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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不死,有什么好?

“啊,不行!”乌野惊讶地看着阿苏勒,“这是被恶魔附体的人,帮助他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灾祸!恶魔会跟随你!”

阿苏勒撇撇嘴,“恶魔?让他跟来吧,我还想看看恶魔长什么样子呢!”

乌野犹豫很久,还是道:“就算不是因为恶魔,我们也不能为这点儿小事轻易得罪可贺敦部落啊!打扰别人的祭天仪式,那是和杀了他们大首领一样的血仇!阿苏勒,请你别冲动!”

那边被缚的人好像说了些什么,可贺敦的战士突然骚乱起来。领头人一鞭子狠狠地抽在他身上,喝道:“恶魔,你又要带来什么灾祸?!”

随着这一鞭子,白衣上飞起一溜血花。那人叹息一下,随即转过头,用很大的声音道:“看热闹的人们,他们不肯走你们就快去吧,一会儿狂风和黄沙就会埋葬这片土地,留下来的一切都会失去生命,没有什么热闹好看的了。”

他说的竟然是汉话,想必是听到阿苏勒、乌野和青瞳说话都用的是汉语,所以直接说汉语了。

西瞻两百年前曾臣服于大苑的开国皇帝,从那时候起汉语就在西瞻的上流社会里广为流传,成了身份的象征,只有低贱的平民和奴隶才说西瞻话。直到近几十年来大苑国力衰弱,西瞻人再瞧不起大苑人,上流社会里才重新听到西瞻话。特别是这二十年来,说汉语的人数更少了,只是像乌野、阿苏勒这样的贵族才会自小学习汉话。这个罪人会说流利的汉语,表示他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

在大苑则相反,由于对西瞻人的怨恨,在呼林关内说西瞻话会有生命危险,只有战场上的士兵常年和西瞻人交战,可以听得懂一些。青瞳暗地里认为会西瞻话对杀敌有帮助,组织士兵学过一段时间,最后因为士兵的学习热情太过低下,只好算了。包括她自己也说不来西瞻话,阿苏勒和乌野照顾她,一路都是用汉语和她交流。

这几句话又让他挨了好几鞭子,但是可贺敦的战士明显慌乱起来。

阿苏勒开始听到他的话还很不屑,“原来是个巫师,怪不得会被当成恶魔附身给晒死。什么狂风黄沙,我就不信你还真能搬动恶魔,叫来一场狂风把你救出去。”

然而阿苏勒看到可贺敦的战士人人面露惧色,不由脸色也凝重起来,对哨兵说:“你去问问他们,这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对青瞳道,“执行日杀裂、驱除恶魔的都是族中最勇敢的战士,每一个都要身经百战,连他们都害怕,难道说这个人真有些道道?”

阿苏勒随即摇头,自嘲道:“我也胆小起来了,这里又不是大沙漠,只是一小片沙海,从来没听说过这里发生过沙暴,还说什么埋葬这片土地,那得多大的沙暴啊!再过去不到两日的路程就是绿洲草原,就是真有沙暴,我也不相信我们的战士会走不出去!”

片刻问话的哨兵回来了,道:“可贺敦人说这个人眼睛里住着恶魔,被他看到的人就会失去灵魂,还说恶魔通过他传播灾祸。他说下雨就会下雨,说刮风就会刮风,说着火就会着火,从来没有错过。”

“啊?有这种事?我不信!”阿苏勒道,“去问问他一会儿是多久?我还真想等着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说什么就会有什么。”

他的声音很大,血圈中的罪人已经听见了。他嘴角又露出嘲讽的笑意,“看热闹的人,别让不相干的热闹夺去你的生命,我这恶魔并不想你们这么多人陪着死。我说的一会儿是七个半时辰,到明早该日出的时候,你们将看不到太阳,黄沙会把整个天空填满。从现在开始奔跑,一个下午加一夜,你们能平安出了沙漠,快去吧!”

“七个半时辰?”阿苏勒笑起来,“就算你能预测灾祸,我也不相信你能预测得准确到这个地步。除非你不是人,真的是恶魔!哈哈哈哈……”

青瞳淡淡地道:“确实有人可以准确地预测灾难,善看川泽日月的人自古就有。大苑的典籍曾有记载,古时候有人能将下雨的时辰精确到刻,雨量精确到分。”

阿苏勒“哈”了一声道:“女人,这是这么多天来你对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沾光了,沾光了!”他站起来转向那个罪人,“恶魔!再说两句话来听听!你要能逗得这女人笑了我就饶你不死如何?”

