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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我不想死

福瑞不停叩头,连哭带喊,颠来倒去就是说太子不是故意害死贤妃娘娘的,请她原谅。到底太子怎么了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青瞳只觉一阵心虚气短,他的声音越来越奇怪,仿佛是自九天之外传来的,震得她脑袋嗡嗡响,却偏偏听不明白他说什么。花笺见她脸色越来越苍白,马上就要昏过去,忙喝道:“福瑞!你先别吵,没见她都病成这样了吗?你家太子再怎么着,也比她现在强些吧。”

福瑞和花笺也熟识,他猛地转过身对着花笺叩起头来,“花笺姐姐,你给说说好话吧,我家殿下的性命全靠你啦。花笺姐姐,念在小时候的分儿上,你就帮帮殿下吧。”

花笺连忙闪身躲开,跺着脚骂道:“福瑞你发什么疯,快起来,我比你小好几岁呢,怎么成你姐姐啦!青瞳没说过要怪太子殿下啊,连她你们也不放心,胆子太小了吧!是不是青瞳?”青瞳扶着銮轿,轻轻点了点头。

福瑞喜道:“真的吗?谢谢公主!谢谢公主!”

青瞳勉强定了定神道:“太子哥哥写信把我娘骗进宫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真是……怎么就那么容易被人骗啊!我也不能一点儿不气……咳咳咳……”她扶着銮轿猛烈地咳了一阵,话说得多了,又喘了好大一会儿。对太子她只是有那么一点儿气,但是和宁晏、司徒德妃本质不一样,对太子那一点儿气还不如对自己的恨强。要说自己不强出这个头,岂有今天?太子哥哥一向胆子小,青瞳摇摇头,还是别吓唬他了。

有心多说一会儿,可是刚刚那一阵气喘,心都几乎跳出嘴巴了。她勉强平静一下,道:“福瑞,我现在实在没有力气,你让他自己保重,别胡思乱想的,就……就先住回他的东宫吧,先将养几日,等我好些了去找他说话。”

太子焦急地来回乱转,他来到门前,两个侍卫立即手按腰刀,他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回去。他见福瑞一溜小跑跑回来,忙道:“福瑞,怎么样?”声音颤抖得厉害。

福瑞哭丧着脸道:“殿下啊,奴才……奴才真的已经尽力啦,你看奴才的头都磕破了。”太子心猛地一沉,双手冰冷,他嘴角抽动,半晌才道:“皇妹,她……她想怎么样?”

福瑞道:“先是花笺说,你家那个太子再怎么着,也比公主强,公主娘亲去世,情何以堪?然后奴才又求了很久,公主才慢慢开口说,殿下写信骗贤妃娘娘进宫致使娘娘遇害,她都知道了。她又岂能对杀母之仇无动于衷,还说……说……”

“还……说什么?”

“说让殿下你好好保重,她会来找你的!殿下,公主让你保重,是不是不要紧了?”

太子失神地坐回椅子,苦笑道:“她不想让别人动手,也不想还没报仇我就死了……连皇妹都想杀了我,福瑞啊,连她都不会放过我,我还怎么能活着呢?”他突然跳起来,道,“不!不!我不想死,我要逃走!我不当太子了,我要当百姓,放了我吧!我要走!”

福瑞道:“公主还说,让殿下住回东宫再将养……几日。”

太子狂躁地跳起来,叫道:“不,啊,我不要被关在东宫。不要!”但是手臂已经被人架住,拖着往东宫走去,福瑞跟在后面,面无表情。

过了两日,福瑞又来到甘织宫,说太子这几日胃口不佳,青瞳还在睡着,花笺烦躁地道:“福瑞,你说现在谁的胃口好来着?太子殿下胃口不好,他想吃什么你就去给他弄嘛。青瞳上次和你说了一会子话,到现在两天过去了,还没开过口呢!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个时辰昏昏沉沉的。太医说了像她现在这样,少说也得卧床个十天半个月的,你说你来找她能有什么用?”

