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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你凭什么

花笺吸了一口冷气,怪不得会有这么多的水,他从沛江借水,沛江河宽要用里这个量词来计算,整个大苑,不!即便算上西瞻北褐南诏东林,也没有比它更大的河、更多的水了!

梁河严格来说,应该算一条半人工半天然的河流,它是沛江分出的一个小小支流,在京都下游。因为京都缺少护城河,前梁开国的时候出动了几十万民工,人工挖出一条河道,上游接在沛江上,下游与原来的河道并在一起,如此新老河道正好形成了一个两头尖的眼睛形,将京都护在当中,成了眼睛中的瞳仁。

前梁为这一小段人工河付出了大量钱财和人力,建成之后便依国号取名梁河。

大梁灭亡,大苑立国之后,高祖乃是土德之运,水克土,京都四面围水不但对皇帝不利,且也不太方便往来沟通,于是便又出动人力,将沛江原本下游自然分出去的支流上游给填平了,只留人工开凿的一段,梁河又从两个源头恢复成正常河流那样的一个源头。

上游水少了,下游的水量也一直不大,两百年来,梁河河堤只有普通的维修,从来没有大规模扩展过,因为没有必要。

此次赵如意让沛江蓄水十五天,在沛江堤坝要承受不住的时候才在梁河出决堤放水,这等于把沛江的水量放进梁河里流!怪不得京都泄洪之后,小小的梁河水道完全承受不住,以至于漫上了两岸。

人说水火无情,果然不假,这大水来得太快太突然,又是在夜里人们没有防备的时候,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在下游济州造成大面积水灾。

虽然一个时辰后,失去控制的水大部分都重新回归沛江和梁河的下游河道,但是河水经过的地方,却同时带走了十万人的性命,沛江下游的尸体只是难民的一部分而已,就已经足够吓人了。

花笺微微哆嗦着,声音嘶哑,“赵如意,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你找什么借口?不管是不是出于你的本意,你也已经害死了十万人!你凭什么?你要死十万次才够赔!”

赵如意紧紧握着拳头,额头筋脉凸显,他喝道:“谁说害了人就该死?你没见过那么多高官那么多有钱人,害死人都不用赔吗?害死这些人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有多少故意害死人的,也一样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就不放过我!”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花笺气得全身发抖,“你别坐在这里说!你去济州看看那些摞在一起的尸体!你去看看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你敢对着他们,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吗?”

“赵如意,你该死!不是我不放过你!是老天爷不会放过你!”她最后一句话是红着眼睛吼出来的。

赵如意发出一声尖叫!拼命摇着头,“不!不!我没有害人!我这么做全是为了陛下!我没有害人!”

“为了青瞳?你也好意思开口!”花笺咬牙切齿,“你是连累了她!你将她置于何地你知不知道?”她喝道,“我们事先说好了,只是稳住十六卫军,等霍元帅回来,你只需要装作青瞳还在的样子,稳住这些人就行了!霍元帅现在已经到江州了!马上就盼到了!你为什么要出头?为什么要制定什么作战计划?我成了你的帮凶!如果你最初说的不是你要稳住这些人,而是你要代替青瞳指挥作战,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帮你遮掩!绝对不会!哪怕十六卫军立即哗变了我也不会!我现在成了你的帮凶了!你以为你跟着青瞳,学了她一点行军打仗的本事,是因为她觉得你能指挥战役?不是!她留你在帐篷中,只是因为你的背影像阿苏勒,再也没有别的原因了!除了这一点,你什么也不是!”她狠狠呸了一口,“我怎么可能信得过你来指挥?你是什么东西?”

这一下砸中了赵如意的要害,话一出口,赵如意脸色立即变得比他那身白衣还要苍白。可是一会儿工夫,他失魂落魄的眼睛里渐渐点燃了两把火,他的五官都拧在一起,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低低地吼叫:“你还是信不过我!你们谁都信不过我!”他的神情带着莫大怨毒,甚至有些癫狂的意味,只是叫,“你们都信不过我!”

花笺看着这那张美丽的梦幻一般的脸孔上出现这种癫狂的表情,只觉得全身发寒。

可是她并没有瞎说,青瞳不说的时候她还没有注意,可是经她提醒,她也立即注意到了。赵如意的身形——那身形,竟然和阿苏勒一模一样!