“不死……有什么好……”那罪人清清淡淡地一笑,不再开口。

阿苏勒狭长的眼睛眯起来了,他微笑着慢慢说:“知道吗?你错过了活命的机会!”他虽然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可是青瞳却觉得声音中透出一丝寒意,让人不自觉地就会相信,他有这样执掌别人生死的能力!

青瞳诧异地看着他,却见阿苏勒迎上她的目光,眼睛夸张地瞪起来道:“哇,看我了,看我了!正眼看的,这是这么多天我第一次看见你的黑眼珠!女人,这些天你不是低着头,就是板着脸,好容易看我一次,还总是眼神一瞟就走,白眼珠多黑眼珠少。我还当你眼睛出什么毛病了呢!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眼睛要是再出毛病,恐怕图南哥哥更看不上你了。”

花笺怒瞪着他,青瞳目光中的灵气消失了,又恢复成漠不关心的表情。她和孩子气甚重的阿苏勒没什么好计较的,“乌野将军,走吧!”她的声音淡漠。乌野应了一声,招呼士兵起身列队。

阿苏勒长眉一轩,隐约显出一点儿失望,随即又恢复成嬉皮笑脸的模样,道:“乌野,天气太热,你带着那个傻女人走吧,我要留下乘凉!”

乌野吃了一惊道:“你不走我回去干……我回去怎么和王爷交代?”

阿苏勒道:“这个恶魔说明天早上黄沙会把这里埋葬,这女人也信他,我偏不信,就是要看看是不是真的。你们到沙海外面等我,最迟明天夜里我就去和你们会合。嘿,女人!”他转向青瞳笑眯眯地道,“我们打赌如何?如果明天晚上你看见我,就要给我亲一下。”

他等着看青瞳勃然大怒的样子,然而青瞳还是很平淡地道:“这又何必?即便你赢了敢亲我吗?你不要命了?!”

阿苏勒道:“那你就别管了,你是没把握赢我吧?怕让我亲了图南哥哥更看不上你?放心,我们西瞻人不计较这些。”

以青瞳对西瞻习俗的了解,阿苏勒是在胡说。西瞻风气虽然要远比大苑开放,可那是针对未婚或者失去伴侣的女子,像她这样已经和堂堂王爷定下婚约的人,阿苏勒竟敢公然调戏,按理饶不了他。却见乌野对他的话不甚在意,大概不是萧图南和这表弟特别亲厚,犯些小错全不在乎,就是西瞻人根本没把她这大苑送来和亲的公主放在眼里。

青瞳摇头道:“我没兴趣和你打赌,一起走吧,就算只有一分可能,为赌气去冒险也不值得。”阿苏勒凝视她,眼神很复杂,突然他把眼睛一瞪道:“呸!成天看到你这么半死不活的样子,真晦气!随便什么人说的话你也信!我就是不信了,你怕死你走,我偏要留下来,看你明天有什么话说。”

“不!阿苏勒。”乌野急了,“无论如何我不能单独留下你,你不走我也不走!”

青瞳轻轻重复“怕死”两个字,突然笑了,落寞道:“不死……又有什么好呢?”话说出来,才发觉这语气和那个罪人几乎一模一样,想必他也有不为人知的伤心事吧。

她怜惜地看了一眼罪人,可贺敦人既然说他“说下雨就会下雨,说刮风就会刮风,从来没有错过”,那这人很可能是个对川泽地理研究得十分精到的人。如果在大苑,应该做了监天师,可惜在这个野蛮的地方,竟然要被当成恶魔虐杀。

阿苏勒眉目之间又有怒气一闪而过,他大声道:“好哇!既然都是不怕死的,就一起留下,嘿,恶魔!你要是说对了,我就救你出去!”

乌野见他打定了主意,只好吩咐士兵扎下营帐。为了防止万一真有沙暴,乌野又率领士兵们挖下深坑,让士兵们挤一挤,空出几个大帐来,将行李中沉重的米粮整理在一起,装进封好底子的营帐里。将这巨物堵在坑边,估计即便有大风也吹不动,人躲在这么大的袋子后面应该没有问题。他们忙了整个下午才布置完成。

阿苏勒说的是汉语,可贺敦战士听不懂,他们是要等着确定这人死了好回去交差的,见这么多人都不肯走,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全神贯注地戒备。

青瞳任由身边的人忙忙碌碌,只是偶尔看一眼血圈中的罪人。这个沙漠之夜和十几天来没有任何区别,沙粒在夜晚呈现厚墩墩的蓝白色。深蓝色的夜空挂着沉甸甸的金黄圆月,看月亮那么圆,又是十五了吧。

