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死婆娘，我不找人把她打到跪地求饶就不姓白！”饭桌上，白丽狠狠地说。宁小宇不无讽刺：“你不也踢了艾利亚一脚么？”“我不是跟你们开玩笑，”白丽用一种很认真的眼神环视了饭桌一周，“从小到大，就没人敢打我，连我父母也是。她艾利亚算个什么东西！”“你们到底是为什么打起来的？”我暂时忘了自己内心的苦涩，带着一种故作天真不谙世事的表情询问。白丽欲言又止，满脸愤怒，叫嚣道：“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不过说她犯贱而已。”积怨？白丽和艾利亚？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彼此间怎么会有这么剧烈的摩擦？纳闷间，白丽又开口了：“你看看她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以为自己家里有几个钱就他妈了不起了？说得就跟谁家没有似的！”她说着，猛地站起来，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摔。筷子弹起来，差点打到宁小宇脸上。旁边几桌的人都饶有兴趣地向这边张望。宁小宇再也忍不住地显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白丽一言不发，端起餐盘扭头就走。
看着她渐渐远去，众人惊魂未定间，宁小宇不满地大声说：“摔筷子是在给谁示威呢？她以为她谁啊？”我还有梦想要实现。忍了。我想。忍都忍了十几年了，还怕这一会儿？苏明理赞同。但，艾利亚打了白丽。这在我们三个人看起来，是无比英勇且注定孤独的事情。艾利亚很晚才到食堂吃饭。“打了就打了，我从不为自己做的事后悔。白丽早叫人忍无可忍了。凭什么每个人都得听她的！”她的语气充满了无畏。“白丽说，她要找人。”苏明理提醒道。“找就找吧，好像谁找不到人似的……我看她能怎么样。”艾利亚不耐烦地蹙着眉，话锋一转，“小宇，你太不够朋友了吧。当时那么多人围观，你问都没问我发生了什么，好像你根本不在乎似的。”“我要怎么在乎！”宁小宇烦躁而略带悲伤，“她现在坐到柯冉后面了，我又该怎么办？”“你和柯冉关系很好的啊……”我说。“关系再好都一个样。男生都……”艾利亚摇了摇头，正想高谈阔论一番，宁小宇瞪了她一眼，她只好匆匆收尾，“总之就这样。”长时间的沉默。宁小宇端起餐盘，走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苏明理总结似的说，“宁小宇这种人缺乏理想，只有依赖，所以老是愤怒。”艾利亚听了，酸酸地吐了吐舌头，反问：“那你有什么理想？”“当作家。”“当作家赚不到多少钱。”艾利亚苦劝似的说，“不要天真了。”“我不在乎富甲天下，只想写。我不希求名扬四海，只希望自由表达。只要能靠写作养活自己就行。”苏明理说，一边扒着餐盘里的饭菜。那一瞬间我非常动情。苏明理，依然是苏明理。从食堂出来，我对她说，“我爸爸昨天在电话里跟我说了一句非常经典的话。”“什么？”“有梦不觉夜长。”“有梦不觉夜长？”苏明理摇了摇头，显出叹息般的神情。“啊？你们在说什么？”一直沉默着的艾利亚像是突然从自我世界中拔了出来，一脸迷惘地看着我们，“什么有梦不觉夜长？”“她爸爸跟她说的。”苏明理说。“我看是夜长梦多。我妈常跟我说夜长梦多。”艾利亚脸上显出担忧的神情，“夜里要是遇上矿难，得赔多少钱呀！我妈常常为这些担心得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觉。”我转过头去看苏明理，苏明理则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我忽然想起，一次散步时，她曾告诉过我她和艾利亚分道扬镳的原因。