福瑞道:“太子不过是放心不下,请公主随意赏赐些吃食安抚他一下,他放下心来就能吃东西了。”他一指桌子上的糕点道,“哪怕一块糕也行。”

花笺摆摆手道:“全拿走全拿走,青瞳是一口也不动,我也吃不进去,这腻腻的谁吃得下这个?你要就全拿去!”福瑞谢过,指着一个甘织宫的内侍让他端着,和自己一起回了东宫。到了宫门,他又在托盘上放了一把小壶,随口道:“这点心太干,怎么吃得下?”

不过两日未见,太子已经憔悴不堪,那内侍放下托盘道:“太子殿下,公主给您送点心来了,请您多用些。”福瑞挥手道:“你走吧。”

那内侍施礼要走,太子突然开口,“你走?不留下来看着我吃?那你回去能交代吗?”内侍愣了一下道:“殿下请自用,这个……这个不用看,奴才回去说送到了就行。”

“好,看来皇妹是一眼看穿,我没有拒绝的胆子。哈哈哈哈……”那内侍有点儿害怕地看着他,只觉得这太子殿下精神有些不对劲。他颤抖着道:“殿……殿下,要是不用奴才伺候,奴才先回……回去了。”

“好,你回去吧!”太子坐下来,拿着糕慢慢打量,“甜酥团子,蜜三刀?冰糖和果圆欢喜?皇妹还是喜欢甜食,我记得她小时候夏天吃冰碗,都要把上头沾的糖舔干净。”

福瑞道:“也难怪,公主小时候没机会吃到糖,小孩子哪有不喜欢吃糖的。记得我每次奉殿下之命给她送点心,她和花笺都高兴地跳起来。奴才可是做梦也没想到,公主能有今天。”

“是啊!”太子道,“我也没想到,第一次见面,我们还狠狠打了一架。当时她就像小老虎一样,我比她大着好几岁,又是男孩子,愣是没打过她。那时候我就知道啦,她是惹不起的,要是惹了她,她会往死里打。”他轻轻一笑,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慢慢咽下去。

“殿下!”福瑞叫他。

“咦?这点心没有毒,那……”他掀开壶盖看了看,笑道,“原来在这里。”

“殿下!”

太子继续道:“算了,我这两天也想明白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宁国公在时,我一顿不吃饭,他就叫人摁着我灌药,倒是皇妹痛快。”

他倒出一杯无色的液体,拿起来对着光看,“你看,福瑞,这就是有名的鸩酒,这个还没放酒里,叫鸩茶?无色无味,无药可救。我看过典籍,据说是去没有人迹的深山里,扫万斤鸟粪九蒸九晒,就做出来这鸩毒了。一万斤鸟粪只能弄到不够填指甲缝那么一点儿,价值万金啊!”

他哧哧笑了,一行眼泪却从笑脸上滑了下来,“归根结底还是鸟粪,归根结底我还是个鸟人。”

鸩茶喝下去,一股火焰般的灼痛从咽喉一直通到肚腹深处。太子摇晃几下,跌在地上,喃喃道:“皇妹,你太狠……”

面前光亮被一个黑影挡住,福瑞慢慢蹲下身子,怜惜地看着他。福瑞把嘴唇凑近太子的耳朵,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殿下,我告诉你实话,这不是公主给你下的毒,是我!”

太子的眼睛突然瞪起来,僵硬的手指猛地抓住福瑞的领子。福瑞由他抓着,轻轻道:“殿下!我是德妃娘娘安插在您身边的奸细,都十几年了!我和好几个内侍,家里人都是德妃娘娘从饥荒中救活的,我的娘还是司徒家送的终。我们这些人一进宫就分别安插在不同的主子身边,我们全家都在德妃娘娘手上,她让我做什么我都得听。据奴才所知,十七公主没出生以前贤妃娘娘太受宠,她身边也有一个呢,后来见没用了才撤了的。

“殿下啊——公主说的原话是请您保重身体,她会想办法帮您。您啊,错怪她了!我特意去甘织宫请公主赏下点心,就是要嫁祸她,这宫里不知多少眼睛都看着,您是吃了她的宫人送来的点心才死的。太子殿下啊,其实公主很挂念您。”

太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福瑞在他身边坐下,他拿起小壶,自己喝了大大的一口,苦笑道:“奴才对不起您,公主以前和奴才也很好,她的情谊我报答不了了,我只能陪了您去。到那头,福瑞再全心全意伺候您!”

