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高中的那几年正赶上国家嚷嚷着“减负”，说要培养素质型人才。其实后来才明白，这里边说的“素质”，就是考试的素质。在政府的号召之下，我们学校前所未有地壮大了学生的社团活动。
刚开学的第一个月，满校园都是各个社团招新的宣传活动。印刷精美的宣传单从眼前“嗖嗖”地快速掠过，社团里大大小小的干部就像木樨园卖手机的小商小贩一样，拉着你胳膊不撒手，一个劲儿跟你介绍自己社团，把小广告往你怀里塞。
这个社会，都疯了！
我从来就怕见人多，看着一堆一堆黑咕隆咚的脑袋乱晃就难受。就好像现在坐地铁，回回在复兴门换线我就忍不住想吐，那阵势跟我犯冲——算命的书上说“大不吉也”。可要说到北京的地铁，那也能算得上是个救我命的东西。举凡我去个地方，总得先问一句“坐地铁能到吗？”谁让我是一路痴呢。这时节找来找去，也就学校里的小竹林还能勉强算得上清静地方，我一猫腰，偷偷钻进来。
北京城里的学校少有面积大的，资源很紧张嘛。少数比较大的那几个算是特例，比如四中吧，谁能跟它叫板啊！其实我倒觉得还是一五九好，上课办公就在庙里，天天拜佛似的，多牛啊！哪像我们学校，写着“竹园”，可那竹子也就十多棵。
塞在裤兜里的手机止不住地哗啦哗啦叫，真够烦的！这帮小干部，谁的电话号码都能找……唉，不是？
“喂。”
“程筱！你他妈跟哪儿呢？”
“王旭啊，我在……你猜猜？”
听这声音还真是着急了，我一没忍住就想犯个坏逗逗他。
“猜个屁！快点儿过来，李景赫不成了！”
什么就不成了啊？！
我赶紧扒开细脚伶仃的竹子，甩掉死缠着我脚脖子不放的爬山虎——不去爬山你爬我的脚，踉踉跄跄几乎摔个大跟头，然后才看见阶梯教室门口的两个冤大头。
两个人一脸惊恐的小模样儿，被一大堆男生女生围在中间动弹不得。李景赫也就算了，王旭被吓坏的表情实在是没怎么见过，仔细瞧瞧，也是和小赫儿不相上下的可爱啊。
“程筱！你快来救我们！”
“嗯。”
嘴里虽然答应着，我压根就没想要去，这么多的人，我这小身板儿还不是白给？再说了，平时他们勾结一块儿戏弄我，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我怎么也得好好利用一下吧。错过了实在太可惜。
行！说玩就玩！拿起手机按几个号码。
“谢敬宜啊，你们话剧社找到李景赫没有啊？”
“还没呐？我告诉你啊，他在集体教室前边呐。啊，啊，王旭也跟他在一块儿呢，你们快一点吧，要不一会儿可又没影啦。行了啊，快点儿。”
戏剧社是一群同人女，社长谢敬宜是完全版的“腐女”，打从我们第一天报到就相上李景赫跟王旭了，死活要把他们往一块儿凑。短短一个星期，同人志已经出了不知道多少个版本，通篇的都是压倒压倒，我已经不知道笑岔了气多少回。可每次还都挺为李景赫心酸，估计是因为我心太软，挺可怜他。
要说到这帮同人女，效率可真够高的。眨眼之间就浩浩荡荡结队而来。速度那叫一个快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的？“说大风，好大风，十个人见了九个人惊”，转眼间就到了“玲珑宝塔第一层”。
谢敬宜仗着自己膀大腰圆帮手又多，没几下就突破了重围，伸手一把拽住了李景赫。其余的几个干部“轰”的一下围上来，把他们俩和其他人迅速隔离。
啧啧啧，不愧是训练有素。这水平都够特种部队的了。果然没找错人。
被生拖出来的这两个人实在是挺狼狈，胳膊上布满一道道红，本来挺白的校服上衣不知道被什么人摁上了好多大黑手指头印。行了，我算是见识到女人的力量了。
