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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让我回去!

而正主萧图南关于这事得到的最早消息,却是十日以后。契必理一入大苑国土,就被抢光了粮食。周毅夫得人指点,借机上报朝廷,大股匪人侵犯边境,抢了他的军粮,他虽终于打退了抢匪,可惜粮食损失巨大,请求朝中支援。丢失军粮虽然有错,但和私放军粮性质截然不同,何况老将军最终还打退了敌人,景帝也不便苛责。

宁国公和左丞相虽然分别早有密报周毅夫放粮一事,然而被这一混淆,却没有绝对的证据了。定远军与京都相隔遥远,派人来查虽是免不了的,但是时间上毕竟松了一口气,有了可以从容布置的时间,结果也自然多了许多变故。青瞳远在他乡,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此刻青瞳正拿着被换出来的信细看,嘴角照例露出微笑。

青瞳,跳起来又来了,现在我一听到左正言求见就哆嗦。这家伙当过我大哥的老师呢!教训起人来那叫一个痛心疾首啊,可怜的大哥,怎么活过来的!一只蜘蛛掉进他茶杯里,我明明看见了也不提醒他,看着他喝进肚子里。你猜怎么着,这老头只是愣一愣就吃了,还说:“犯我朝堂,罪不容赦!”牛,真是牛人!

她竟然还有心情看!

“萧瑟!”她看完信,转头道,“你今天就走吧,这事瞒不了多久。”她温柔地抚摸信纸,“我会托他放走花笺,这点儿情分是有的。而你是个太有用的人,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都不会放任你与自己为敌,我保不下你,你走吧。阿苏勒的信筒书房里有不下一百个,你拿来做通关凭证,不会有人拦阻。”

“那你自己呢?”

“我?”青瞳重复了一句,突然露出苦笑,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十日后,得知契必理兵败,萧图南只惊不怒,半晌才道:“与她对决,我竟一次也没胜过!”当日便回到振业王府,不在宫中居住了。

青瞳热情地欢迎他,两人都绝口不提欺骗一事。他对青瞳只有比以前更好,有什么需要不须青瞳张口,他准会一早想到送过来。只是以前在回来的路上,萧图南还总找机会摸摸她的手,或是突然凑过来亲她脸颊一下再逃开,现在回到自己家,又是顺理成章的夫妻,他却再也没有和青瞳有过很亲密的举动了。

萧图南回府,许多政务就跟着来了。他毫不避讳青瞳,就当着她的面和大臣议事,遇到需要决断的事情还和青瞳商量。

青瞳处理政务本来没有经验,然而出身帝王家,却对这些有着极高的敏感度,加之大苑的宫廷本就比西瞻复杂,没过几日,她办起这些事情就游刃有余。西瞻大小官员无不信服,振业王夫妇的声望如日中天。加上萧图南每日油嘴滑舌,变着法逗她开心,青瞳的日子过得好生滋润,眼见气色越来越好,人也胖了一些。

花笺奇怪不已,曾暗地里问过青瞳,为何萧图南居然更信任她了。青瞳只是笑笑道:“他怎么会信任我,恐怕终其一生,心中都不能对我放心了。”

她转过头,竟然妩媚地一笑,“我也一样,再也不会对他倾心相待。花笺,以后遇到爱你的人,千万不要骗他,很疼的!”

又过了半年,青瞳拼却与萧图南决裂的努力只为定远军拖延了半年时间。关中在大旱五个月后终于迎来几场甘霖,百姓倾家荡产地借贷种子,把最后的希望和着麦子一起埋进土里。然而苗种苦熬了一个夏天,刚抽出穗子就经历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蝗灾,别说粮食,就连麦秆都被啃了个干净。

催征赋税的官员和地主却毫不放松,每天都有还不起贷、交不了税被打死的人。关中六个州府、几百万百姓生存的希望就在这些小虫子和暴政的阴影里破灭,逃荒人和流寇遍布郊野。定远军常驻云中,离关中很近,景帝命周毅夫就近率军镇压,又实在不能放心,所以将二十万大军分成许多小股,派来许多官吏分别领兵。

这些官吏秉承以前的习惯,克扣军中粮饷中饱私囊,同时又威逼定远军将士屠杀无辜百姓冒充流寇骗军功,终于逼得武本善部反出军中,成了关中最大的贼寇。其余人也无心战斗,逃亡成风,剩下少数被编入别的部队的定远军军士也不受重用,成了摆设。边陲享有赫赫威名二十载的定远军七零八落,再也无力威胁西瞻人了。