整个夜静得一片死寂,连前些晚上壁虎走过的沙沙声也听不见。别说风暴,连一丝微风也没有,越发使这个夜晚燥热难耐。

月亮终于渐渐隐去,太阳虽然还没有出来,天空已经发白,可以借着晨光看清四周了。不但没有沙暴出现,甚至连一丝刮风的迹象也没有。眼看着天越来越亮,这一个晚上大家算是白紧张了。大家又等了一阵还没动静,西瞻士兵都骂起来。他们又把帐子拆开拿出东西重新放到马和骆驼的背上,准备趁早晨天还不太热,要多赶一点儿路。

阿苏勒得意地看着青瞳,对着那罪人虚虚挥了一鞭子,笑道:“不是我不想救你,可惜你自己没本事,死去吧!”

青瞳也惋惜地看向那个罪人。他仍然绷直躺在沙子上。一天过去,他晶莹的嘴唇干裂了,血渗出来却更突出那唇优美动人。

她对这人总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怜惜,于是来到血圈外面,花笺快步跟上。可贺敦人抽出刀来想拦,青瞳用蹩脚的西瞻话道:“我只是看看。”可贺敦是西瞻的附属部落,这一行人一看就是西瞻贵族,他们不敢拦阻,犹豫一下就让开了。

谁知她不是远远看看就罢,青瞳一脚就踏进血圈,可贺敦人都惊叫起来。圈里被认为是恶魔的领地,从来没人敢进去。他们一时不知该拿这个人怎么样好,这声惊呼还没停,紧接着又是一声。却是花笺也一脚踏了进去,随即西瞻人也是齐齐一声惊呼。西瞻人多,这声比前两声都大。青瞳回头,见阿苏勒也跟了进来,脸上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

青瞳走上前仔细打量着这个白衣人,许久过去,这人连一丝动作都没有。若不是他唇上血迹殷红,青瞳就会以为他已经死了。青瞳伸手过去,解下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不知为什么,她很想看看有这么好看嘴唇的人长什么样子。这个动作引起所有可贺敦人的惊呼。他们齐齐闭上眼睛,声音里竟然充满恐惧。

黑布移走,亮光刺激得他纤长的眉毛微微皱起,带动优美的睫毛也轻轻颤动,就像雏鸟刚刚展开的羽翼。

青瞳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紧闭着眼睛,于是问道:“为什么不睁开眼睛?”

那人声音里有些惊讶,“你不怕我看你?”

“怕?”青瞳十分奇怪,“为什么怕?”

阿苏勒撇嘴道:“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嘛,可贺敦人说他眼睛里住着恶魔,被他看到的人就会失去灵魂,不过是胡说的。你倒是睁眼让我看看,恶魔长什么样?这可是你最后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了。”

“说得对,我们大家都要死了,还怕什么恶魔。”那人微微一笑,缓缓睁开眼睛。花笺“啊”了一声,青瞳和阿苏勒也是一怔,三人的眼光都锁在这人脸上移不开了。

他的眼睛是奇异的一黑一蓝两种颜色,偏又配合得那样好看。那只深蓝色的眸子中像是凝固了整个夜空,当中一点一点流淌着星星的光芒。那不是银光,也不是白光,就是这种悠远的青色竟然会发光,在眸子中蜿蜒潋滟,慢慢躲进浓密的睫毛里。以前青瞳对自己的名字并不满意,觉得有些像女鬼。此刻真的看到青色的瞳人,这才发现,青瞳——竟是那样极致的美丽。

这样奇异的眼睛,怪不得被人说是眼中住着恶魔。

他凝视着青瞳道:“你很美,我最后这一眼看得不错。”

阿苏勒清清干涩的嗓子才道:“女人,看够没有,我们走吧。”

那人道:“昨天让你走不走,现在走不了了。”

阿苏勒笑道:“你又想说你那黄沙埋葬天地的预言?现在恐怕八个时辰也过去了吧,哪来的黄沙?还是你改主意了,让洪水淹了这里?”