她记得她们坐着马车离开西瞻那一天,阿苏勒裹着绛红色的袍子,背对着她坐着,始终没有回过一次头的背影,印在广阔无人的沙丘上,和现在这个人身影一模一样!

同样的身高,同样宽度的肩膀,同样修长的腰肢,连背部的曲线都一模一样!

说青瞳留赵如意在身边,只是因为这个背影,那是花笺怒极了的气话,但是即便冷静下来,她也还是觉得,至少和这个有些关系。要不然,青瞳怎么会经常对着他背影出神?

看着赵如意一下子变得惨白的脸,她还有些内疚自己的恶毒,但是瞬间,她想到活生生的十万人断送在他手中,花笺只恨自己没有能力说出更恶毒的语言了。

她狠狠和他对视,道:“我就是信不过你,你算什么东西!”

赵如意狠狠盯着她,从牙缝中挤出声音:“对,你信不过我!陛下也信不过我!没有人能信得过我!因为我算什么东西!可我为什么行这一步险棋你知道吗?就是因为霍庆阳已经到了江州!你知道跟着他一起回来的,那个叫王庶的人是谁吗?”

花笺冷笑道:“我当然知道,是九皇子苑宁瀣!青瞳写下王庶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赵如意一愣,随即冷笑,“你什么都知道!她不瞒着你,你这样蠢的人她都不瞒着,可是她却瞒着我!她什么也不告诉我!她宁愿相信你这样蠢的人,也不相信我!但是这样东西——你肯定没有见过!”

“什么?”

赵如意转身回到帐中,从枕头下拿出一个锦盒,冷笑着打开。

花笺见里面是一封明黄色的绫子,两头白玉为柄,柄上刻着三足鸟,用朱砂填充。

她认识这东西,这是皇帝旨意中最隆重的一种,要放在宗庙里万世存档用的,一般是用来写登基祭天的祭文或者死前的遗诏。祭文都已经留档,那这个是……

“先帝遗诏?”花笺脱口叫道。景帝有遗诏留下吗?怎么没有人知道?

“对!”赵如意冷笑,“就是先帝遗诏!传位九皇子苑宁瀣的遗诏!是那天晚上,陛下叫我回来找的东西!只要这个东西一公布,陛下就成了篡位!你明白吗?我为什么想在霍庆阳回来之前夺回京都,不就是为了这个九皇子吗?京都被敌人占领这么久,我们一直没有打下来,要是等霍庆阳回来,让九皇子将都城夺回,那会对陛下有多不利!你想过没有?”

花笺抢过来展开细看,上面果然是景帝的字迹。这是景帝被囚禁的时候写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萧瑟策划了宫变,将军政大权都掌握在手中了,却还是有忠心支持景帝的人。他只是个太监,没有能力让景帝逃离,只能冒死偷来这封空诏。景帝当时还存了幻想,便写下了传位九皇子,并历数青瞳和萧瑟的罪状,让儿子想办法勤王救驾的诏书。可惜这个太监已经被萧瑟的人盯上了,出门即刻被抓,这封诏书也就到了青瞳手中。

青瞳没有销毁这封诏书,而是秘密藏起来随身携带,原本是防备萧瑟的,萧瑟阴谋推她上位,她只怕万一,此人是要利用她对大苑不利,这才留下这封对自己十分不利的先帝遗诏。这件事一直严格保密,花笺并不知道,也没有什么人知道。

青瞳被萧图南突然抓走,同样是为了怕她敏感的身份对大苑造成巨大伤害,所以心心念念,只让赵如意立即去找这个东西,有很多话她没有来得及说,要按照她的本意,这东西是保住大苑的砝码,到了必要的时候,她舍弃自己的名誉地位,却可以保国家无虞。

但是人和人心中的价值观念完全不同,赵如意找到这个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应该赶紧销毁!青瞳在关键时刻叫他回来找这个,就是让他赶紧销毁!

好在下手之前,他醒悟过来,如果青瞳是想销毁这东西,早就销毁了,怎么可能留到现在?但是他也绝对无法相信,青瞳是想公布这封诏书的,赵如意想不通,就只好告诉自己,一定还有什么别的用处他暂时无法想到,但是绝对不会是公开!

