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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群情汹涌

他们离城门太近了,全在射程之内,兵刃又全在地上,如果耽搁一下必然伤亡惨重。众人闻言转身就跑,幸亏赵子雄示警在羽箭发射之前,这一轮箭雨过去,倒下的只有十几个人。

这些人都是精兵,反应不慢,脱险之后立即后退至最远射程之外。他们手中没有兵刃,只得结成弧形的崅月阵戒备。

赵子雄刚刚就站在城墙下面,来不及后退,但他作为主将,佩剑并未离手。一轮箭雨被他长剑左挡右击,不但护住了自己,还替身边的王庶挡了一箭。

王庶眼睛都红了,叫道:“这是骁羁关的守兵,是大苑自己的军队,你们干什么?”

城头传来严郑高喝,“骁羁关守将赵子雄勾结西瞻贼子,罪无可赦,格杀!”

王庶怒道:“胡说!我亲眼所见,赵将军奋勇杀敌,忠心爱国。你们才……”忽然,他被拉了一下,王庶惊愕地转过头,见赵子雄眼睛里闪着奇怪的光芒,那是一点了解、一点决然,还有一点深沉的悲哀。

只见赵子雄仰头道:“严大人,我不是私通西瞻,只是今夜饮酒过多,你传来警示的时候未曾听到,未能及时部署,才耽搁了用兵。下官罪无可恕,然而恳请大人明鉴,下官深受皇恩,绝不会做出叛国之事。”

“将军,你怎么这么说?我在门外苦求半夜,是严大人他不肯见我……”王庶急了,严郑哪有给他示什么警?真要有一点示警,给他们心理准备,西瞻人怎么可能攻下骁羁关?那可是三千人把守、三万人同时进攻也不怕的骁羁关啊!赵子雄有没有喝酒,骁羁关的守兵还能不知道吗?

不过,他猛然就想通了,这定然是栽赃嫁祸。严郑担不下失职的罪名,于是栽赃给赵子雄,赵子雄通敌,那他的责任就可以卸下一大半了。想到这里,王庶悲愤莫名,学了一肚子的兵法,上阵临战却是第一次。同生共死可以让人一天就结下深厚友谊,他不愿意让赵子雄蒙受不白之冤。他一挺身就要张口,谁知手却被赵子雄紧紧地握了一下。

“小兄弟,”赵子雄的声音很轻,“国事为重!”

“你……”王庶惊愕地看着他。

只听赵子雄又叫道:“严大人狼烟传信,我手下亲兵看到了却叫不醒我,他们可以证明……”他转头回望,想指出一个作证的亲兵,谁知亲兵们个个回过头去,没有人愿意指证自己的上司这莫须有的失职。赵子雄眼睛里有了一点水光,随即又道,“大人见没有得到骁羁关的狼烟回报,又派人来给下官报信,大人派来的王庶可以作证,下官只是醉酒,可也抵挡了西瞻,真的不是投敌。”他摘下头盔又脱下铠甲,慢慢地跪下来,仰头道,“严大人,下官自知难逃失职之罪,只恳请大人发兵解骁羁关之困。”

这一下,王庶的眼泪猛地就下来了,骁羁关守兵个个紧握双拳,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城头上的严郑此刻也是七上八下,他原本以为,和西瞻人恶战一场,骁羁关的守兵就算不全军覆没,也顶多剩下几人,谁知竟还有一千多人在。杀人灭口这种事,对象不能太多,一千多人全杀了,至少要出动五六千人才能做到不让一人漏网。那么这五六千人怎么办,接着灭口?大概族兄严郊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活下来,才指示他灭口的吧!他严郑的胆子和心肠都只够支持他杀几十个,杀上千人别说做不到,做得到他也下不了手。

然而此刻严郑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城头的人早已经安排好,赵子雄通敌他也都和手下说了,临时改动策略,要他怎么向这些不明就里的属下解释?说是一场误会?