“阿苏勒,来,喝了这碗。”大王子萧定西端起酒碗对他比一比,率先一口喝干,萧图南也端杯致谢,大口喝下。

年迈的西瞻皇帝微笑地看着儿子们,今日是他大寿,宴会上都是自己的子孙家眷。他的眼睛一一扫过儿子们,定西、扫北、震东……儿子的名字代表了他一生的愿望,先安定西瞻本土,平定北褐,跟着威慑东林,最后……最后面对大苑。本来他只敢叫儿子图南,是啊,只是有这样的意图罢了。

谁知就是这个叫图南的小儿子,帮他扫北震东,打下西瞻历代帝王都不曾有过的广大疆土。想到这里,一股热流直冲胸臆,让这迟暮的老人焕发出慑人的神采。他大声道:“振业王!”

萧图南离席站起,看着自己的父亲。

“今日起,你更名平南,用你手中的长刀,为你将来的天下画出更大的版图吧!朕封你为苑王,全权总摄朝政!”众人静默了一下,随即大声恭喜。萧震东露出妒恨的目光,狠狠剜了萧图南一眼。

“父皇!”萧图南拜倒在地,“草原上最雄壮的鹰如果只是骄傲地飞在天上,也抓不住猎物,我还是继续叫图南,以提醒自己那样一个古老的王族是要徐徐图之的,任何的疏忽自大都会犯下错误。”他眼睛瞟向自己的王妃,一闪即回。

“好!”皇帝高兴地站起来,“我的雄鹰,用你自己的方法做吧,让整个天下都是你飞翔的草原。”

萧定西举起酒碗,大声道:“阿苏勒,我再敬你一碗!”他一出生就是长子,注定与皇位无缘,反而使这位大王子难得地心态平和,豁达大度。在所有的弟兄中,萧图南和他关系最好,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干了这碗酒,乌野连忙又替他倒满。

萧定西笑道:“好弟弟,定远军完蛋了,宁国公和左丞相争权争得不亦乐乎,他们的皇帝只会讨好我们。哈哈哈……试问如今大苑,还有谁敢与我们西瞻为敌!”

“还有谁敢?哈哈哈哈……”西瞻人皆大笑起来,雄心在烈酒的激励下升腾,飘荡在整个皇宫上方。

“谁敢?谁敢?哈哈哈哈……”放肆的笑声不住地回荡,殿头的鸟雀惊得四下乱飞,然而就在那一片得意的笑声中,突然响起清冷冷的声音,“我敢!”

喧嚣放肆的笑声像被剪子剪断般地噎回嗓子里,人人都望向萧图南身旁,青瞳慢慢站起来,平静地说:“我敢!”

众人都张口结舌,一片静谧中这清脆的“我敢”格外骇人。半晌皇帝才沉下脸来道:“阿苏勒,管好你的女人!”

萧图南脸色沉下来道:“王妃醉了,乌野,送她回去!”

青瞳突然妩媚地笑了,一瞬间的芳华耀亮了所有人的双眼。“阿苏勒……”青瞳叫着萧图南的名字俯下身,红润的双唇如梦如幻,轻轻贴近他的耳朵,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呢喃道,“对不起,我想回去。”

柔软的唇在他耳朵上轻轻擦过,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吻。萧图南如同电击,心急剧地跳起来,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不”!

青瞳已经拿起他的酒碗迅速转身上前一步,哗的一下,一碗烈酒全都泼在皇帝脸上!

这次是家宴,皇帝并没有高高地坐在御座上,只是在首位单独设了一张宽大的席位。萧图南的座次又是离皇帝最近的,这一下猝不及防,烈酒入眼,皇帝不由得惨叫了一声。

青瞳并不停留,又是上前一步,左手堪堪碰到皇帝的御案,右手的酒碗立即向下一磕,砸成四块,留在手中的锋利瓷片立即划向皇帝咽喉。只听得一声大吼,青瞳手臂一紧,不知被哪一个侍卫抱住。她毫不犹豫,立即把瓷片脱手扔出去,打中了皇帝身边宠妃的肩头,顿时血流不止。那女子大哭起来,好好的寿宴顿时乱成一团。

皇帝擦去脸上残酒,双眼一片通红,脸色寒如玄冰。他抽出宝剑,指着青瞳。萧图南一跃而上,将青瞳抱在怀里,道:“父皇!”