那人道:“没有八个时辰,只是七个半时辰多一点儿,只有越接近,我的感觉才越准确。现在还有半刻钟。”

阿苏勒“呸”道:“还有半刻钟你死,闭上乌鸦嘴吧。”

那人微微一笑,看着已经透亮的天空,太阳马上要出来了,他默算时间道:“还有十个呼吸的时间……九、八、七……”

随着他的话,忽然一阵狂风掠过,天空像是舞台拉开了序幕,天色开始变红,瞬间转为深红。天气更加闷热起来,似乎突然被注入某种能量,空气中飘浮着大团热气。晨光被这些热气夺走了,沙漠中又现出黄昏才有的颜色。天色开始不断变化着,一会儿呈灰黑色,一会儿呈土黄色。

“他妈的,居然是真的!”阿苏勒脸色铁青,突然一伸手,紧紧抓住青瞳的胳膊。几乎是同时,青瞳向前一扑,将花笺揽在怀中。三个人立足不稳,一起跌在地上。

“三、二、一,来吧!”那罪人露出微笑,美丽的眼睛在青瞳脸上流转一周,随即合起,此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还没等他们爬起来,沙漠边缘又现异象,深红色的天降下一股黑线,那黑线扭曲盘旋着,宛若活着的生物,不断地向地面探下身子。越旋越大,地面的黄沙如同听到召唤,竟自己飞舞着迎上那条黑龙。这一黄一黑终于接在一起,如同天和地各自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拧在一起,这无与伦比的碰撞瞬时就发出整个沙漠都能听见的咆哮声。

黑龙得了黄沙的助威,立刻涨大身子,天空都被染成黑色,就像遮了一块巨大的黑幕,向着这些渺小的人类当头罩来。

“龙吞沙!龙吞沙!”可贺敦人面无人色,双手伸向天空跪下来。许多西瞻士兵也跟着跪下,竟然不是料想的小沙暴,而是足以毁灭一切的龙卷风!

阿苏勒脸色发白,在发怒的自然面前,他也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把青瞳的脑袋整个摁在自己怀里,替她挡住一点儿沙尘。青瞳用力挣扎,从他手臂的缝隙里看见乌野冲他们跑过来。这个时候人类的脚步十分艰难,乌野的腿奋力抬起却跑不动,反被狂风吹得后退了一步。他大声喊着什么,然而狂风的咆哮轻易掩去了乌野的声音。远处的呼啸声来得极快,初始是尖锐的虫鸣声,转瞬间咆哮若大堤决口,万马奔腾。

那块黑幕在她的注视中,刷地过来了。天际间立即一片朦胧,青瞳觉得自己被一种雾纱样的粉末给围了起来,呼吸已不通畅,稍一用力,满嘴都是枯黄的沙子。青瞳下意识地把花笺揽得更紧,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掩住口鼻。与此同时,阿苏勒的手伸过来,把青瞳的脑袋更往自己怀里按过来。青瞳隔着阿苏勒的衣襟,才吸到一点儿没有沙子的空气。

突然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几乎要腾空飞起。阿苏勒一声大吼,一拳打在地上,竟生生伸进半尺有余,将他们三个暂时固定下来。血迅速从那个沙坑泛出来,将这小片沙子染成暗红色。

青瞳看着血圈外跪着的可贺敦人一个接一个地飞起来,瞬间就混进铺天盖地的黑幕中消失不见。他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那叫声又凄厉又无奈,颤弱着在风中闪了一下,又立即消散。

狂风就这般卷着黄色霸道地扑来,能抓走的东西它都要抓走,闪电般地抓得无影无踪。眼看着马儿也站不住,悲嘶着飞上天空。

青瞳他们三个身子一滑,阿苏勒的手臂终于也抵不过自然的威力。他又是大吼一声,手指紧紧抠住沙地不放,五指霎时在沙子上划出五条血痕。

然而这虚浮的沙毕竟不能依靠,眼看他们三人也要腾空而起。阿苏勒紧紧咬着牙,他死也不愿意放开手中的女人,这辈子什么时候做过有始无终的事?什么时候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只有这个女人,真是太难太难了,然而他就是不想放手。他拼尽全力抠着地面,连手反被那个女人握住都没感觉。青瞳大声喊着什么,然而他神志已经有些模糊,没有听见。

青瞳气极,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阿苏勒一惊回过神来,才听青瞳道:“放手,我说一二三,我们一起用力滚过去抓住木桩!”他睁眼一看,只见狂风中只有犯人行刑钉下的那五根木桩依然挺立着,日杀裂的酷刑要保证犯人尸骨成灰,依然要这五根木桩为记,所以这些尖木钉得极深,居然在狂风中保持不倒。

他依言放手,三人瞬时就要飘起。在青瞳的呼喝下,三人一起奋力翻滚,终于阿苏勒的后腰碰到一根木桩,他连忙用力,三人一起紧紧抱住这唯一的支撑。

狂风疯狂地抓着他们摇晃起来。大海,不知为什么他们第一个想到的词不是龙卷风,而是大海。而他们,就像大海里的一叶不停跌宕起伏的扁舟。

狂风不停地吹着,卷起了大片的黄沙和碎石,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一般,天色更暗。四周几乎见不到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狂风就像巨大的旋涡,在黑暗中疾速旋转奔涌,黄沙碎石雨点一样刷刷砸落。青瞳的身体被阿苏勒护住,只听见他身上骤雨一般响着。然而青瞳已经顾不上他了,此刻他们也几乎跟着风旋转起来,如同一片正在飞速下旋的落叶。