青瞳使劲也睁不开眼睛,只觉得自己面前好像站了一个黑影,她想问:“你是谁?”可嗓子就像被卡住了一般,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她正着急,突然眼前白光一闪,那黑影掏出一把短剑狠狠刺进她的心脏。顿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青瞳猛力挣扎,骤然清醒,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周身冷汗淋漓,醒来心口还是隐隐作痛。

她扶着床慢慢坐起,缓缓气,蒙眬中听见外面花笺在和什么人说话,听着花笺道:“送去就送去了,你奇怪什么?”

那人道:“太子殿下真的奇怪得很,说让奴才看着他吃完,要不交不了差。”

花笺道:“那你就看着他吃嘛,哎呀,多大的事啊,这太子不知想什么呢,真是的。不放心就不能屈尊走几步路来看看她?青瞳现在都起不来床,还非得去趟东宫啊!要不这样,一会儿我去看看太子吧。”

那内侍道:“太子还笑着说,皇妹算准了,他没有胆子不吃,他笑得阴森森的可吓人了!”

花笺道:“什么没胆有胆,他想吃就吃呗……”话没说完,屋子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花笺赶紧冲进去,见青瞳跌下床来,手指着门外猛烈喘气。花笺尖叫一声去扶她,青瞳挣扎着叫道:“快去!去东宫,让哥哥什么也别吃,让他来我这儿……快……快去……快啊!”说完她头一歪,昏了过去。

“青瞳!青瞳!”花笺叫她不醒,急道,“传太医!”她突然跺脚道,“等等,先去东宫!骑快马去!”甘织宫的管事太监程志连忙应声跑出去,屋里乱成一团。花笺转身骂道:“你们还呆着干什么,有人去了东宫,你们倒是快去叫太医啊!”

城破之后,德妃司徒慧就一直被囚于冷泉宫,元修等知道她是公主的仇人,并没有好好待她。她正坐在殿中一堆稻草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好在现在天气热了,倒也不见畏缩之态。

门外有人唱报“公主驾到”,司徒德妃微微一笑,仍旧坐在地上不动。銮轿进不了门,早有侍从拿出软椅,扶着青瞳坐到椅子上。青瞳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司徒德妃轻轻笑了,道:“苑青瞳,你是不是在想让我怎么死?打起仗来你神通广大,若论这宫中,我在这个深渊里半辈子了,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丫头又岂是对手?”

“你记得我的名字?”

司徒德妃露出厌恶的表情,“记得,从孙延龄说你比我皇儿还强的那天开始,我就死死记住了你的名字,因为我又多了个敌人!皇上也许不把你放在心上,我可是一时也不敢松懈!

“太子、十一皇子、十五皇子……任何有可能威胁我皇儿地位的人,我都不能放过!”

“你皇儿的地位?”青瞳道,“你说的这些人都没有威胁九哥的地位啊?他仍是大苑第一位有封地的亲王,是实际上的皇长子。”

“那些算什么!我的皇儿要当太子,要当皇帝!宁晏当朝了,我本来都没了希望,只能拼了投敌保住他,可是你又把天下打回来了。好,你替我做了大好事,哈哈,苑青瞳!你替我这个仇人做了大好事!只要太子死了,还有谁能当太子,当然是我的皇儿。你也不得不承认吧,哈哈哈。皇上回来,还不一定饶了你私杀太子之罪呢。到最后,你打下这个天下,还是要给我皇儿!”她声嘶力竭地笑。

“仇人?”青瞳冷冷地看着她道,“你不配!我姓苑,你姓什么?”

青瞳喘了一口气道:“我极度讨厌你,所以你一定死得很惨!”