之前在城头上眼见这一千多人过来,严郑脸色就变得煞白。严郊为了躲避嫌疑,此刻还在青州府邸假装睡觉,他想和哥哥求教也绝对来不及了。

他这边无计可施,可是城头上的人已经自动按照刚刚和他商量好的计策动手了,箭射出去更是不可回转。严郑看着下面的人,思来想去都没有活路了,只好一做到底,先杀了这些人,看看哥哥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他也明白,多大的纸也包不住这么大的火,这一千多人就算杀了,他严郑也彻底完了。

正在这当口,却听到赵子雄这一番说辞,无疑是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严郑心中怦怦乱跳,赵子雄说他有狼烟示警,又派人前往示警,这中间的意思两个人心知肚明。赵子雄愿意担下所有罪名,不连累他严郑一分一毫,只求他及时通知青州发兵。

赵子雄跪在雪地上,仰头道:“下官这就亲笔写一封奏报,把事情经过详细说给西北路霍元帅,下官戴罪之身,不能指挥信使,还要烦请严大人帮我送信。”

他的意思是亲笔写出今天说的话,给严郑兄弟看了满意后才送往京都。严郑心动了,他怎么布置也不如赵子雄的亲笔信有说服力。赵子雄既然这样配合,只要加上几个亲兵和岗哨的口供,这件事就真的推到他的头上了。

还有,赵子雄虽然没有世家背景,但是他出身定远军,西北路元帅霍庆阳可算是重臣,罪证确凿之下,大概他是救不了赵子雄的。但他要是护起短来,事后暗地里找严家兄弟的麻烦也够受的,而有了赵子雄的亲笔信,这个后患也省了。

思虑之下,他觉得这算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了,于是喝道:“来人,将赵子雄拿下,等有时间就交予京都论罪。”忽见赵子雄目光炯炯,剑锋一般盯着自己,严郑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承诺,于是大声加了一句,“如今大敌当前,一切要等夺回骁羁关再说。速去通知青州,就是用尸体来摞,也一定要让骁羁关重回我手。”

赵子雄极轻极轻地点点头,“多谢大人!”目光中隐去了刀锋一般的寒意。严郑已经表态,他会不顾一切地夺回骁羁关,赵子雄满意了,他的目光转向身边的王庶。

王庶对上他的目光,已经明白他想要自己干什么。此刻不是和严郑推卸责任的时候,也不是指责他杀人灭口的时候。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西瞻人大举进攻之前拿回骁羁关,不然死的就不仅仅是秦湛、赵子雄,也不仅仅是流州的三千军奴、青州的五万驻军,甚至不单单是霍庆阳西北路的二十万精锐,而是整个中原腹地、整个大苑、整个华夏大地都变成西瞻人的猎场。

国事为重!王庶咀嚼这几个字的含义,大声道:“严大人,小人作证,是小人奉命到骁羁关报信,但是主将赵子雄耽搁,致使雄关失守。小人在站岗时发现西瞻人踪迹,痕迹尚在,一查便知。大人不信可以问同我一起站岗的张二哥。”

严郑看了他一眼,心想此人还算识时务,于是命王庶进城也写一份供词。

趁着城门还没有打开,王庶小声对赵子雄道:“赵大人,你放心,打完西瞻我一定给你作证,还你清白。京都……京都方面,我还可以说几句话。”

赵子雄微笑着看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王庶知道很难让赵子雄相信,一个军奴能在京都说上几句话?真的能说上话,他是怎么来流州的?但是他也不能说更多了,咬着牙道:“你相信我,我一定为你作证。严郑他不敢杀了我,我作证,上面会相信的。就算不方便为你脱罪,也能保你性命。”

“我不是不信你。”赵子雄微笑开口,“只是……小兄弟,我不会活到去京都大理寺当面论罪的时候。但是,我仍然谢你的好意了。”

王庶顿时呆住了,勇气、诡计、血战、阴谋、忠诚……一夜之间,老天给他上了如此生动的一课。

看着官职高过自己半级却跪在雪地上的赵子雄,严郑心中突然有了一点惭愧。通敌变成渎职,看上去他的罪责虽然轻了,但是骁羁关如此重要,渎职失守一样也是死罪。这番说辞真的只是为了国事了。再坏的人也有一点良心,赵子雄被几个士兵押上来路过他身边时,他眼神闪烁,不敢望向那双沉静的眸子。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功名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谁人赢?

“赵子雄关押起来了?”严郊问弟弟。

“嗯。”严郑头也没抬,从鼻子里发出轻轻一声。

严郊皱眉看着严郑,“你觉得他冤枉?”