如果能看见四周,青瞳就会惊奇地发现只这一会儿工夫,周围的沙丘就改变了面貌。呼啸而过的狂风带着沙尘向着一个方向不断地移动着,小山一样的沙堆就像孩子手里的积木,被犹豫不决的孩子一会儿放在这边,一会儿又放在那边。

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之中,在那遮天铺地的大风沙下,人的生命,便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子,四周已经被各种沙石塞满,呼吸变得很困难。青瞳把头深深地埋在阿苏勒背上,不再抗拒他的温暖。阿苏勒的手摸索着伸向青瞳,青瞳立即握住了它。此时即使这样伸过来的一只手,给她的是一种无言的支持,甚至理解。

阿苏勒眯着眼睛,努力地想看她一眼,在这模糊一片的暗黄中,那么近的距离也只隐约可见一些轮廓。青瞳脸上神色安宁,好似在这天地之威中,她也根本就未曾恐惧过。然而她眯着的眼睛又恢复了活力,阿苏勒满意地想,对了,这样才对!这种闪着光芒的双眼才是这个女人该有的,前几日的麻木安在她脸上根本不合适!

几乎是突然间,他们身边的沙子就停下了。原来在最剧烈的旋风中心,天是一种油润的橘红色,空气中像蒙上了一层红粉,沙粒在急风中竟不再动。它们优雅地悬荡着,如同被一只神奇的手托住一般,按着舞蹈的韵律分开,再合拢,拼成无数奇异的图像。

大风在下午才停下来,天空呈现一种厚重的褐色,远看如同一张巨大的绒布。风中那些细小的浮尘来回缓慢飘浮着。青瞳在暗淡的天光中抬起头,她身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头发杂乱干硬,已经与粉尘混在一起,干干地趴伏在她的头上,像几条缠结在一起的绳索。她稍微一动就赶紧停下来,头晕得厉害。

这时才发现四周的景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熟悉的沙丘和零星的沙生植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平整如镜的万里黄沙,表面上水波一样荡漾着一丝丝细纹。这细纹连绵不绝,直荡漾到天地尽头,已经不知道哪里才是走出沙海的方向了。

青瞳被阿苏勒护住,花笺又被青瞳护住,所以三个人中,她看上去最干净。花笺挣扎着站起来,奋力去挖沙子。阿苏勒先是愣了一下,才发觉她挖的是五条绳子交汇的地方,应该是想把那个罪人挖出来。他暗自不屑,挖出来难道还能活吗?

青瞳已经上前和她一起挖了,还好沙子轻软,片刻那罪人的脸就露了出来,伸手向鼻端探去,已经没了气息。

花笺温柔地解下他颈中的绳子,刚才的风沙摇晃让本来已经勒得紧紧的绳子几乎陷进肉里,解下来脖子上就显出吓人的红痕。阿苏勒本来不屑,看她们忙得起劲也过来看了看。他见到那人脖子上深深的红色不由轻轻“咦”了一声。青瞳问:“怎么了,阿苏勒?”

阿苏勒捏开他的嘴看了看笑道:“这小子倒是好运气,脖子勒得紧,居然没吃沙子!”花笺怒视他道:“人都死了,没吃沙子有什么值得高兴!”

阿苏勒笑着转身,突然在他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那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颊慢慢涌起潮红。阿苏勒笑道:“没吃沙子也没被卷走,就是说啊,这小子很可能没死!”

花笺大喜,上前替他捶背,半晌那如同蝴蝶翅膀的睫毛才动了一下,仍是虚弱得睁不开眼睛,可是他还真的活了!

花笺大喜道:“你还好吧,你……你没事了吗?”他睫毛颤动一下,睁开奇异的眼睛,看清自己身边几个满身黄沙的人,才发觉仍在尘世。真是,死……也是不容易的事啊!他嘴角轻移,苦笑了一下。

花笺见他睁眼,十分高兴,道:“你……你叫什么名字?”他迟疑了一下,才吐出两个字,“萧瑟。”他的声带也许受了伤,声音十分粗。

的确,他的名字如同他的人,寂寞而苍凉。

阿苏勒不耐烦起来,他身上系着一个精致的小水袋,水袋是每一个过沙漠的人必备之物,但是他这个显然只是意思意思,装不了多少水。

他拍拍水袋向青瞳道:“咱们快走吧,水就剩这么一口,这鬼沙漠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去呢!和他浪费那口水干什么!”