皇帝怒道:“阿苏勒,你让开!”

萧图南摇摇头,仍然紧紧抱住她不放。萧定西道:“阿苏勒!这女子意图谋刺父皇,你怎么还庇护她?别忘了你是西瞻的振业王!”

萧图南脸色变了几次,突然笑了,道:“大哥,父皇,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在儿臣那里不得宠,日子实在过得艰难,所以干脆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们大苑人最喜好名誉,多少直臣只因为敢说话就千古留名!这样愚蠢的举动,偏偏在他们大苑人人引以为荣!这女人要激怒你,不过为了个好名声,我们就成全了她不成?”

“不得宠?”皇帝皱眉,“为何人人传言你们夫妇感情甚好,你还讨来玲珑裘给她?”

萧图南笑道:“父皇,你看你,我讨玲珑裘给的是府里另一个姑娘,非让人说出来干什么,一个女人能新鲜多久啊,您又不是不知道。何况这女人开始看着还不错,就是脾气太大,难道她大苑公主到了西瞻还想我们像公主一样伺候着不成!我是早就烦了,不信你问一下我们府中下人……我有没有在她那里留宿过?”

他小声说:“她若得宠,父皇不会以为我有问题了吧?”

一句话说得好些人都笑了,萧图南又道:“我这就把她带回去,父皇放心,该怎么做我知道的。”

皇帝还在犹豫,萧图南道:“父皇,要不要打个赌,只要我今晚……嘿嘿,她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明天乖乖来给父皇敬酒赔礼。”

皇帝没有笑,他直视了萧图南一会儿才道:“阿苏勒,雄鹰要是有了牵挂,就飞不高了。你是未来的皇帝,我不强迫你做什么,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吧。”

萧图南抚着胸口正色道:“父皇放心!阿苏勒早就想好了!我是忽颜大帝的儿子,永远不会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皇帝凝视他,终于点点头。

萧图南示意乌野带着青瞳走。青瞳并不领情,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你们这些侵我领土的西瞻人,你们等着,三天以后,我会让恶魔偷走月亮,让你们草原的夜晚黢黑一片,再看不见一丝光亮!”

这一下西瞻人个个脸色大变,萧图南突然大笑起来,“王妃,你有那本事,干脆让恶魔去偷太阳吧,那我白天就可以不用上朝,一直和你在一起了!”青瞳在哄堂大笑声中,回望了萧图南一眼,目光仍然温柔。她不再挣扎,跟着乌野走了。

桌子又重新收拾了一下,受伤的妃子被人扶下去包扎了。皇帝的寿宴继续进行,青瞳制造的插曲给他们平添了许多谈资。这酒宴直到三更,萧图南喝了许多酒,已经摇摇晃晃站不住了,皇帝吩咐下人送他先回府。

萧图南刚一出皇宫,就站直身子。他的眼睛烁烁放光,醉态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快点儿备马去找她!”他一字字咬着牙道。

“王爷说要找谁?”他手下的侍卫吃惊地看着他,却见萧图南霍然转身,一鞭子使劲抽到他身上,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苑青瞳!”

那侍卫闷哼一声不敢大声叫,他见王爷眼睛里的怒火熊熊燃烧,胸膛不断起伏着,显然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在振业王府当差十年,从来没见过王爷生这么大气。

青瞳没有睡,在花厅等着他。她已经梳洗过了,换下繁重的首饰衣裳,只把乌云般的长发松松绾起,头上除了一个点翠的象牙扁方,就再也没什么首饰,整个人干净得就像是邻家女孩。她见到萧图南轻轻笑了笑,嘴角带着一丝苦涩。

萧图南真的见了她,发现自己再没有一丝愤怒,只觉得四肢无力。他凝视着青瞳,眼睛里全是痛楚。

青瞳伸手扶他坐下,萧图南没有拒绝,顺着她坐下来。他只是悲哀地看着她,过了半晌才道:“青瞳,你这是要做什么?”

青瞳叹道:“刚才我已经说了,我要回去。”

“回去?”萧图南霍然站起道,“你以为我会让你回去吗?绝不会!你永远都要和我在一起,我永远不会放你回去!”

