声问道：“你认识他？”
宝钗呆呆地颔首，静了一下，又摇了摇头，她的确认识这个人，却不明白此人的身份来历。
王夫人见状，一头雾水，正要询问时，林飞云已经开口道：“怎么，四皇子来了，你们还不下跪请安？这便是贾府的待客之道吗？”
此言一出，当真是石破天惊了。贾母忙站起身来，颤巍巍地跪下，开口道：“不知四皇子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其他人亦一同跪下，一时环佩叮当，不绝于耳。
水涵携着林飞云，一同步进房中，其余侍从均留在外面，立在原地不动。
水涵行到贾母面前，伸手虚扶，不咸不淡地道：“老太君请起。”抬头环视房中，唇边含笑，接着道：“林姑娘和贾府的姑娘也都起来吧。”
闻言众人均是一愣，却也无法违逆，三春与黛玉依言站起，其余人依旧跪在地上，恭敬守礼。
贾母看向水涵，欠了欠身，陪笑道：“四皇子光临寒舍，真令蓬荜生辉，不知四皇子有何指教？”
闻言水涵看了黛玉一眼，方答道：“想来老太君不知道，我与飞云已经义结金兰，今日特意随飞云过来，拜访老太君，探望飞云之妹林姑娘。”说着，四下望了一望，故作不知，问道：“老太君这儿很热闹，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贾母面有难色，默然不答，采薇可不管这些，开口道：“回四皇子，我们姑娘正要拜别老太太，出去投奔飞云公子呢。”
水涵听了，便看向黛玉，问道：“好端端的，林姑娘为什么要走？”
黛玉屈了屈膝，低低说道：“也没什么，在这儿住不惯，便想出去了。”
水涵轻轻“唔”了一声，诧异道：“这可奇了，听说这是林姑娘母舅的府邸，怎么会住不惯呢？”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抹寒意，冷冷道：“难道有人欺负姑娘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