“我们之间玩笑可以，嬉闹可以，但如果真坐下来谈心，实际上是无话可说的。”“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和你有共同语言。”“她从没穿过没有牌子的衣服，从没坐过公共汽车，从没感受过普通人的生活是怎样的。你知道吧，那种无法解释的距离感。”苏明理说，“所以我们两个在一起，时常会有可笑的尴尬。”“是因为自卑吗？”我看着她，直面赤裸裸的心灵。“这不是自卑，”她定定地看着我，“我只是觉得她物质到了极点，俗气得可怕，天真得可耻。除了言情小说，她就没看过别的书了。我们永远不可能互相理解。”“你这么厌弃物质，但是你又能说你自己这样拼命地努力，不是为了比现在过得更好吗？”站在冷雨飘零的球场上，她说：“我不知道。”第二天，早自习时，鲁老宣布：“后天就是五四青年节。入团仪式举行后，学习委员章子腾兼任团支书。”按理说，这类事本该是放在班会课上说的。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班会课了。它像其他副科一样，终究难逃被数学课吞并的命运。起初，负责填写课表的同学还坚持写上“班会”，微表抗议。后来，吞并的事渐成定局，周五下午第四节课那一栏就成了空白。
再后来，章子腾索性亲自填上“数学”两字，昭示天下黎民。“团支书是干什么吃的？”一女生小声问同桌。“管理共青团员的。这么说吧，班长代表政府，制定政策；团支书代表党，监督管理。”“听不懂。”女生很真诚地说，“你直接告诉我班长和团支书哪个比较有权力就行。”“在我们班上，情况不同，团支书发挥不了效用，充其量也就是发发团徽，收收团费。实权在班长手里。”另一个人插话道：“你懂什么深远影响！团支书这个名号是有分量的，你不知道，以后……唉……不好说，总之团支书好处多多。”“你们说得太复杂了。鲁老把哪个位置给章子腾，哪个位置就有无穷好处。”“鲁美嘉不可能对章子腾多好，别人才告了她的。”有人表示异议。“这不重要。现在，最稳定的关系就是金钱关系。由金钱造成的裂痕，只需要更多的金钱来修复。这道理是凡夫俗子不能理解的。”“你以前入过团不？”苏明理私下里问我，“原来上初二的时候。”“算是入过吧。那时我写了份志愿书交上去，拿了一枚团徽。不过后来我也没拿到什么确切证明。”我努力回想着在康城时候的事，“听说这挺重要的，不管怎样，我想在这里再入一次团。
”“再入一次？”“对，我还想再入一次。那时我们学校的仪式举行得太马虎了。我想在这里隆重地入一次团。”我笑了起来。苏明理毫无表情，表示异议：“你说得容易，这是要竞争的，我们班肯定只有几个名额。”“怎么又是竞争，”我心都凉了一大截，“所有的事情，能不和竞争挂钩吗？”苏明理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严冷的眼神看着我，说：“没有胜利，就没有生存。丘吉尔说的。”下午，我们班就举行了投票仪式，票数最高的七名同学将获得入团资格。在鲁老威严的注视下，每个人都郑重地交上了纸条。刻意营造的民主气氛，不被识破的精心设计。我已经习惯了。“哈哈，反正是无记名投票，我投了芋头。”有人这么说。“我也投了他！鲁美嘉看到脸都会气白。”“我和你们一样……”处于舆论旋涡里的芋头，体现出了少有的沉着。他在他那张巴掌大的纸上涂涂写写，煞有介事的样子，好像在筹谋着什么。很久才把纸条交上去。“都交完了吗？”鲁老问。大家四下看了一下，确定没人还在埋头苦干后，纷纷表示肯定。“那好，李松，你把这些纸条拿到办公室去，下课后来帮我计票。”她吩咐道。
放学时，鲁老将我和苏明理叫进了办公室。“毫无疑问，你们都很优秀，”鲁老说，话语间带着强烈的职业感，“但是，只能在你们之中选一人。老师也很为难，你们是朋友，商量看看？”苏明理一直盯着脚尖看，我看看她，又看看鲁老。办公桌上凌乱地摊着长长短短的纸条。我看到了其中一张，上面用方正的字体写着：李松，章子腾，许诺，王励励……居然，还有邱昙和芋头。我错愕不已，一下忘了该回答鲁老的问题。久久没有答复。鲁老将疑问推给了苏明理。苏明理说，我不知道。冷冷的，不可追问。鲁老又看向了我，我躲避着她的目光。她叹了一口气，我看，就选许诺吧。转学插班，还这么优秀，不容易。听到这里，我心里充满了一种近乎矛盾的高兴。这时，苏明理像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了我一眼，问：“你不是降过一级吗？”鲁老很惊讶，随即又压了下去，了无痕迹。常年的经验，让她深谙了控制，人心之间存有距离。她仔细回忆着，一下反应了过来。说，对，这件事黎老师跟我提过。苏明理是故意的。但此时的这种状况于我，则是震惊多于愤怒。我不解苏明理那若无其事般的目光。