“永远在一起?”青瞳唇边露出自嘲的笑意,“就像这一年来这样?我们永远这样虚情假意地相处?一辈子好长好长,阿苏勒,我不愿意将就了。”

萧图南一下子沉默下来,许久才道:“青瞳,你总要给我时间。”

青瞳道:“即便我给你一辈子的时间,你知我却不能信我,那有什么意思?你连我的手都不去碰一下,因为我做了背叛你的事,你便用这种方法来惩罚我,你想得到什么?让我知道一下厉害,再也不敢违背你的意愿?”

“不,不,青瞳,”萧图南有些痛苦地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心中一直有个疙瘩,过一段时间,我就好了。”

青瞳走过来,轻轻抚摸他的头发道:“阿苏勒,我相信你,我这样一闹,也许你马上就好了。你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你舍不得我。为了这个,你不会计较了。可要是我再来一次呢?这次契必理只损失了一点儿军粮,要是下一次你的损失更大呢?”

萧图南现出狂怒的神色道:“再来!你还要再来,苑青瞳,你对得起我?!”

青瞳叹道:“有些事情,对不起谁也要做!”

萧图南喝道:“周毅夫的军粮是他自己放的,你们大苑是自己闹饥荒的,你的父皇是他自毁长城的!我只是在旁边看着,这也不行吗?秦失其鹿,天下共逐。我没有去攻打你的国家,到今日,是大苑自己造成的!你回去也没有用!”

青瞳仍旧轻叹,“有些事情,能不能为都要为之。”

“你!”萧图南气结,他的脸色由愤怒慢慢转为怅然,半晌也叹了一口气道,“青瞳,以后我再也不去碰你的国家好吗?什么也不做了,就算大苑被东林、北褐、南诏分了我也不要,你留下来好吗?”

“阿苏勒,听我说,你没有做错,我一点儿也没有生你的气,真的。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理解,换了我是西瞻的振业王,我也会找机会吞并大苑。无论是为西瞻争取利益,还是想斩断我的牵挂,都是应该的。但是实在对不起,你是不能斩断我的牵挂的。你用什么方法,再怎么努力也不成,即便是你完全依照我们的承诺,什么也没有做,大苑如今的局面,我也还是要回去。所以这和你做了什么没有关系,你完全不用后悔。让我走吧,我的牵挂只能我自己去了断。

“与其我们永远心有隔阂,你不如让我回去,只有我自己选择的路,我才不后悔!我只有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今后才可能会真的和你一心。”

“做了你想做的事?要多久?要是做不到呢?”

青瞳目光微微现出迷茫,半晌才道:“不知道要多久,做不到……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但是到了真的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时候,我想我就知道了。”

萧图南仰天冷笑起来,原来气极了的人是会笑的。他狠狠道:“我为了你都愿意不去碰你的大苑,你却为了一件毫无把握的事情就要离开我,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怎么办?哼哼,那你知不知道,你回不去!

“苑青瞳,我不放你走,你必须待在西瞻陪着我,这是我应该得到的!你隔阂吧,你牵挂吧,我不怕!我爱你,我要你,你就永远也别想回去!”

他说着一把把她抓过来,狠狠地、狠狠地亲下去,简直要将她撞个粉碎。

手臂中的人并没有一点儿挣扎,等他发泄似的亲吻完成了,才轻轻在他耳边叫了一声:“可怜的阿苏勒……”一句话就将萧图南击倒了,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打了一拳。他飞快地转过头,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他竟然也会流泪。

青瞳的泪水已经爬了满脸,她轻轻道:“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我回去,我知道!”她苦苦地一笑,“活这么大,要什么都是自己争来的,我早知道我没有那样的运气。”

“自己争?”萧图南气极反笑,“就像你今天这样争吗?你疯了!你想杀我父皇?不是的,你不会这么愚蠢!要不然第一次泼过去的就不是酒了。你怎么了?青瞳,就算你想走,也应该仔细计划,徐徐打算,今日这么一闹,你还想走吗?这简直不是你能干出来的事情!你越这样越别想走!”