在看到诏书之后第一时间,他就把九皇子当成了假想之敌。都城在人心目中的地位远远高于别处,夺回都城和夺回其他城池根本不是一个意义!哪怕夺回都城的战役再简单也一样是天大的功劳,所以赵如意才破釜沉舟,想抢在九皇子之前将西瞻人赶出去,万万不能让此人立下如此大功!

实际上,他的设想并没有大错,如果不是京都特别的地下结构,赵如意真的可以成功。他足够聪明、足够努力,也足够敢想敢做。九皇子出生入死,也没能阻挡的军队,有很大可能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全歼!

赵如意做这件事,固然是为了青瞳,可也是为了他自己,他太渴望出头,太渴望显赫!只要做成了这件事,足以让他摆脱以色事人的名声,上到人生另一个高峰,他相信给他机会,一切都能做成!

可惜对于人生十分重要的运气他没有,老天似乎总不喜欢他,让他的运气超乎寻常的坏,他这一生就没有碰到一件顺利的事情。但是哪一次也没有这一次后果严重,十万冤魂、三百万灾民,他又岂能不心惊胆战?

然而他的歉意和胆怯却都已经被花笺骂走了,花笺那一句“什么东西”,如同给了他当头一记霹雷,他咬着牙道:“你说我害了陛下?如果我想害陛下,只要将这个东西送给九皇子,想要什么荣华富贵没有?我这般舍生冒死是为了什么?这么长时间,我一直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是为了谁!”

花笺却没有心思听他的话,她急匆匆将诏书看了又看,追问:“赵如意,你说青瞳在最危险的时候,叫你回来找这个东西!那她的意思,也一定觉得九殿下适合皇位!一定是这样,九殿下在青州战场上的事情传回来,她还高兴地喝了一点酒,还特地将萧瑟叫来问他姓苑的怎么样?她一定是意属九殿下!不然这封诏书她早就毁了!”她眼睛闪烁着光芒,“要不我们就公布了吧!局势早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现在新政已经铺下去了,成效显著,京都的敌人也已经被包围,成不了气候了!现在交给九殿下应当没有问题,青瞳现在和阿苏勒在一起啊!这说不定就是老天的意思,只要公布,她就可以放心和阿苏勒在一起了!”

花笺太希望她的姐妹能幸福,以至于都将那十万尸体暂时忘了,嘴角已经泛出笑容,很快却又皱起眉头,“不行,我想不好,这件事还是要和萧瑟商量一下,嗯……萧瑟青瞳未必信得过,找谁好呢?唉!要是周老元帅还在就好了!他说的话青瞳才会信得过。”

她皱眉思索,又道:“赵如意,你把诏书给我,我先留着,等萧瑟回来,让他想办法联系到西瞻,我自己去问青瞳的意思!萧瑟会有办法的!”说到这,她嘴边已经露出笑容。

赵如意却越听心越往下沉,在他心中,花笺前所未有地愚蠢,这样匪夷所思的想法竟然也能有?这个女人会坏事!——他暗暗在心中下了结论。

赵如意的神色不变,缓缓点头,“花笺姐姐,我知道我错了,我现在说不清多后悔!我都听你的。诏书你就这么拿走会被人看见,不如你今晚三更,等大家都睡了之后带个食盒过来,悄悄拿走,就不会有人注意了。”

花笺看着他秀美绝伦的面庞,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意,你真的太……唉!我也不说了,这件事你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明白你并非恶人,我会帮你说话的。”

赵如意抽噎着低头,“多谢花笺姐姐,无论如何,我也记得你对我的好!”

花笺又叹息一声,转身出门。

帘子后面一双眼睛带着点惊恐看着赵如意缓缓抬起头来,他眼中哪里有一点儿泪痕?

花笺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心中思潮起伏,晚饭都忘了吃,就等月上中天之时。

堪堪到了二更天,忽听门外传来压低了的声音:“花笺,快开门!”