从她毫无表情的脸上，我看不透她的情绪，也揣测不了她的用意。只觉得她一下变得那么陌生，那么疏远。我不敢相信，一个人的变化是这般不动声色且带着无可挽回的决绝。气氛难耐地胶着。这么说，你以前应该就入过团了？鲁老问。是。我点头。这件事已注定要从我想望里滑离了。“那就把机会给苏明理吧。”鲁老作了简短的结束。因为时间较晚，在走向食堂的路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通过那条走道时，四周幽冷幽冷的，想起座位的事，又想起刚才，我的心情非常复杂。苏明理也没有说话，我们沉默得像走向刑场的囚犯。在饭桌上坐下来后，苏明理拿起了筷子，好像想调节气氛似的，故意说：“哇噻，今天有鱼香茄子！”此时，也许我回答一声，这件事就就此罢休，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往一样谈笑风生，作无忧无虑的天真白痴。但此时此刻我无法回避。“你是为了什么想当作家？”想了很久，我这样问她。“因为喜欢写小说。”她简短地回答，吃了一口餐盘里的米饭。“你有没有想过当一个作家的意义呢？”她很无奈，说：“何必想那么远呢？作家莫言不就是为了一天吃三顿饺子才去写作的吗？”“那不一样。
我是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当一个作家至少应该做到精神高尚。”“管他一不一样，我只看得到眼前的饺子。”我没有心情吃饭，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所以，你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自己入团，出卖朋友。”我心中有按捺不住的愤怒，声音有些发颤。“我哪里出卖你了？”“你没有吗？你故意提醒鲁老我降过级，不就是出卖吗！”“我只是实话实说。”她继续吃饭，“你受不了是因为你虚荣。”听了这句话，我心中充溢说不出的愤怒，没有想到自己曾经的坦白让她有了对我反戈一击的机会。“是，我是虚荣过。我承认。但是，今天的关键不是这个！苏明理，我发现我看错你了，我一直以为，我们拥有一样的梦想，可以做永远的知己，所以我什么都告诉你。但是你道德太低劣了！你为了入团这样一点蝇头小利，就不惜伤害朋友！你不觉得你很可耻吗？”“随你怎么想。是你自己要告诉我的。再说一遍，我只是实话实说。”说完，她低下头继续吃饭，好像这件事根本没影响到她。我再也看不下去她那副轻蔑的样子，一直压抑着的愤怒脱口而出：“说白了，你就是贫贱。这辈子都摆不脱穷酸的小家子气！”“我穷酸，你就高贵了吗？你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人而已。
我真的很同情你的虚荣！我不屑和你这种人对话，你别自讨没趣。”透过食堂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几棵茂盛的树与一幢褪了色的白色房子。那房子很近，又带有一种遥远的苍凉。目光再透过房子上锈迹斑斑的窗户，可看见里面幽暗清凉的房间。往模糊里瞧，物件隐约凸显出的轮廓与幽迷的光影相交会，让人感受到一个遥远的国度。盛夏。烈日。异国的风。以及这屋里的阴凉。在我与这房子之间飞旋着的空间，宛若理性与非理性的界限。我低下头，银色的餐具泛着微弱的寒光。我想到海，海洋巨大的颠簸。我像非要寻找什么似的，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她轰然一下站起来，那眼睛似乎喷涌着无法遏止的怒气，随即想向我打来。在众人熙熙攘攘的旋涡中，她这样近乎癫狂的举动也自惊心动魄。周围的一切从没有如此明晰--潮热的空气，端着餐盘推推攘攘的来往学生，来自人们喉咙里的比天气更为闷热的嘈杂，天花板上呆板而古旧的吊顶。我老着一张脸看她，没有想和她扭打的打算。只是伸手遮挡。毕竟在意志上我胜利了，再说无论如何她也伤不了我。后来，不知是谁拉开了我们，生活老师也赶过来了，焦躁地询问事情的原委。我哭得忧心忡忡，苏明理哭得坚忍不拔。天啊，我们连流泪都是这样的不同。我终于懂得，无论怎样，我们都在对峙，即使是凭借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