青瞳道:“仔细计划,徐徐打算……可惜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她抬起头凝视萧图南道,“今天我说了三日后恶魔偷月,你们最忌讳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就是振业王或者皇帝也不能庇护一个危害草原大神的魔鬼。”

萧图南冷冷道:“你要能说得准,那当然,可惜你只是胡说八道,那也并不是人人都会放在心上。”

“不是胡说。”青瞳摇摇头,“这是萧瑟临走前告诉我的,三日后会有月食!激怒皇帝,能不能找到机会我又不确定。即便又伤了一个妃子,那也不够!这样的预言才是致命的,对吧!如果不出意外,三天后皇帝会派人抓我。”

萧图南惊怒非常道:“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会死!”青瞳平静地说,“阿苏勒,你用垂死的样子留下我,今日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自己陷入必死的境地。你现在只有两条路,不是立刻让我走,就是看着我死!”

萧图南大震,真的!这女人说的是真的!她总是有办法,一次又一次,她总是有办法伤了他,但是所有的伤痛加起来也没有这一次痛。他的心尖锐地叫嚣着疼。萧图南抬起眼,那里面灰灰的毫无光华。

他忍着心里的疼,轻轻道:“青瞳,你忘了吗?整整三日三夜,我们紧紧贴在一起,三日三夜相拥,那是生死契阔、不离不弃啊!”

青瞳嘴边露出苦笑,“奈何,九万里路家国!”

“好……好好……这三日三夜相拥奈何不了你九万里路家国……”萧图南踉跄后退,突然站住长笑起来,声如夜枭,“不是让你走,就是让你死!我萧图南的东西几曾放手?苑青瞳,那你就死吧!”

不知过了多久,青瞳只觉得身子不断摇晃,她慢慢睁开眼睛,四周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却是正在一辆遮着幕布的马车上。她呻吟一声。花笺和她坐在一起,听到她的声音,高兴得哭了起来,“青瞳,我以为他打死你了,呜……我以为你死了!”

青瞳头还有些昏,她慢慢坐起来,轻轻叹道:“不会,我知道他会放我走!不是有把握,我怎么敢如此!”

然而她的话语里一点儿高兴的意味都没有,只有惆怅黏黏腻腻、一丝一丝缠了她满身,就像一个挣不开的大茧,慢慢地、满满地将她包围起来,再看不到光明。

她敲敲车厢,马车停下来。乌野把头伸进来,不知该怎么称呼她。

青瞳轻轻地问:“王爷说什么了吗?”

乌野叹道:“王爷说,等你醒了让我告诉你,总有一日,他的铁骑必会踏破你那‘九万里路家国’,让大苑人变成西瞻人的奴仆!只有彻底打碎你的牵挂,你才是他的!在那之前,让你不许伤了自己,更不许死!问你敢不敢等着他!”

青瞳泪眼模糊道:“好,我就和他赌了。无论如何,我会保重自己,他若真有本事踏破我的山河,我就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说。”

除了这车轮碌碌,天地间似乎再没有其他声音。他们不知走了多久,乌野突然轻轻“啊”了一声,“王爷!”

青瞳掀开车帘,只见山冈上坐着一个人,穿着西瞻牧民常穿的包头服饰。虽然是背对着他们,可是青瞳和乌野都能一眼认出是萧图南。

“阿苏勒!”青瞳唤他。

萧图南没有回头,背上的线条突然绷紧了。青瞳拼命抑制想放声大哭的冲动,紧咬嘴唇,喝道:“走吧!”

乌野愣了愣,见萧图南背影抽动一下,随即不动。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双手紧紧抠住地面,手背上筋络一条条突出来,像绝望的蛇虫。

“走!”青瞳又道,她的声音像被火烧过,脸上不知何时爬满泪水。车轮终于又辘辘响起,在萧图南的守望中声音渐渐远去,渐渐消失。

远远地,风中传来他断断续续的歌声,离得远了,几乎听不见——

你离开我的身旁,把整个草原的光华都带走啦,我还想摘下一把美丽的格桑花,哎呀,还是算了吧,就算草原还开满鲜花,又怎么比得上你一根头发?