青瞳还没说话,他又转向花笺,漫不经心地道:“水不多,这个丫头不能带,以后给你找好的!”

青瞳愣了一下,沉声道:“祝你好运,再会!”随即对花笺道,“我们走这边。”

阿苏勒皱了皱眉头,见青瞳毫无商量的余地,脸上又现出笑容,“好了好了,带着就带着!他妈的,死活看老天的意思!瘸子,你自己留下吧,我们要是运气好,两天就能走出沙漠,到时候叫人回来救你!要是运气不好或者用的时间太长……”

他咧咧嘴,结果自然不用说了。其实即便运气好,路一点儿也没走错,一来一回也要四天,加上这人已经晒了一天,活下来的可能也很小了。

花笺突然叫了声:“青瞳!”青瞳回头,见她满脸都是企求的神色。她又叫:“青瞳,我们带他一起走吧,总不能把他丢下啊!”青瞳看了阿苏勒一眼,阿苏勒一下子就跳开了,道:“女人!你不是想让我背他吧?老天哪,我也不是铁打的。你看我的手,你就不可怜我?”他伸出手,两手都是很深的伤痕。

青瞳又回望花笺,她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如同姐妹一般。那个月夜离非是不肯跟自己走,而花笺呢,明知前面是火坑,任青瞳怎么说她也不肯离开自己,于是就一直跟着来了。那是她生死相依的姐妹,而这是花笺想要的东西。青瞳微微一笑,来到萧瑟跟前将他拉到自己背上道:“我背!”

三个人都是一惊,花笺道:“不……青瞳,我自己背。”青瞳摇摇头,“你背不动,你知道我力气比你大。”

阿苏勒脸色青红不定,恨恨地看着她。青瞳已经背起萧瑟开始走了。沙子很软,踩起来更加费力,萧瑟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人紧紧贴着一个少女温软的身子,他们两个的头靠得那么近。青瞳的长发不断撩拨他的脸,她脖子上的汗毛清晰可见,她吃力的呼吸清晰可闻,萧瑟只觉得自己紧张的心都不能跳了。腿上本来没有知觉,但被这样的手臂绕过,紧紧贴在身上,他竟觉得有热流流淌一般躁动不已。

阿苏勒开始很是愤怒,铁定心不帮她,看她能走几步路,没想到两个时辰过去,青瞳竟然还能走!他实在佩服她的毅力,于是咆哮着冲上去,一把将萧瑟从她背上扯下来,扛着就走。到了晚上所有人都十分累,阿苏勒勉强刨个沙坑大家就都躺下休息了。

带上萧瑟的好处和坏处同时出现了,坏处是带上这么个累赘行走更慢。第三天结束后阿苏勒不得不认输,和青瞳换着背他,要不然谁也走不动。好处是这个人就像指南针一样精确,他眼睛都不用睁开,手指一指就是正确的方向,张嘴就说出还剩多少路,没有他恐怕这几个人早迷路了。

人是靠信念支撑的,就是没有水,如果明知道还有多少步就可以走向胜利,大概绝大多数的人也可以坚持下来。

当第五天傍晚,看到横亘千里的大沙漠在北部边缘地带逐渐出现的绿洲,看到星星点点的牛羊自由自在地吃草,这本该狼狈得要死的四个人居然一个也没倒下!

从遥远的天山吹来潮湿的风,呼吸之间令人心肺滋润。这一行人都觉得胸怀大畅。

当晚他们借住在牧民的营帐里,花笺用布包住萧瑟的蓝眼睛,对借他们帐篷住的老大爷说他这只眼睛是瞎的。老大爷对五天前的风暴十分欷歔,“腾格里大神发怒啦!可怜的孩子,你们居然还能活着出来,瞎一只眼睛不算什么啦!”

他们四个在这里休息了三天才恢复力气。第四日清早,青瞳从牧民那里借了个锤子,拿出怀中的玉杖,当着阿苏勒的面砸成几块,然后挑了一块看不出形状的送给收留他们过夜的老人。他们身上都没有什么钱,值钱的只有这个了。

前途未卜,留着刀总是有些用处,所以青瞳选择这个玉杖下手。阿苏勒看着她一下一下砸着那象征身份的翡翠权杖,脸上阴晴不定,然而他并没有阻止。那个老大爷对这四个客人有些恋恋不舍,嘱咐了好久才放他们离去。

青瞳走过这片村落,站住了,柔声说:“阿苏勒,我们在这里分手吧。”

阿苏勒并没有显得很惊讶,只是声音沉闷,“这么说,你不想和我去聘原了?”

