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不是。您是哪一位？”
我木然地听着季彦在电话的那一端，用我的手机接听另一个打给我的电话；又木然地点点头，看着云珈做了手势出去。
6879……这四个数字打头的电话号码太过熟悉，是我能够背出的为数不多的几串数字之一——家的号码。
爸妈知道我在半年多前离开那个我呆了五年的城市。至于我在离开那个城市的同时，也理清了和某个人的关系，把他永远地封在不会翻看的记忆里——这一点，或许他们知道，或许他们不知道。
说不清楚为什么，反正，我从来没有把整件事和盘托出，只告诉他们，我想换一个环境。在他们的眼中，可能从来就是一个执拗的人。所以，哪怕有每周一次的电话，他们什么都不多问。
我不知道他们听见陌生男人的声音接电话会怎么想，季彦又会怎么回答。
然而我越想听清楚电话中传来的另一通电话，声音却越发变得模糊。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李瞳你这个笨蛋，快听啊，完全听得见，快听！
“……行，我转告她。再见。”季彦终于结束了通话。
“喂，季彦，是我家里的电话吧，说了什么。”我紧接着慌忙开口，声音拖到后来已经细若游丝，“你……你又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伯母明天中午会打电话到你办公室的。”
“哦，这样。”
“……对了，不知道你听见没有。刚才，伯母接电话，听到我的声音，问了一句‘小谭，你还和李瞳在一起’。肯定是认错人了吧。”
仅仅只是听到一个姓而已，我感觉自己气息一滞，把听筒换到右手，借着动作调整了呼吸：“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刚才没得到你的主动解释。”
“……你想要查问我的过去？”
“我想多了解一些你。”
隔着听筒，我似乎听见季彦一声长长的呼吸，像是叹息，失望的叹息。
我捏紧了手里的螺旋电话线，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还是季彦先开口：“明天下班以后，再一起吃饭吧，把手机还给你，然后……我们谈一谈——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的。”
“那就这样吧，早点睡，晚安。”季彦说着，挂了电话。两者同样干净利落。
我握着听筒，耳中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卡着自己局促不安的呼吸声，于是，变得支离破碎。
我不知道该去怨谁。
季彦的反应我能理解。换做是我，也做不到更好。
挂电话。洗澡。关灯睡觉。
该死的过去！如影随形。发泄似地一拳上去，最后还是只能悻悻而去。
一个晚上翻来覆去半梦半醒。
第二天季彦也没有像从前一样打电话催我起床。
临走前看见云珈贴在冰箱门上一张便条，上面标注“TO李瞳”，还写了季彦手机和办公室电话。
不顺利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到了办公室，一上来就被叫进严姐办公室，是修改先前提交的恋爱游戏剧情策划。
“李瞳，总得来说不错，但我建议你再添加一个配角人物，最好是有悲惨过去，能够激发广大女性玩家同情心一类的冰山型。如果最后，这个人物的结局又令人扼腕，那么就大大出彩了。呵呵，从商业化的角度说，出彩的配角往往能够决定一部作品的成败。你再琢磨一下吧。”严姐笑眯眯地把策划书还给我。
“嗯，好，大致明白了。”我拿起稿子，走出老板办公室坐回自己位子上。
“李瞳姐怎么了，愁眉苦脸的样子。”小雯帮我泡了咖啡送来。
我指指桌上的策划书，有气无力：“……加一个让人流眼泪的有过去的人气配角。”
小雯眼中金光四射：“哦，悲惨过去？剑心那样的？啊啊啊，追忆篇是经典啊！十字伤是我从高中，哦不，初中开始，就永存心中的经典啊！不对不对，人气配角的话有宗次郎！李瞳姐你等等！”正说着，小姑娘窜回自己办公桌，翻箱倒柜，找出几张碟片递到我面前。“这个是TV版京都篇，你看里面的十本刀，都是配角，一等一的让人扼腕的配角，特别是我家宗次郎啊！”
严姐正好巡视办公室经过这里，看见这两张碟片，也是眼睛一亮。
两人虽然隔着年龄差和代沟，聊得不亦乐乎，一致同意，让我去看碟片，对“令人心碎”的配角有感性理解。
我听话地按开光驱，放进碟片，然后戴上耳机。
上个世纪堪称精良的画面在眼前转，我的手却插在口袋里，攥着其中那张云珈留给我的便条，不断摩挲着。该不该打电话过去立刻把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如果季彦知道我曾经那样喜欢过一个人，又和他同居了五年，他会怎么想？屏幕上模糊映出的我的脸变得陌生——患得患失，自卑又唾弃自己的自卑。
有人说得对。关心则乱。
“李瞳姐，看到哪里了啊，我家宗次郎怎么样啊！”趁着中午午休，完成自己手头事情的小雯走到我这里来凑热闹。
“悲伤、凄惨，或这无奈的过去，只有在二次元的人物设定里是加分项目。现实生活不成立的。”
当我说出这句话，愣住的不止是自己，还有小雯。她吞了一口口水，斟酌了半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话没说完，我桌上电话响了。
呼出口气，镇定心神。不管是家里打来的，还是季彦打来的都无所谓，只要是我在等的两个电话其中之一就好。
“喂？”
“喂，李瞳，是你对吧。”电话那一端是妈妈，“你手机怎么会落在别人那里？”
“哦，朋友送我回住的地方，当中我接了个电话，大概就忘记在车子上了。”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很担心。”
“我都已经快要奔三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没事的。粗心大意，下次我会注意。”
“不是粗心……接电话那人是你现在的男朋友？”
“……可以算是吧。”
“什么叫‘可以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我听见妈妈重重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每次她叹气，都不是好兆头。
“我很担心你，李瞳。我担心，你犯大学毕业以后一样的错。当时我和你爸都劝你，不要贸然就去跟一个什么网游里面认识的男人谈恋爱，你不听，还毕业以后就到他在的地方找工作。从前我和你爸都不多管你，觉得你这孩子自己要什么心里什么都清楚，结果现在……你也已经老大不小了，而且毕竟这里是中国，和人同居又不是什么光彩的……”
“妈，这些我都知道……”
“那你想要怎么样？还有，既然有男朋友，为什么不和家里说，你到底在想什么李瞳？”
“我自己都不确定的时候，怎么和你们说！我想等到定下来，然后再告诉你和爸，但谁知道你们打电话了，你还脱口叫他‘小谭’。 本来这些事情我想找机会告诉他的，但是现在都被弄乱了！好吧，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妈，我想要这次再认真地谈一场恋爱，我想和他在一起！”
很长时间，都没有回音。反而是自己说的那一句“想和他在一起”，在胸腔里撞来撞去，反复回放。出口的时候并没多想，思忖过后才迟钝地一惊。
最后，妥协的是妈。“……什么时候，发张照片来吧……我看看面相。下午还要上班吧，小心身体。”
“你和爸也是。”
“挂了埃”妈妈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可以不想起过去，但过去并不会放过我。
放下电话，陡然意识到，同个办公室的小雯将我的电话听得一干二净。
“小雯，不是那样……是……”没有说完，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脸已经开始发烫。
“李瞳姐。”小雯竖起大拇指，“面对自己内心，太棒了！”
“内心……是么……被逼出来的内心。”我干笑，“哦，对，小雯，我要打个电话……”
“哎呀呀，我餐巾纸没有了，去楼下买。”小雯说着，乖巧地退出办公室。
我深深呼吸。掏出口袋里的那张不成形的小纸片，趁着这一股气势，匆忙拿起听筒，拨季彦的手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