花笺听这个声音十分熟悉,开门一看,满头白发的姚有德跌跌撞撞进来,一脸惊慌,一见花笺,抓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快!花笺!你快跑!我只能拖住他一会儿,晚了就来不及了!”他几乎语无伦次,抓着花笺拼命地向外跑。

花笺不敢和他用力争夺,姚有德已经快八十岁了!她怕失手闪了这个老人,于是被他拉着踉踉跄跄抢出几步。

她涨红面孔,道:“姚公公,我有事!我……我一会还要去青瞳那里,她找我有事!这马上时间就要到了!我回头再去找你好不好?”

姚有德使劲摇头,满头白发在夜风中颤颤巍巍,只是道:“傻孩子!你快走,快点逃命去吧!”

“这是怎么了?”这老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花笺被他拽得脚不沾地地飞快前行,她要停下来,一定是两个人都跌一跤。

“姚公公!青瞳有事找我呢!很重要,我真的要去了!你这是怎么了?”

“傻孩子,你别去!”姚有德突然流下泪来,“去了可就没命了,陛下她,唉!她对你不满,要杀了你!你……你快逃命吧!”

花笺不知怎么和这个老人说清楚,青瞳根本就不在,就算她在,又怎么可能对自己不利?她好气又好笑地道:“姚公公,你听谁瞎说的,您老是看着我们长大的,青瞳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这又是哪个混账传瞎话。”

姚有德哆哆嗦嗦道:“傻孩子啊!你看你,陛下都做了皇帝了,你还一口一个名字叫她,你怎么就不小心点啊?说到底,咱们都是伺候人的奴才,主子高兴的时候,那就怎么都行,不高兴的时候,杀个把奴才比碾死只蚂蚁还容易啊。傻孩子,你不定什么时候得罪了陛下,自己还不知道呢,听公公话,你快点跑吧!”

“这都哪儿跟哪儿。”花笺摇头,“我也只是私下场合叫她名字,正经场合我都一直注意着呢,她要真为这个不高兴,也不能这么长时间都忍着,这会子突然发作啊!你这么大岁数了,别为这些没影子的瞎话操心,想要什么吩咐一声,闷了就来找我玩,啊!”

看看天色已经快三更了,花笺一阵心急,拍拍姚有德的手,想让他放开。

谁知老人狠狠跺脚,“是我亲耳听到的!程志找我去看看老太妃,我路过中帐的时候,正听到陛下靠着帐子边和人说话。陛下叫着你的名字说,今晚三更你会趁着没人的时候过来,让侍卫在路上守着,你一路过就将你击毙,扔进河里,就和外人说你是失足落水。开始我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越听就越分明,就是陛下的声音,半点儿也错不了!计划得十分周详,特意吩咐了要先将你击毙,再扔进河里,生怕河里还淹不死你!你这个傻孩子,你死到临头了!快点跑吧!”

花笺牙关咯咯打战,她是知道内幕的,这哪里是青瞳的声音?分明是赵如意!

赵如意要杀她?她怎么也想不到赵如意会想杀了她,所以一时间呆呆不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敢杀了她?他又为什么要杀她?

赵如意时而柔弱、时而妩媚、时而妖艳的样子交替出现在脑海中,他才十五岁,根本还是一个孩子的年龄呢!十五岁的孩子敢杀人?想到这心里却打了一个突,赵如意说你们都不相信我时,从眼神中流出来那种刻骨的怨恨,虽然一闪即逝,却令她浑身发冷。

王充容一直将她们两个女孩保护得太好,以至于花笺经常忘了人世间的险恶,其实皇宫中十五岁杀人的不在少数,九皇子的生母,当年的德妃司徒慧,十四岁手底下就有人命。

“你这个傻孩子啊!”姚有德却以为她不信,急道,“我老头子八十岁了,我要是骗人就让我下辈子仍旧做这个断子绝孙的行当!”

花笺这才反应过来,忙点头不迭,“我信!公公,我信!我我我……”突然一阵更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没有姚公公叫破,赵如意是真的可以无声无息杀死她的!她一直觉得青瞳不在,是她在支撑局面,别人信任的是她,并没有很看得起这个学人说话的赵如意。

此刻突然发现,人们听从的只是代表那个位置的人,只要陛下发出命令,别说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将她杀死,即便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叫侍卫去将她杀了,她也没有办法。

她牙齿相撞,咯咯打战,就在这时,沙沙的脚步声传来,听声音足有十几个人。姚有德几乎原地跳起,颤颤巍巍的叫道:“来了!来了!快躲起来!快躲起来!”