青瞳点点头道:“是,我不想骗你。前些天出了些变故,让我很灰心,觉得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可是这一次经历生死,我觉得那样不对,所以不想委屈自己了。阿苏勒,你自己回去吧,和萧图南说我死了,好吗?”

阿苏勒阴沉着脸道:“凭什么你觉得我会帮你骗图南哥哥?我偏要把你带回去讨好他!”

青瞳轻轻一笑道:“别孩子气,你现在没有力气拦住我,自己不知道吗?”

阿苏勒使劲咬咬牙道:“昨天半夜就发觉了,死女人,你做了什么?”青瞳上前温柔地替他整理一下额头上的乱发,道:“没事,一点儿小药,三天后你就会有力气了。”临走时,阿黛替她准备了不少小东西。这个江湖女子,青瞳暗自摇头,看来周毅夫以前的日子不算好过。

青瞳上了大爷给她准备的马,招呼花笺和萧瑟,“走吧!”

她说罢转头颇留恋地看了阿苏勒一眼。所有她认识的男人里,只有他和自己共历过生死,狂沙漫天的那一刻,阿苏勒伸过来的手温柔有力,那是青瞳从没体验过的安全感。

“等等,女人!”阿苏勒突然叫起来,“我和你一起走!”

青瞳大惊,“阿苏勒!”

阿苏勒叫道:“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和你一起走,反正你不就是想私奔吗!我和你私奔好啦!”

青瞳皱起眉头道:“你胡说什么,你在这里有身份地位,又有家人,怎么能和我走!我带着萧瑟是因为他留下来有生命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苏勒“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是说这个瘸子呢,我说的是你那心肝宝贝离非。那天晚上你不是想和他私奔吗?什么出了点儿变故,你很灰心,不就是想私奔人家不肯吗?这也叫变故,你想私奔我陪你,这点事儿有什么大不了的!”

青瞳变了脸色,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天你……不是没听见吗?”

阿苏勒道:“哼,我从狼山上冲出去后还当你出事了,急得四下找,你们的话就听见一个尾巴,可是看你那副眉毛眼睛都含情脉脉的样子,就是一句话没听见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啦!何况我还听得清清楚楚的。”

他捏细嗓子,学着女人的声音,“我不用吃什么好的,我几乎什么活都会干,我们在一起会过得很好……奶奶的,那小子哪点儿值得你这样?气死我了!我阿苏勒也不用吃什么好的,我也几乎什么活都会干,要私奔你跟我吧。”

青瞳一时怒气攻心,脸上都变了颜色,咬牙道:“那你还装成没听见的样子……”

阿苏勒脸色也沉下来,平静地道:“我当时气极了,刚说了一句‘你哪里也不许去’,你的眼睛立刻露出杀机。我若不装,只怕你要灭口了吧。”

青瞳愕然望着他,这个阿苏勒绝对不是外表看上去那样简单。这样的神色已经露出过几次了,只是他一开始就语出轻薄,所以自己才小瞧了他。

阿苏勒也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道:“那晚我也没有晕过去,你知道吗?我被离非背下去心里急得快疯了,他就那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山上?你眼睛里那么绝望,我真怕你会不想活了!可惜我连出声也不敢,一出声你一定先杀了我给你的离非清路。还好,你没有那么脆弱。”

阿苏勒缓缓地在她马前跪下一膝,解去自己上衣。这些动作他做得庄重无比,青瞳竟只能呆呆地看着他露出胸膛。

与文弱的相貌并不相称,他的身材矫健修长,肩背是流畅有力的曲线,隐隐也有周远征那样猎豹般的韵律。只是这身上纵横交错,全是未痊愈的伤痕,看上去有些吓人。

阿苏勒仰望着青瞳,慢慢将右手覆在额上,清清楚楚地说:“身上的伤痕可以证明,我,阿苏勒,能用生命守卫你!放下你的心,跟我走吧!”

青瞳觉得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萧瑟转过头,忽然道:“你,阿苏勒!为什么不用另一个名字?可以用生命守卫她,为什么还要欺骗她?”

阿苏勒开始惊愕,端详了萧瑟一会儿后脸色渐渐冰冷,他的声音冰寒透骨,“你若敢说,我不会饶过你!”

萧瑟毫不犹豫地和他对视道:“你说我敢不敢?”

他转向青瞳道:“阿苏勒在西瞻话里的意思是长生……”

他停了一下,在青瞳和阿苏勒都阴沉的脸色里仍然把这句话说出来,“那是皇帝给自己最喜爱的幼子取的小名。振业王萧图南,如果不是昨夜你起来发信号,我也想不到阿苏勒就是你。”

萧图南慢慢从地上站起来道:“那么你昨晚为什么不说?”