严郑对这个哥哥相当惧怕,很久才闷闷地说了句:“不是。”

“对,赵子雄不冤枉,这个罪名他担定了。无论是他自己愿意,还是被我们构陷,甚至是昨夜他当场战死,骁羁关失守就是他的责任。他是守将,关在人在、关亡人亡,没什么可推脱的。就像你我,青州要是失守,无论原因是什么,我们也一样罪责难逃,有时间想着他,还不如想想你自己吧。”他上前拍拍弟弟的肩膀,“赵子雄比你明白。”

严郑只得答应:“流州的守兵和军奴已经列队完毕,等着配合青州军出击。”

“好,让流州军站在青州军前面。”

这一点严郑没有异议,流州军奴本来就是充当炮灰的角色,即便没有战事,每年冰天雪地里也会累死冻死不少军奴,现在战事一起,他们不做挡箭牌谁做?于是他答应:“我已经让军奴阵前列队了,一共分了六个中队,可以挡住很大面积。”

“那个叫王庶的军奴你放在什么地方了?”

“他没有和其他军奴一起,我特地将他放在第三队流州军里面了,比较靠后面的位置,又有盾牌在手,大哥不是特地嘱咐我不要伤了他吗?”

严郊皱眉想了想,道:“还是不行,调出来放在青州军里面吧……等等,调出来做我的掌旗手,就放在我身边。战事再凶险,在中军中心掌旗也是安全的。”

“啊?”严郑吃了一惊,“为什么要这样护着?”

“这个王庶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大哥不是不让我问吗?大哥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别让他过好日子,却也别让他真的受到伤害。上头要是想救他,只需一句话,既然将他流放流州,那就不会对他有好感。但是同理,上头要是想杀了他,也是一句话,何必专门派人将他押送过来,并且还专门叮嘱不要给他好日子过?”

“对啊!”严郑说,“这根本就是两个意思嘛,一个人怎么能两边话都说?”

“所以说,我看这话就不是一个人说的。上头有人想让他死,有人想让他活。”

“大哥,你的意思是说他得罪了一个人,却也有保他的人?但是为什么两个命令都传过来,他们在京都不会暗自较劲吗?到了我们这里应该有结果了。”

严郊点头,“除非较劲的双方旗鼓相当,谁也压不下谁。京都那边的情形我也知道,较劲到了旗鼓相当的地步,牵涉的人就多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一个年轻人,你说他的身份能差得了吗?你别小看这个军奴,若有一日能回京都,恐怕他就要飞黄腾达了。”

严郑点点头,“哥哥说得是。可是这半年我对他着实不好,不知道他会不会记恨?他这次既然在骁羁关苦战,不如我给他报个军功脱了军奴身份,再给他个优差,也免得日后树敌。”

“不可!”严郊打断他,“这半年多以来上头没有什么消息,就是说你做得让他们满意,接着做就是,别自作聪明。”

对官场规则的熟悉,严郑怎么也比不上哥哥,他一向习惯了聆听受教,答应着去布置了。

五万大军,一万人留守,其余四万用了两个时辰集结完毕。按照盾牌手、重甲兵、轻骑兵、长矛手、弓弩手分成五个大队,每个大队又细分成几个营。流州三千多军奴也穿上皮甲,拿着木盾长矛,列队在青州军前方。平日训练的场子站不下这么多人,全排在青州平原的旷野上。

严郊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穿上甲胄更显得英武。他此刻正咬牙切齿地向士兵训话,几缕保养得很好的黑胡子随着下巴运动——

“我们的时间很紧迫,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西瞻人就会从关口杀出来残害我们的同胞、侵略我们的祖国。他们人数众多,我们是不可能抵挡的。而骁羁关又不幸落入敌手,如果夺不回骁羁关,我们就不可能等到援军。将士们,为了国家,为了自己,为了我们的父母妻儿,我们就是用尸体堆,也要堆成骁羁关那么高,一定要把雄关夺回来!夺回骁羁关,本官就上报朝廷,每一位勇士都会有重赏。”