司徒德妃道:“我知道,你现在得意嘛,肯定不会放过我!你娘是我害死的,当时我就知道和你结下死仇,不能善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我皇儿能继位,我死多少次也没关系。你想让我怎么死?不知道你有想象力没有?没关系,你都用出来!不过你记得,现在宫里的事都会被记下来,将来皇上都会知道,就像你把太子毒死了,皇上也会知道。”她恶毒地看着青瞳,哧哧地笑。这副面貌,谁也不能说她还有一点儿美丽的地方。

“噢,我和你不同,我的想象力不会放在这类龌龊的事情上,宫妃一般会死于三尺白绫,你也这么去吧。”青瞳平静地说。司徒德妃的样子让她恶心,萧图南说得没错,要是论阴狠,她比不过后宫那些心理扭曲的嫔妃,换一个战场,她会输给司徒德妃无疑。

她凝视司徒德妃道:“不过你走之前,听听我准备怎么对付你的皇儿吧。”她也冷笑,“传我规令,九皇子私通叛贼宁晏,着削皇籍,发配流州,于当地驻军为奴!”

司徒德妃猛地站起,叫道:“不!你不可以这样!整个皇城,只有我的皇儿带领禁军抵抗过宁晏,他被关进大牢一年,天下谁不知道?你这样谁都知道是报复!谁也不能信服!”

青瞳冷冷道:“那又怎么样?别说他只些微抵抗了宁晏一下,就是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被诬陷而死的也数不胜数。司徒德妃,你心机再多,也比不过我大权在握!我现在想怎么对付他,都只需要一句话。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没有说话的余地。你的一切都为了九哥,现在我让他成了奴才,请问你这一番苦心经营,还有什么意义?”

这时白绫送到,小太监看着她,等她下令。青瞳心紧紧缩了一下,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司徒德妃就要死于自己的一句话了,这感觉和战场上杀人完全不同,十分龌龊恶心,但是她也绝不愿意放过这个害死她两位亲人的凶手,那样就不是善良,而是软弱了!她一咬牙,示意可以动手,然而心中轻轻一响,有什么东西破裂了。青瞳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再也不能说自己是个好人!

“你……你……”司徒德妃全身颤抖,她全不管白绫已经缠在脖子上,全心全意只有自己的儿子。她嘶叫道:“你不可以这样,等皇上回来,一定会把我皇儿找回来,到时候,你就完了。皇上不会什么都听你的,他最喜爱我儿,一定会把我皇儿找回来。他最后还是会立我皇儿为太子的!好,凭你,但是等皇儿熬到皇上回来,就是你死了。”

青瞳轻轻咳嗽几声,俯下身,低低道:“那你猜,我会不会让他熬到父皇回来呢?”

她不愿看,示意侍从将她扶出去。冷泉宫确实是冷宫,只进去这么片刻,就遍体皆寒。

一行人从冷泉宫出来,抬着雀銮默默地走着。青瞳倚在銮轿上冷漠地看着远方,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她偶尔发出的低低咳嗽。气氛太沉闷,过了许久花笺才开口,“青瞳,你……你真的想杀死九殿下吗?”

青瞳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反问:“你觉得呢?”

花笺坚定地摇摇头,“不会,你不会!”

青瞳脸上的冰封一下子融化了,心中暖洋洋的。花笺还是相信她的!这句“不会”在现在真的很重要!在自己都厌恶自己的时候,有人相信她真的很重要!

她笑道:“九哥穿着宽袍广袖九龙四海亲王朝服指挥打仗,你听说过没有?他这是要打仗还是要唱戏啊!”她摸着自己右肩,这里有一道伤痕,半年前有一支流矢撞到她护肩甲上又滑了进去。伤得不重,青瞳想象自己当时穿的如果不是盔甲而是九凤朝阳的公主朝服,这支箭一定能把她钉在地上!

想到这儿她摇头笑道:“这个人一直是天之骄子,一点儿挫折没遇过,太骄傲啦!去流州打个转,看看戍边的将士是怎么打仗的,对他只有好处!”

“可是……可是青瞳啊!你现在和他有杀母之仇,我怕他回来会想找你报仇!”

“应该如此,杀母之仇谁也不可能轻易忘记,所以啊……”青瞳轻叹道,“花笺,我……我想等这边一切定下来,就回西瞻。我真是灰心,还不如去那漠北草原,无忧无虑过了这辈子!”她说罢,张开手,看着手心里因为失血也黯淡无光的鹰,喃喃道,“该我做的我一样也没推辞,我现在觉得亏欠的,只有阿苏勒了。”

“青瞳!”