花笺紧张的神经像是被人抓了一把,哆嗦道:“公公!你也躲起来!一起躲一起躲!”她来不及和这个老人说,陛下已经换了一个人,既然能杀她,也就绝对不会对他客气!妄想和陛下攀交情讲脸面都纯属找死。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刚往左边跑了几步,一队侍卫就分开草叶,走了过来,当先一人见了花笺便开口:“尚宫大人还没有休息?咦?姚公公也在这里!”

花笺叫道:“不关姚公公的事!他只是路过,偶尔遇上我,顺便说两句话的!”

“哦,尚宫大人这么晚了还要出门?有什么事,小人可以代劳!”

花笺觉得他的脸在月色下青白一片,表情似笑非笑,看着十分诡异,心中更是害怕,摇头道:“不需要你!我……我自己去。”

那侍卫上前一步,赔笑道:“尚宫大人要去哪里?天色已晚,小人送你去吧。”

“我……我不想……我……”

那侍卫似乎停了一下,又笑起来,“尚宫大人您真是,和小人这么客气。大营不比宫中,要是宫中,小人还没有福气可以相助尚宫大人呢!”

“请吧!”他伸手做了个手势,逼近一步。

花笺心跳如同擂鼓,脚下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她从五岁就进宫,却一直生活得温暖欢乐,皇宫中的阴谋和她绝缘,几曾遇上这种场面?宫女们私下流传的种种故事此刻一起想了起来,吓得她嘴唇都白了。

姚有德突然上前一步,将她拦在身后,厉声道:“慢着!”

那侍卫皱皱眉头,才问:“公公有什么吩咐?”

姚有德喝道:“咱家奉了太妃老佛爷之命,要和花尚宫先去东营拿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要劳烦二位亲自去拿?我叫个兄弟去便是了!”

“混账!”姚有德白眉倒竖,竟然威风凛凛,“太妃有命,你也要问三问四?”

那侍卫脸色微微不好起来,却还是勉强赔笑,“小人多嘴!夜深灯暗,小人陪同你二位一起去吧。”

“放屁!”姚有德骂道,“既然是让我们两个去拿的东西,自然是不能让你知道的,如果能让你跟着,我们两个会半夜三更偷偷出来?告诉你小子,宫里的事情,你还是少知道一点好!你已经耽搁了很多时间,要是误了太妃的事,你可吃罪不起!”他喘了一口气,才道,“东西拿了之后,花尚宫立即就会去中帐!咱家拿老命作保证,你不信吗?”

“不敢!”侍卫退后一步,脸色更加难看,打量了姚有德一下才道,“那您二位就请吧!”

花笺和姚有德互看一眼,眼中都有藏不住的惊恐,不信就这么轻易可以过关了。两人走出几步,就变成小跑,随即变成大步疾奔。

他们身后,另一个小校不满地嘟囔:“队长!这个姚公公也太没道理,你好心送他,他倒好,好端端,张口就骂人!什么混账放屁全来了,不过就是个太监,有什么威风的?”

队长脸色也不好看,勉强说道:“他是老人家,脾气大一点,能忍就忍吧。”

另一个小校也撇嘴,“就是,我们好心问两句有什么要帮忙,就说耽搁太妃的事吃罪不起,他拿太皇太妃压我们!太皇太妃老佛爷是德宗老祖宗的妃子,算起来是当今陛下的太婆婆,四十年前就吃斋念佛不管事了,能有什么事!”

又有一人上前撇嘴,“还有花尚宫,平时挺好的,今天怎么那么别扭,看我们像见鬼一样!我看就是不能和太监说话,和那不男不女的老太监再说两句,她也……”

“住口!”队长呵斥他,又小声道,“姚公公昔年和陛下的母妃都有交情,花尚宫就更不必说,你听过历朝历代有她这么受重视的宫人吗?咱得罪不起的人,说两句就说两句吧!”