萧瑟道:“我想看清楚你对她是好意还是恶意,你既然说愿意和她流浪,今早放出信号让你的人尽快赶来又是什么意思?”

萧图南眉毛一跳道:“你认得我的信号?”

萧瑟淡淡地道:“我知道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多,有机会你可以慢慢了解。”

萧图南凶恶地盯着他道:“果然是妖孽,我要把你送回可贺敦部,你就该被活活晒死!”他转向青瞳,看着她冷冷的目光笑道,“怎么,生气了?”

青瞳声音平淡,然而内容却不平淡,“不是生气,是愤怒,或者可以说是暴怒,我现在就想使劲一口咬死你!”

萧图南指指嘴唇,笑道:“咬这里吧。”青瞳不回应他的玩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萧图南神色凝重起来道,“女人,你好好听着。依照西瞻的祖制,年长的儿子们驻守四方;最亲的小儿子继承父亲的帐篷和奴隶,成为新一代的家主。”

青瞳道:“这我知道,你们西瞻是立嫡幼子,而不是嫡长子,你直接说下一任的皇帝是你便是,看我会不会稀罕。”

萧图南道:“不要插嘴,你听着就好!这些话即便是我说出来也会有大麻烦。

“当初西瞻这个规矩本来是为了部落发展的需要,可惜从家主到大君,再到现在西瞻建国称帝已经两百多年了,这老祖宗的规矩还没有人去改一改。这两百年来,每一个继承皇位的都是上一任皇帝最后宠爱的妃子所生,包括我母后,她前面已经废过三个皇后了。过早得到恩宠的女人没一个有好下场,从无例外!

“父皇和群臣答应我娶你做正妃,就是认定你不可能生出幼子,明白吗?这样的规矩造成后宫的争斗非常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惨烈!你们大苑立的是嫡长子,还有那么多弟兄相残的事。为了最后的尊荣,每一个女子都会用尽手段,即便生下儿子也还要是嫡子才行,所以她们就不惜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努力地往上爬。这中间死掉的人多得数不清,终于爬到皇后的位置上,一口气也松不得,立即成为新的靶子。她要防着别人争位,还要防着别的嫔妃生下更小的孩子。”

萧图南苦笑,“我五岁那年,就有一个快生孩子的宫人突然死了……直到我父皇七十岁了,再也没有那种能力,母后才放心,然而她日日生活在紧张焦虑之下,三十几岁就去了。西瞻后宫的战斗,或许比真正上了战场还激烈。”

他放低声音道:“苑青瞳,你听好了!等我继承了皇位,就不会再传承这种荒谬的继承法,将来继承西瞻帝位的一定是你生的儿子!你的智慧用来帮我平定天下就好,不必去和后宫的女人玩什么阴谋诡计。你的前面有我挡风遮雨,你的背后也可以放心靠上我的胸膛,不必担心暗算。这是我——未来的皇帝,对你的保证!”

他把手重新覆在额上,这是西瞻人对天起誓的手势。

青瞳沉默了半晌,才道:“说这些……你还以为我会好好地跟你吗?你为什么不说愿意跟我离开,那样我更不必怕什么深宫争斗、明枪暗箭。”

萧图南道:“我愿意和你离开啊,没有他捣乱,我会让你爱上我之后再带你回来,不会让你勉强!”

青瞳嘲讽地笑了一下道:“哦?怎么做?我这心自己都控制不了,你又有什么好办法?尊贵的王爷,难道萧瑟不说破,你就会真的跟我私奔吗?”

萧图南道:“会,但是我会和手下联络,这一路会有许多障碍让我表现自己的忠诚可靠,也会有许多的浪漫打动你的心,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觉得离不开我。”青瞳气极反笑,“说得好大言不惭,这都是假的啊!这样算计来的虚情假意,还指望我爱上你?”

“假的又如何?”萧图南笑笑,“我愿意为你费这些力气,这毕竟是真的,谁让我和你不是自小相识,我没有机会遇到真的,但是前几天的风沙、你抓来的狼可不是我安排的。我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以后遇到多大的危险,我都愿意挡在你面前!你说,我不值得你爱上吗?女人,太清醒了有什么好处?必要的时候骗骗自己日子会开心得多!而且……”

他盯着青瞳的眼睛慢慢地说:“也许你自己也没发觉,事情多了会打动你!现在冷静地想一想,你敢说你心里一点儿都不在乎阿苏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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