王庶闻言皱起眉头,未战先言败,这样怎么能鼓舞士兵的士气呢?然而严郊说得并没有错,说骁羁关三千人把守三万人攻不下来,是因为骁羁关地势所限,无论来了多少人,最多也只能八千人同时进攻,其余的都得等着。并且这八千人的对手不是人,而是礌石弩箭,以骁羁关的地势,一轮箭雨就会造成大面积的伤亡。如果真的用尸体堆能夺回骁羁关,那也是值得了。

严郊又命轻骑兵快马在前攻山,重甲兵在后,中军却留了五千装备精良的铁甲骑兵坐镇,说声“行军”就开始出发。

眼看副将率领第一队轻骑兵准备行动了,王庶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上前抱拳道:“大人,轻骑虽然快,但是没有防御能力,怕会伤亡惨重。”

他是硬着头皮说的,中间都没敢抬头,准备听训斥或者挨上一鞭子,谁知严郊的声音竟然很温和,“言之有理,你刚从骁羁关回来,本官原本应该问问你的意见,你看该怎么做呢?”

王庶有些惊讶,严郊怎么对他这么好,特地叫他来掌旗,还亲自和他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说,他这样敢和西瞻人作战的少年英雄,应该掌着帅旗,旗帜在他手里,定能壮一军之胆。

好话人人爱听,何况是从目前这一亩三分地里,最高执政长官嘴里说出来的。没想到同是兄弟,弟弟严郑构陷赵子雄,是那样的卑鄙小人,哥哥严郊却如此有气度,他不由对严郊另眼相看。

王庶再开口底气便足了几分,“小人昨夜看过骁羁关的布防,也试着闯了一下。关口下面设置的都是轻弩,中间是透甲弩,最上面则是礌石火油。不如让盾牌手在前拦住轻弩,重甲兵在后,轻骑跟着重甲伺机突围。骁羁关必然不可能一举攻克,第一次进攻的目标要在关口下面的轻弩上,只要能毁去大部分弓弩,第二次进攻就少了些障碍。”

“有理!重新列队,盾牌手先行,重甲准备。”被提到名字的都脸色一白,他们不可能冲上去的,完全是炮灰的角色,这一点谁都知道。然而军令难违,先行的三个中队集合整队,吹响了号角。

大队人马行军,从青州盆地逐渐攀上了流州的冻土,积雪在这么多双脚的践踏下发出呻吟。先行的黑衣重甲在雪地里十分醒目,方阵队列不错,如同田地里的麦子那样整齐。

行进了大半天,骁羁关已经隐约在望。

十三交战

“大人,严大人,等等……前方山丘发现敌人。”几匹快马沿着官道快速奔跑,边跑边喊,正是严郑派出的斥候。

“什么?”严郊愣住了,原本以为敌人会在骁羁关据守,等待他们到来,怎么会让斥候发现?他纵马从队列中冲了出来,急急问道,“什么地方发现敌人?有多少人马?是不是西瞻已经大举进攻?”

“人数在一千五百人左右,都是骑兵,就在骁羁关左面山丘列队,似乎……似乎在等候我们进攻。”

“什么?”王庶也呆住了,愣了一下突然怒道,“赵子雄和小人说过,一千五百匹正是骁羁关内战马的数目。好个西瞻狗,未免欺人太甚。纵使西瞻骑兵再精锐,难道你们就想凭借一千五百人,抵御我们数万大军吗?”

严郑皱皱眉头,王庶没有经过他们示意就直接开口说话,虽然口称小人,却没有一点小人的觉悟,他听了很不顺耳。正想开口斥责,却见兄长严郊用眼神制止。

严郊又暗地里打量了一下王庶,凭他多年的经验看,此人定然曾长时间身居高位,才会在不经意中露出习惯性的优越,他心底对自己的判断又多了几分把握。兄弟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最好,怎么都有回转余地。于是他问:“这么说,西瞻人这一千五百匹战马还是抢我们的了?”

王庶点头,“肯定是我们的。”

“好哇!”严郊顺着他叫起来,“我正愁攻关艰难,西瞻人如此托大,竟然自己下来了,正好报仇。”

严郑明白了哥哥的意思,于是也叫起来,“想必西瞻人自恃勇武,不甘于在山上死守,想直接下来与我们交锋,我们就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王庶有些犹豫,道:“大人,小人实在不明白,西瞻人占尽地利,何必舍易就难?还是小心为上!”