中军帐内,赵如意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微微一笑。一个人学两个人说话,对他来说简单得很。

“这个世界上还有能舍命的交情。”他有些失神地想,“故意让姚有德听见,果然他就将花笺吓跑了。”虽然他从来没有遇上对自己这么好的人,但是花笺却有!姚有德为了保护她,果然如他所愿,冒着生命危险将消息泄露了。

在赵如意眼中,花笺是个算不上漂亮,基本不识大体,也压根没有脑子的女人。在他看来,这样的人死了一点都不可惜!却偏偏有很多人当她是珍宝。

赵如意觉得,害死十万人这件事,青瞳知道了也未必没有挽回余地,但要是杀了花笺,陛下就绝对不会放过他!

“花笺会逃到北方吧?”赵如意出神地想,“她会去找陛下,把一切事都说出来!如果让他自己说,陛下未必会相信,但从花笺嘴里说出来,陛下一定就信了。这个蠢女人不懂的,陛下一定懂!陛下只要听了,就会明白一件事——如意为了她,什么都能做!”

林逸凡穿着皮甲,满腹心事地向中军帐走去。武本善今晚巡营,他没有事便一起作陪,两人路过东营门的时候,正看见花笺和老太监姚有德正在和营门士兵冲撞。

姚有德声色俱厉喝骂,说是奉了陛下旨意要出营,士兵们见他没有同行令牌,任他怎么说也不肯放行。

武本善预备上前呵斥士兵两句,放花笺走。在他看来,花笺说陛下有事让她外出,那有什么可怀疑的?何况出行令牌实际上就是花笺在管理,他手下裨将也曾拿了自己的批示去花笺那里领取过。花笺要出门根本谁也不用请示,自己拿一个就是了。根本没有说谎的必要,她说忘记了就是忘记了,灯下黑,偏生自己手边的东西会忘了拿,这是常有的事。

不过林逸凡却心中一动,他在一旁看着,花笺嘴上虽然也说得凶,但她脸色惨白,眼神闪烁,看着不像生气,倒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虽然他也绝不相信花笺会出什么问题,但出于谨慎,他还是拦住武本善,命人继续盘查,自己快快向中帐走去,预备问问清楚,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变故发生。

离中帐还有十丈,就被两个侍卫拦住,其中一人脸色尴尬,道:“林将军,你现在不方便过去,有什么事明儿再来吧。”

林逸凡看见帐中微微有一点烛光,于是温声道:“我就问陛下一句话,陛下已经睡了吗?”

一个侍卫干咳一声,让开身子道:“林将军,你走前五丈,不要再靠近了,听听就……知道了。”

林逸凡心中奇怪,凝神细听,他走前几步,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再走几步,除了草中秋虫,还是没有什么声音。他疑惑转头,正想问身边故意离他几步远的侍卫,到底有什么声音?却突然间,便听见一声轻轻的笑。虽然只是一声短短的轻笑,但这个笑声简直娇媚入骨,听得人身子一热,心神一荡。

这一笑之后又是许久没有声音,然后微微的喘息声突然传来,这等压抑着的喘息,似有若无,断断续续,听得人心都几乎和着呼吸一起跳了。然后是青瞳压低了的声音传来,“如意,向上面一点儿。”

一声轻轻的答应,像是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婉转娇声,带着点呻吟的意味。

无论男女,林逸凡这辈子就没从谁口里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单单一个含糊的音节,已经销魂夺骨,让人无法自持。

林逸凡猛然停下脚步,用眼神询问那个侍卫,那侍卫尴尬点头,吞吞吐吐道:“如意郎从下午就没出中帐。”

两人不敢再往前走,林逸凡脸红耳赤,慢慢退到十丈开外。在这个距离,除非高声喊叫,否则是听不见了,但是一队侍卫个个凝神侧耳,在心中幻想着还能听到那般销魂蚀骨的轻吟低唱。

林逸凡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由想起早逝的少将军周远征来,不过他心中也明白,周远征死了好几年了,这么也算不上尸骨未寒。即便是守寡到现在,也早就够了再嫁的年头,何况青瞳实际上已经再嫁了一次,和少将军已经没有关系了。

然而定远军将士对青瞳的爱戴和忠诚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她和周家的关系,青瞳一天还是独身,在他们的心中,她就一天还是昔日军中那个指挥若定的少将军夫人。如今这一声呻吟,却将最后这一点关系也斩断了,林逸凡觉得自己心中像是破了一个洞,空落落的。

他回转营门,武本善已经急得够呛,一见他立即上前,“怎么样了?花笺都急了,几乎想硬冲,我躲得及时,要不差点被她看见。”

林逸凡落寞地道:“没有变故,陛下那边正常得很,花笺应该没有问题,放行吧。”

武本善松了一口气,又埋怨道:“兄弟也就是你的事多,我就说,就算你出问题,花笺也不会出问题,你担心个什么?”