“嘘!别说,我现在不会走,无论如何也要收拾个整齐的江山、锦绣的天下,谁让我姓苑,我要对得起这个国家!”

那日以后,青瞳开始认真休息,努力保养,稍有精神就过问些朝政,也在宫中接见一些臣工,开始理政了。

早在攻克预州的时候,驻守预州的霍庆阳就已经暗中通敌,如今京都拿下,不必担心家眷生死,他当然更顺理成章地投诚了。南方剩下的州府在京都城破的当天就有四个投降,其他五个就由霍庆阳代替青瞳带兵去攻,近两个月以后,大苑全线收复。

宁晏当朝的时候,许多不肯从逆的朝臣或被罢免或被关押,如今天又翻回来了,这些人一个个被找回来官复原职。但是经过这一次政变,已经有不少人死了,活着的也有一些心灰意冷,不愿意再为官。

至于一直在朝中办事的朝臣和宁晏新任命的官员,他们气节有亏,先全部革职详查,再根据查证结果决定启用或者治罪。这一番伤筋动骨地折腾下来,朝中官职出现巨大真空,其中就有兵部一部从尚书到行走参知一个人也没留下,全数罢免的情况。

其他各部、院、司也损失不小,加之现在战事刚刚结束,事情多如牛毛,青瞳身子所限,只要她不再不吃不睡,这些人就勉强放心,毕竟不敢拿这些琐事累她。不是实在做不了主的大事都不拿给她看,所以元修等几个人就可怜了,个个忙得焦头烂额!临时任命了上百位官员,只是人人官职前都加上个“暂代”二字,因为能信得过的人手太少,重要的岗位又太多,任平生都暂代了一个户部侍郎。

青瞳虽然想打起精神,但身体所限,其实一天里还是有大半天坐在甘织宫那棵老梅树前养神,能理政和见人的时候极少。此刻青瞳就半躺在树下的长榻上闭目小睡。她仍在病中,每天尚需服药,天气已经转热,别人都换了轻薄衣衫,她却围了一件夹棉的大氅,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被萧图南夸奖过很多次的乌亮长发也失去光泽,脸颊更是消瘦得厉害,在雀金大氅里只露出尖尖小小的一点儿,皮肤不健康地白,白得好似太阳一晒就会化掉。

太监程志在甘织宫门前犹豫一下,便悄悄走进来,小声叫:“公主!”甘织宫极安静,他也不敢大声,等了片刻又轻轻咳嗽了一声,见青瞳还是没有反应,就悄悄地退了出去。门外弘文殿的小太监伸着头看他,程志摇摇头道:“还睡呢,再让他等等吧。”小太监道:“都等了三个时辰了,你就通报一声嘛,离大人说不定有大事。”

程志撇撇嘴道:“一个礼部侍郎,能有什么大事?昨儿工部尚书来了,公主不也没见吗?就让他等着吧。”

“让谁等着啊?”一个年老的公鸭嗓子插了进来,太和殿的主管太监姚有德迈着八字步走了过来。程志一看赶紧施礼,“姚公公!”政变以后,宫中的宫人也经过清洗,大部分为宁晏工作过的主管太监都倒了台,像程志自己就是从买办调上来的,只有这个姚公公不知走了谁的门子,不但没降反而升了。

姚有德道:“程志啊,我听你说让谁等着?这不好,虽然我们是伺候主子的,可毕竟是下人身份,对朝里的大人们,还是要恭敬。”

程志忙点头道:“是是,姚公公您不知道,公主今儿精神一直不好,好容易睡了一会儿,奴才想着不能打扰。离非大人是礼部的,他们的公务就是急,能比让公主睡一会儿更急吗?所以奴才才大着胆子,没有叫醒……”

他的话打断在姚有德突然瞪得溜圆的眼睛里,开始这姚公公还点着头听,突然就瞪着眼睛跳起来,“离非!你说是礼部侍郎离非!程志,你完了!你怎么让他等,快快,赶紧的,去叫醒公主!哎呀,你倒是快去啊,叫醒她,没事的,再不叫你才是要找死呢!”