严郑一摆手,不再理会他,哥哥也说了,和王庶不能过于亲近。

他示意第一支重甲队先上。这支重甲队人数有五千,又是个个身着重甲,比起那一千五百人的西瞻骑兵,声势自然是壮大了许多。

“擂鼓!盾牌手退后,重甲出击!”严郊也喊起来,重甲队听到鼓声,叫喊着冲了过去。

这要是让赵子雄看到,肯定着急。行军大半天,最应该做的是停下来调整好体力、规整好队形。丝毫没有休息,人已经疲惫,何况他们现在离敌人尚远,冲的什么锋!步兵身着重甲,这么长的距离跑下来,先失去了一半体力,再一路叫喊着冲过去,等到了敌人面前气势也弱了。

严家兄弟是不敢离西瞻人太近,所以将阵列得远了些。而王庶则是没有赵子雄那样指挥成千上万人作战的经验,看到敌人了就想应该冲锋,根本没有发现距离不妥。

战鼓声中,五千重甲兵叫喊着向敌人冲去,士气虽然挺高,但由于距离较远、指挥不当,五千人的队形跑到一半就散了,无缘无故,还没打仗战斗力就去了一半。

渐渐离近,士兵们心虚起来,他们这边喊得地动山摇,山坡上那一千五百骑兵竟然纹丝不动。离得近了,跑在最前面的士兵已经可以看见,对面战马上一个个钉子一般的身影,眼神好的甚至能看见西瞻士兵嘴角不屑的笑意。

冲锋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嘴里的喊声也变得底气不足。他们忽然间有种错觉,好像面前的不是人类,而是一群冰冷的野兽。尽管他们还在喊着、举着兵刃,准备以生命捍卫自己的职责,但他们手中的长矛都开始发抖。

“莫里,今天你可以杀个痛快!”拙吉看着土丘下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的大苑重甲兵,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楚地传到了身边每个人的耳朵里。

“杀!”莫里举起兵器,仰天高呼,如同打雷一般闷响。

“杀!”所有西瞻人一同举起兵器,高喝之后兵刃斜下,指向山下的敌军。

重甲兵们没想到敌人在人数对比这么悬殊的情况下,还能爆发出如此浓烈的战意,一时间很多人竟本能地向后退去,他们笨重的盔甲把身边的旌旗撞得东倒西歪。

“哈哈哈,大苑军好个孬种!”拙吉指着山坡下的敌军哈哈大笑。

“孬种!孬种!”会说汉话的士兵随着主将的笑声一同叫骂,不会说的也一起哈哈大笑。

王庶远远看到,心中比任何人都痛。没想到自己国家的军人怕西瞻人怕到了这个地步,区区一千五百人竟能吓得大军后退。

他有点理解霍庆阳为什么宁愿待在荒僻的云中,宁愿和定远军驻守苦寒之地,当初被杨予筹以景帝的名义调回南方反而闷闷不乐。那是因为,对面的西瞻人才是铁甲雄师的样子,如果有可能,大苑的军人也应该是这样。

人数多有什么用,当年高祖南征北战的时候,身边只有二十万人,可这二十万人却打遍天下,莫可匹敌。如今大苑的军队加起来超过五百万人,却除了拖垮财政什么用处也没有。

“如果我还有机会……”他咬牙切齿地想,“我一定要让大苑的军队像一个真正的军队。”但是他也知道,他还有机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王庶这边出神,严郊却冲严郑一使眼色,示意他上。无论如何,此次严郑都难脱干系,攻打骁羁关的时候严郑必须立下一功。但是骁羁关攻打起来必然是要用尸体堆的,哪有现在的机会好?如果严郑能在这里立下首功,以后活动起来就容易得多。

严郑明白了哥哥的意思,于是喝道:“西瞻人竟敢如此小看我们大苑,骑兵大队,随我出击,今日定要给西瞻人点颜色看看!”

“好,擂鼓!”严郊叫道,“祝将军得胜,扬我国威!”