哎呀,还是算了吧,还是算了吧……

夕阳西下,青瞳回头望去,在火红的夕阳里,那一个人的黑色剪影又小又清晰。他坐了很久仍然一动不动,倔犟而孤寂。

世间何处寻奇葩?一剪寒梅凌天涯。仙客对此欲归俗,农夫叹绝忘桑麻。

流芳千载任风雪,独呈丹心报中华。莫言三冬无春色,冰山高处万里霞。

比起这一年灾荒对大苑造成的影响,青瞳的痛苦几乎微不足道。

在萧图南回府居住、青瞳无法顺利得到外界消息的半年里,大苑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长达五个月的大旱和接踵而来的蝗灾不但侵害了西瞻南部,同时也席卷了与之接壤的大苑关中地带。同样是颗粒无收,西瞻牧民宰杀牲畜尚可勉强度日,鲜有饿死的人,可其邻居大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首先,因为大苑的人口远远多于以游牧为主的西瞻人,仅关中六行省就共有人口九千万以上,多于西瞻全境人口的总和。人多,自然需要的粮食缺口也就更大!其次,去岁的存粮多半被征收供给西瞻议和用了,百姓手中本就极少余粮,又不像西瞻人那样家家都有许多牛羊牲畜,所以他们就更经不起灾难的打击。

去年冬天起,云中的饥民就陆续背井离乡地开始逃难,直到今年又逢春旱秋蝗,能维持生计的人口已经不足一半。云中以北,竟然出现了千里无人烟的凄凉景象。关中的九千万灾民也占大苑人口总数的六分之一,其中马上面临死亡边缘的也有近百万人。这一百万人四下逃荒,不免沿途滋扰,关中其余地界的百姓也不同程度遭受蝗灾,他们自己也挣扎在饥饿线上,哪里有能力帮助这么多人口?

一时间灾民遍野,流寇四起。勉强可以生存的居民也因为不堪滋扰向关内逃亡。一个国家如果六分之一的人口不能安居乐业,那足以动摇国本了。

景帝再不愿意,也不敢放弃这些百姓不管,可是大苑的府库的确拿不出赈灾的粮食。他权衡之下同意了左丞相的意见,为了防止饥民动乱,朝廷派出重兵把守各大城镇关口,禁止饥民进城,同时派兵挨户盘查家中资产,严令各城镇及村中有余粮余财的富户捐资购粮,在城外施粥救济。本意是先安顿下最可能饿死的那部分饥民,这部分人安定下来了,其余尚有生存可能的人也就不会急着逃荒。

国家大了也有好处,再大的天灾也不可能覆盖大苑全境。眼看接近秋天了,两个月后湖广等地秋粮就可以收割,再算上一个月的漕运时间,只要挺过三个月,第一批粮食就可以接济关中。景帝想得很简单,关中一带历史悠久,尽多百年望族,这些人的钱拿出来接济整个大苑都没有问题,他们中很多人都在朝中有亲属旧故,更应该无条件地支持朝廷的决定。至多便是由各州府府尹写下欠据,这些钱算朝廷借的,慢慢还他们就是了。

可是真正实行起来,却全然不是那回事了。关中有富户是不假,可是他们的根都很深,小小的府尹根本不敢得罪,更不要说派兵去他们家里盘查什么资产。这道圣旨只能是给本来尚可勉强生存的小民贫户带来巨大的灾难。士兵挨户盘查下来,就是有余粮余财也去了一半,何况这个余财余粮没有明确的概念,搜查的人说你有就是有了。城中小户每日都有人被逼至死,家破行乞、卖儿卖女的满街都是。

饥民不许进城,然而城外施粥又远不足用,又有大批饥民饿死。一时间城里城外哭声震天,偷盗、抢掠、杀人……各种铤而走险的行为层出不穷,关中一千八百万里国土尽成不法之地,九千万人皆成草芥之人!

后世史书对这道圣旨的评价是——祸民之深,莫过于此。

是年七月,左丞相杨予筹谋反。

一向与他为敌的宁国公宁晏这次居然难得地支持他的意见,并亲自前去前线慰问军士了。他一走杨予筹就把京郊的十六卫军调去关中镇压乱民,并将朝中少数的武官如英国公李敢等人派往各个关塞镇守,自己亲率禁军保卫皇城安全。对他来说,这是老天赐给他的良机。宁国公不在,十六卫军无法回援,京中九门都尉史杨桓又是他的亲眷。这是真正的有恃无恐,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于是这日早朝,景帝等来的不再是百官,而是几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大惊而呼,“李玄良何在?”