看着程志慌慌张张地跑进去,姚有德暗道:“你们这些新人哪能知道,离非这个礼部侍郎,在公主心中重着呢!”这老人不由得面露微笑,回想起当年那对少男少女来。当时公主看离非的眼神啊,啧啧!热得烫死个人!

离非已经在弘文殿从上午等到下午,一杯茶早喝得没了颜色。他急得不停踱步,突听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口的小太监唱报,“公主驾……”然后传出青瞳熟悉的声音,“不用了!”门吱呀推开,青瞳逆着阳光走了进来,看上去有些晃眼。

她看上去还是面白气弱,这段路走得急了,现在大口喘着气,却已经对离非露出笑容,“离非,你等急了吧!我不小心睡着了。”花笺跟着上来,笑道:“我证明,让你等可不是青瞳的主意,你别生气。”

离非赶紧说:“没事,生什么气,我又不是小孩子。青瞳,你好些了吗?”

青瞳扶着桌案,身子一时伸展不开,虚弱地道:“挺好的,我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太医说我亏了心血,总得将养个三年两载的才能和以前一样。不过我身体好,要是不费心费力,就还能好得快点儿,你别担心!”她说着没事,可气喘得还是厉害。离非扶着她坐下,青瞳打量离非,笑道:“你怎么也瘦了这么多?元修他们给礼部侍郎减俸禄了?”

青瞳小心地不去碰触旧事,他们两个哪一个也经不起碰,个个华丽的外表下都是伤痕累累。

离非勉强一笑,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他怎么不知道青瞳的意思,他又何尝愿意提起旧事。只是现在,自己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犹豫地看着她,迟疑道:“青瞳……我,我,我……”

青瞳学着他的语气,“你……你……你……你有话就说啊!”

“昨天玉儿来找我,说我舅母很不好。”

“玉儿?”青瞳皱眉,不知道他说谁。

“是我舅母的贴身婢女。我舅母病得不轻,她在大理寺的牢中受了惊吓,有些日子没好好吃饭了。”

青瞳道:“嗯,我知道了,等下就叫太医去给她瞧瞧。”

“青瞳……”离非有些为难道,“我是想求你能不能放了她,舅舅谋逆和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虽然是宁国公夫人,可家里外头的事一向是舅舅说了就算,从来舅母也做不了主。我这个舅母人很老实,她也没有这样的胆子。青瞳,我五岁就跟着舅舅过了,整个府里,就只有舅母对我最好。她待在牢里,我实在……实在看不下去。”

青瞳静了一会儿道:“宁晏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但是他的九族牵连太广,我已经上报父皇,请求只诛三族,父皇还没有答应。不过这个我还是有把握的,他九族之内三族之外,这次也有不少人立了大功,父皇一向心软,不会赶尽杀绝。你是他出了五服的外甥,便在他三族之外。但是即便只诛一族,宁夫人也在其内啊,父皇还没有批示下来,我不能擅作主张放了她。”

“青瞳!”离非的眼神很受伤,“诛三族!那也是几百个人头!你怎么能提议要诛三族?”

“三族已经是从轻发落。”青瞳道,“自古以来,谋逆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不让他付出足够重的代价,后人会效仿,天下会乱!你知道这半年来,士兵死了多少人?百姓死的又有多少人?那又岂是宁晏区区几百人赔得起的?”

“青瞳!”离非叫道,“这我知道,可是宁国公府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被杀的几百个人我都认得啊!他们大多都是好人,我都知道啊!你让我怎么能受得了?我舅舅又怎么受得了?他已经死了,他已经付出代价了……”

他用痛心疾首的表情看着青瞳,现在只有这个人,可以让他肆无忌惮地说这些话了。所以他也就放下自己一向斯文的君子模样,不顾她的痛,释放自己的痛。

青瞳脸上也严肃起来。她道:“离非,你听我说。宁晏决定谋逆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后果,他就已经有承受后果的勇气。你不用为他担心,有这般决断的,好歹也算枭雄,你救不下他的家人,我也救不下。离非,世事就是如此,比起在这次战争中枉死的百姓,宁晏的家人不能算无辜,他宁晏更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离非霍然站起颤抖着指着青瞳,他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拔高了,“你把死人的账全算在我舅舅头上,你……你、你……你也是一样,这些人是你们一起害死的,是你们一起打仗,照你的说法,你也是凶手!”