他这边暗中做了个手势,营门口士兵收到信号,也松了一口气,开营门放了花笺和姚有德出门。

武本善在暗处看着这二人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没入夜色中,心中奇怪:“老林,你说什么事非得三更半夜去办?花笺和姚公公,一个老人一个女子,就是跌一下也受不了啊!”

林逸凡摇摇头,“我不知道,陛下做事,还要事先和你商量不成?”

武本善默然一下,也叹了口气,“陛下最近……唉!也真是不怎么和我们这些兄弟亲近了,整日里就是和那个赵如意在一起,前些天,突然凿开梁河,连招呼也没有和我们打一个,就用十六卫军那帮将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语了,实际上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青瞳了,有什么命令都是花笺传信。青瞳每天倒也出门一次,却都是坐在车轿中,垂着面纱前行。

大苑女子出行是有不少喜欢戴面纱的,但青瞳却没有这个习惯,一向是直面对人,她最近经常戴上面纱武本善总觉得看着有些别扭。而且他有事要求见的时候,青瞳也总是隔着帘子和他说话,语气也客客气气,再不像以前那么随便。

他没有林逸凡那么细致敏感,却也渐渐感到,参军开始有意和他们这些老人疏远了。书上关于这种事说得很多,哪一任帝王打下江山之后,都要着重处理以前立下太多战功的亲信,这样政局才能稳固。

武本善自己觉得已经很小心注意了,但他是景帝亲封、国公加平章政事的官衔,现在大苑军中论军职数他最大,回头站朝堂的时候,副帅霍庆阳还要站在他的下首,和他攀得上关系的将领也多如牛毛,是不是陛下要整顿军务,要从他这里开始呢?

他已经怀疑到青瞳要拿他来杀鸡儆猴,却也没有怀疑到这个青瞳会是假的。

首先是因为,在军中将主帅劫走,这几乎是不可想象之事,压根没有人想过这种可能。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花笺全力配合,对赵如意,也许有人怀疑,但是对花笺,却没有人怀疑。

利用大家对花笺的信任,和赵如意将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的绝技,谁也没有料到每日里蒙着面纱出入的皇帝竟然是个假的。

这还是营中,大家生活在一起,一切从简,如果在宫中,规矩数不胜数,有他们两人合作,再有足够的时间找一个更相像的傀儡,恐怕就是想瞒几年都瞒得过去。

中帐里,阿如僵硬地躺在床上,看着赵如意手在他自己身上抚过,喉咙里便溢出一连串的呻吟声,间或短促的呜咽喘息。帐外脚步声渐行渐远,林逸凡走了,赵如意仍然没有停下,他双手摸过自己的肩头,发出一声带着满足的叹息,像是有一个人正在抱着他。

此刻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媚态横生,偏偏那一双眼,却冷淡清冽得让人害怕。

表演完了,赵如意很慢很慢地放下双手,似乎还有些流连那份温暖。冷不防一转眼,见阿如正望着他,赵如意先是与她凝视,看得她惊惶不已之时,突然他嘴角一勾,眉眼渐渐展开,慢慢笑了。

他笑起来就再无一点邪气,随着他一点点翘起嘴角,如同花儿一点点绽开花瓣,渐至如同百花齐放,春色铺满天地。别人笑只能让你看到,可他的笑容里似乎带着花儿的芬芳气息,带着琴弦的韵致。不但能让你看到他在笑,也能闻到他在笑,也能听到他在笑,感觉到他在笑。活色生香,定然便是这个意思了吧。

阿如一时只觉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全是赵如意那个说不出有多么好看的笑容,竟不自觉也冲他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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