呜——呜——呜——亲兵吹起号角,低沉的角声压抑而绵长,军中的鼓手听了,立即击鼓回应,咚咚——咚咚咚咚——一声声仿佛击在人心上。

军人的热血终于在号鼓声中燃烧,轻骑在严郑的带领下冲了过去,阵前的重甲兵也为刚刚的退却而羞愧,呼喝着向山坡发起冲锋。

严郊略略犹豫,想到自己有五万大军,断然没有敌不过一千五百人的道理,于是也在盾牌手的掩护下,指挥剩余大队向阵前移动起来。

拙吉稳稳地坐在战马上,用眼睛一扫就看清楚了敌军所有的战旗。他用刀尖向远处的严郊指了指,那队兵马阵容最浩大,对莫里道:“主将在那里!”

“看到了!”莫里闷雷一样的声音又响起,“这人胆子小了些,离得太远。”

队伍的正中心,五千多骑兵簇拥着一位骑白马、穿银甲的将军,正是严郊。严郊生得身材高挑,看上去气宇轩昂,虽然青州知州不是武职,但是严郊却会一点刀马,衬着银甲更像一个英武的将军,形象甚佳。但是拙吉、莫里这等战场上的熟手不认这个,一见他离阵前那么远就停住了,身边又明显是由各营抽调的最精锐士兵守护着,就知道此人是个绣花枕头。

“莫里!”拙吉微笑,“你看咱们应该从哪里动手?”

莫里闷声道:“我听将军的!”

拙吉道:“那你听着,以后你也要带兵,不能只顾冲锋,就拿这些人练习一下。”他指着最前面的重甲兵右侧道,“如果突围的话,那边最弱。旌旗散乱,应该是没有能镇得住的将官在。如果想吓怕大苑人的胆子的话……”他一指远处,傲然道,“就是那个主将!”

“我怕不能突破前面这么多重甲。”

“人少了的确突破不了。我给你五百人,你从侧面阵形散乱的地方冲进敌阵,我这边作势冲锋,可以吓得他们不敢分兵和你纠缠。”拙吉脸上的表情轻松至极,好像说的是去什么地方吃饭一样简单。

“是!”莫里应一声,并不担心自己深入敌阵还能不能有命,也不管拙吉剩下一千人能不能抵住一万多人的冲锋,竟然毫不犹疑地答应了。

这并不稀奇,金鹰卫中哥哥莫向谨慎周密,弟弟莫里勇不可当,统领拙吉更是有大将之才,那都是用无数次血战换回来的评价,没有一点虚言。

两人交头接耳的当口,从山坡上已经可以看见第一批露出头来的大苑重甲兵,可惜不是完整的重兵队。盛怒之下的严郑带领骑兵冲锋过快,已经插进重甲兵阵营中,将原本的阵形打得更乱。

拙吉冷笑,如果是振业王带兵,这样的将军早就砍了。这一万多人虽然也都是精壮,却比昨晚那三千守兵差得很远,可见带兵之人在一场战役中起到的作用有多大。

直到有五六千人进入射程之内,拙吉才吩咐,“张弓!”

一千五百名骑兵同时举起手中的长弓,一轮箭雨密密地射了出去。大苑军队人数太多,以至于身边都是人,根本无处可躲,惨叫声中,前面的一层人几乎个个中箭。

但是人多的好处也同时体现,那就是两人之间几乎没有空当,箭在第一第二排就全被人挡下了,有的人身上甚至插了几十支羽箭,倒在地上如同刺猬一般,可后面的人却安然无恙。大苑的进攻队形只被剥掉最外围的一层,作为仰攻,这样的损耗不算大。

严郑丝毫不理睬倒下的士兵,大声呼喝骑兵跟上。他知道此刻的关键是拉近两军距离,如果给他面对面对敌的机会,他不信自己一万多人会吃不下这一千多人。

迎接他们的当然又是密集的箭雨。这次离得近了,重甲也挡不住近距离弩箭的力量,倒下的人更多。紧接着又是第三轮箭雨,这次冲得比较快的骑兵也有人遭殃,连人带马摔下来,经常会将身边的步兵砸倒在地,大苑军开始出现让严郑脸颊抽动的伤亡。不过三轮箭雨后,大苑军队已经冲到小山丘一半的位置,短兵相接似乎就在眼前了。