青瞳的脸骤然白了,她猛烈地咳嗽起来。花笺赶紧给她顺气,回头对离非怒叫:“你怎么能这样?你舅母几天没好好吃饭你就心疼,青瞳有七天水米未进,她连觉也不睡,她娘都死了啊!你知道她心里多难过?太医说,她吐的全是心头血,她差点儿就死了!”

青瞳勉强平抑呼吸,制止花笺,勉强笑道:“离非,认识你这么久,你第一次冲我凶巴巴的。”她悠悠道,“你说得一点儿没错,我就是凶手之一,战争不会让人的手干净。尤其是我娘亲,如果没有我,不会有人惦记着对付我娘,她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可惜她生了个不省事的女儿,我娘是死于我的争强好胜……”

“辉煌?”她凄惨地笑了,“不过是好胜!我娘用死来成全我的争强好胜,并且还希望我继续争下去。离非,这就是世道,世道是不能让人人都满意的。”

青瞳用极低又极平静的语气道:“这几个月来我一有空就想,如果老天能满足我一个愿望,那我希望自己出生就是个傻子。”她的目光像深不见底的幽潭,一丝波澜也没有,没有人会诅咒自己变成傻子,更没有人诅咒自己是傻子的时候如此平静。

离非怔怔地看着她,还记得在那月夜山谷,那时她最大的愿望不是变成傻子,而是再见自己一面。她那么痴迷地把脸颊靠在自己肩上,她脸庞滚烫,晶莹又美丽,眼中的爱意连空气都能感觉到。

如果当时自己答应了她,是不是她就会一直那么美丽呢?不是像现在这样,现在她的眼睛里已经藏进了一把刀,幽冷幽冷的。这话说出来分明在无情地切割别人也切割自己。

世事无常,他无常,她也无常。世事无奈,他无奈,她也无奈。

这个离非不怪她,离非不能接受的是,她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脸庞晶莹、笑意殷殷的姑娘了。他记忆中的青瞳任谁看了都知道是个好人,是个离非相信把天下苍生交给她会很好的人。可是现在,她的眼睛里结了冰。

青瞳声音更冷,“俗话说成王败寇,既然我这个获胜的凶手都已经付出了让我恨不能死了的代价,那宁晏又岂能逃脱?他一定要死!”

“青瞳,你变了……你变了……太子殿下死的时候,谁都说是你做的,我……我当时怎么也不信。我逢人就争辩,青瞳不是这样的人……当时我还不信……”

“那你现在信了吗?”青瞳咬着嘴唇,双眼紧紧盯着离非!花笺拦在她面前,叫道:“才不是青瞳,才不是!”青瞳把她从面前拉开,她固执地盯着离非的眼睛,非要从他嘴里听一个答案。她又问:“离非,你说啊,说我哥哥是我害死的,你现在就信了?”

“我……我……”离非踉跄后退,逃出这个让他感到寒冷的宫殿。他只是摇着头道:“你变得一点儿也不像你了,青瞳——你变了!”

他一走,青瞳身子一软,大大地呕出一口血来。花笺吓得尖叫一声,“啊,你怎么又吐血了,这……好容易好一点儿……离非你是王八蛋!青瞳,你不要这样难过。”

青瞳微微睁开眼道:“花笺,叫大理寺不要派医生去看宁夫人,过两天,报个病卒,偷偷把她放了,让她远离京都,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吧。”

“青瞳,你……唉,你既然想放了她,刚才离非在为什么不说,还让他把你气成这样。”

“离非他有事都写在脸上,一点儿也不会掩饰,这事将来保不准会给他惹什么祸,不让他知道比较好。他这人太重感情,你看他舅舅要杀我,他舍不得,就冒险给我报信。他舅妈从小养大他,他当然也舍不得啦。

“花笺,我没事,我不是气,这算什么呀,上次他不肯带我走,我不是也活着吗?我没事,你别担心!我……我就是觉得……觉得他应该相信我啊!他心里应该相信我,能为他办的事情,我怎么着也会尽力。”

她觉得力气用尽,软软倒回椅子,心中还在想:你是应该相信我的啊!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西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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