大内侍卫总管李玄良应声而来,也不施礼,只冷笑道:“陛下请快些起驾弘文殿,别让丞相久等!”景帝这才知道李玄良与左丞相早有勾结,吓得眼泪也流出来了。他只磨蹭了一下,李玄良就抽出腰间佩刀望着他冷笑,无奈之下景帝只好随着他来到弘文殿。

威胁这个软弱的皇帝并没有浪费多少时间,等在太和殿外的群臣辰时就接到了皇帝逊位的旨意。杨予筹当然想直接自己当了皇帝干净利索,只是姓苑的突然换做姓杨的,只怕除了自己的亲信,没有人会答应,于是立了景帝最小的儿子二十九皇子宁洅为帝,自己摄政。

朝臣中有不服的立即诛杀,若有要在这个节骨眼辞官的自然是不愿顺服自己,杨予筹一边立即准许,一边派兵将该官员的家眷全部抓来大理寺关押起来。抓到第十三个官员以后就没有人敢辞官了,即便真的生病也只好带病上朝。杨予筹的指令自然无人不从,一时好不威风!

只可惜新皇宁洅只有五岁,每次上朝吓得只是啼哭,要杨予筹硬把他从内侍怀里扯出来丢在御座上,并派一个有力气的侍卫摁着不许他逃走。小孩子自然害怕,群臣的奏事中夹杂着小皇帝声嘶力竭的大哭声。杨予筹自己也觉得不成样子,后来就干脆不在太和殿议政了,有事找他的人直接去弘文殿。

再说景帝当日被逼写下退位诏书以后即被囚于后宫。杨予筹四顾之下选了个偏僻但地方还够大的破败宫殿将他锁在里面。那宫殿上方的匾额已经残破不堪,景帝认了许久才辨认出是“甘织宫”三个字。他很疑惑,完全不记得自己皇宫中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头两日衣食就不得周全,这宫殿窗纸都破了,四下里秋风呜咽,景帝好容易在一个偏殿找到一床打满补丁的小被子裹在身上御寒。好在这被子破虽然破,却挺暖和的,只是太小了,不足以遮蔽他这样一个成年男子。他围着这破烂被子只是日日垂泪,一日听见杨予筹在外面咆哮,吓得不停哆嗦,仔细听却是杨予筹吼道:“滚!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给她把门打开,她愿意陪就去陪吧!到时候别怪我不留情面,成全你们死在一起!”原来不是说给他听的。

锁链声响,杨淑妃一身素服进来了,满脸都是泪痕。后宫众人都被囚禁起来,景帝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嫔妃,没想到却是这个杨氏。杨淑妃一进门就痛哭着扑到他身上,毕竟是丞相亲女,杨予筹说得再厉害底下人也不敢太得罪,有了她的庇护,景帝的日子才过得好了一点儿。

杨予筹的威风并没有维持多久,外出戍边的十六卫军部分士兵秘密集结,于八月初回京反扑,直到了皇宫外围才被拦住。十六卫军的左右大将军及中郎将等重要将领早被杨予筹支去边关,他发动政变的同时已经派部下夺去他们的兵权监视起来了。这些兵士大多是京中亲贵子弟,除了这些久在军中的将领,是什么人能命令得动这些少爷兵呢?

却见领头的将军没穿盔甲,身着朱红色广袖八龙四海亲王朝服,原来是被封为显亲王的九皇子。景帝成年的儿子共有六个,除了太子居于东宫,五个都在宫外建府居住。杨予筹发动兵变的时候又只有九皇子显亲王一人逃脱,没想到他居然能联络到分散的十六卫军回京勤王。杨予筹急忙率兵抵抗,一边传令已经从大内侍卫总管升为禁军统领的李玄良火速支援。

李玄良率三万禁军来是来了,可一个杨予筹意想不到的人也笑眯眯地跟了来。李玄良正恭敬地低下头听他指令,看到宁晏猫儿玩够了老鼠一样的笑容,杨予筹遍体皆寒,明白了大势已去。怪不得李玄良突然巴结着主动投靠他,怪不得宁晏这老匹夫突然要求离京,他早算准了自己会发动政变,借着自己这把刀,他达成了自己想做却不愿意做的事情。

九皇子见到他却很高兴,大叫:“宁国公,快快诛杀国贼!”

宁晏微笑挥手,指着混战中的所有人命令禁军,“将逆臣杨予筹和他的部下全部诛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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