严郑一边高兴,一边也为西瞻人的箭术惊叹。这一千多士兵竟然个个臂力超凡,射得又准又狠,他们并没有携带自己的箭弩,用的就是骁羁关上面留下的弓箭。骁羁关的补给是由严郑负责的,所以他清楚地知道,一般士兵用这种羽箭是射不穿重甲的。况且一千多支箭中,射空的最多只有三成,其余七成都成功命中目标。青州守军中的弓弩队也没有这样的准头,其余兵种更加不用说了,他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军队啊。

严郑不知道自己其实应该庆幸,如果他遇到的这一千五百人,是定远军神弩先机营,他就根本没有机会跑到山坡上了。

神弩先机营的弓手经过严格的战斗训练,哪一列人射什么方位都设计好,每一列都会比前一列扬高一点弓弩,对付下一个队列的敌人。他们箭雨笼罩的范围是整个敌军方阵,绝不会像西瞻金鹰卫这样,十几个人盯住同一个目标,造成不必要的浪费,也不会射的都是最前面一排的敌人,而留下后面完整的队形。

好在这些金鹰卫虽然个个都是神射手,却没有神弩先机营那样出众的配合,在付出几百人伤亡后,大苑的冲锋队离目标已经不远。严郑发了一声狠话,叫道:“谁能取敌将人头,赏金千两!”

重甲队原本被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来,听到这样诱人的许诺,大部分人又振作起来,叫喊着向上冲。拙吉一直等跑得最快的苑军来到自己面前百步左右,才喝道:“莫里,去吧!”

莫里答应一声,带着五百金鹰卫向右侧猛冲过去。右翼的苑军只看见一股黑烟向自己狂扑过来,越扑越近,几乎看不见人影,光这样的威势就已经让人心慌了。

疾驰中的金鹰卫已经搭上羽箭,弓弦声响后,响起一片惨叫声。没等惨叫声停止,莫里已经一马当先冲进苑军右翼空隙。他将弓箭插到身后,回手拔刀就砍,他的刀后一直有一道血泉跟着一起飞舞,如同刀柄后带着流动的红缨。

另外两个亲兵紧随其后,进入他闯出来的缺口,呈扇形左右搏杀,后面五百铁骑呈锥形跟进,逐渐加宽,将口子越扩越大,被他们撕开的口子两侧,都堆满了苑军的尸体。

青州的守军连实战都没有经历过,哪里遇到过如此阵仗?一时纷纷左右奔逃。西瞻骑兵风一般冲过去,遇到所有能够到的人都是手起刀落,一个不留,片刻就杀出冲锋队伍。

严郑不去理会这五百敌军,命部众继续冲锋,一定要先拿下拙吉这一千多人。他以为莫里是想突围,他身后还有盾牌手、步兵等两万多人,尽管不如他带着的这些人精锐,却也不是瞎子,自然知道堵截敌人。就算堵不住,让这几百人冲出去了也不要紧,只要杀了眼前这个明显是主将的敌人,然后拿回骁羁关,他严郑就居功至伟。

他这边冲锋陷阵,远处的严郊骑在马上,心中自然焦急。他离得远,只能从声音上知道弟弟和敌人碰撞了。他只觉得混乱声越来越近,他的心也就越绷越紧。忽然听到半空中传来一道尖锐的呼啸声,这一声比任何声音都近,几乎近在咫尺。

“大人快弯腰!”严郊耳边突然响起王庶一声大喝。

严家乃是大苑数得上的世家豪门,家训严格,每一个子弟都自幼文武双修,成年再根据资质选择发展方向。严郊即便做了文官,身手也没有全放下。闻言飞快地一弯腰,死死地贴在了马脖子上。就在他下巴上的胡子与马鬃毛相接的一瞬间,后背好像有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将他一推,严郊拽不稳缰绳,一头栽了下去,后背这才如同被火烧了一般剧痛起来。

受了惊的白马一声长嘶,猛地跳起就想往前跑,然而严郊防守严密,他身边都是护卫,马儿无处可去,只是暴躁地一会儿猛冲左边,一会儿猛冲右边地就地打转。可怜严郊一只脚挂在马镫上,半个身子拖在地上,想站站不起来,想倒又倒不下去,被战马拖着在地面扫把一样旋转扑跌,盔甲后的雪白披风将方圆五丈内的地面扫了个干净,留下一片鲜红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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