出来啦就想这应该没事儿了吧。可谁知道那些少女干部更夸张，把李景赫当成了嘴边上的一块肥肉，逮着机会就在他光溜溜的小胳膊上捏一把，其间还有无数次的假装摔倒！直接就扑到他怀里！
哎，这就过分了啊。
他妈的！我头上青筋直蹦，忍不住想冲上去教训他们一顿。一抬眼又看见王旭瞬间转换成了他一贯优哉游哉很欠揍的表情。
只要不是人太多，他就安全了。大胆到敢直愣愣碰他的人没有几个，光是那双冷眼一瞪，就够十五个人吃半个月的了。
“你有时候也挺欠揍的啊？”他慢慢悠悠迈着方步踱过来。
“姥姥的，我是一片好心救你们出重围啊。”
“那小赫儿哪？”他扬下巴一指，那群同人女简直不像话，都上手碰他脸了！
“你把他救出来啊。然后就英雄救美人啦！”我的怒气快要压不住啦，愣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我真后悔，老老实实直接把他拽出来多好。何必让他受这份罪？讨厌，我才不流眼泪。
“刚开学就打架不太好，咱们还是跑吧。”
王旭朝李景赫一招手，只见李景赫发疯一般挣脱了纠缠，三个人再次拼尽了全力奔跑。
幸好学校的围墙不高，否则就完全没了退路。我们三个穿过草坪翻过围墙，远远的把女生失望的叫嚷和教导主任愤怒的咆哮扔在身后，就这样跑了。
学校旁边是那时候被称为北京最时尚的商业中心，所谓“那时候”是指韩国流行过入侵中国的时候。这之前那块地儿也不过就是个挺普通的商业区，也就是商场比较多这点优点，还有一家商场破破烂烂的，眼瞅着就快要倒闭了。可那是从一九九几年来的我记不清了，有一个韩国的少年组合突然就在中国火起来了，他们穿着宽松肥大的衣服染着色彩缤纷的头发。就像电视里说的“寒流”一样，几乎是一夜之间，不管是坐在麦当劳里还是去逛大商场，总之满大街都能听见韩国话，叽里咕噜的，也听不懂说什么。那个组合叫H.O.T。刚开始我老觉得奇怪，怎么“hot”非得要大写，大写也就大写吧，中间干吗还非得加俩点啊，难道是印刷错误？可也不能张张都错啊。后来跟李景赫一说，让他笑话了半天。
“你怎那土老冒啊？人家那是缩写。”
“什么的缩写啊？”
“High-fiveOfTeenager。土老冒。”
就是我这个土老冒压根儿不了解的一个韩国组合，瞬间席卷了中国大陆以及港澳台地区。就从那年开始，这个破烂不堪的商场聚集了一帮专卖肥裤子和大号上衣的小摊儿，还在楼层入口的地方贴了张塑合板，写着三个猩红的大字“韩国城”。
没过多长时间，火啦！
但凡这世上的事儿都是这样，南半球一只蝴蝶微微扇动了翅膀，北半球的气候就完全改变。所有的事情都逃不出去。
“我跑不动了。”
三个人里我的身体最差，就像我的脾气一样，说不准什么时候突然就爆发，可就像给气球放气，“嗖”的一下，全用光了。
“那就歇着吧。”
我们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无数的车辆和人群从眼前穿行而过，那么多名牌牛仔裤裹着的细长苗条的腿，肥大有好多兜的板裤脚底下踩着值好多钱的外国运动鞋，Toyota莲花一样的车轱辘，大众结实笨重的骨架，所有的一切都在不停地旋转，不停地向前滑行，这世界就是这样，永远在转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静下来。
“有时候我最希望的事而就是像现在一样，咱们坐在一起，甭管其他人多勾心斗角、忙忙叨叨，咱们仨就坐在一块儿，什么都不用管。”
我知道说这样的话有点肉麻，可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一定得说出来，要是不说，就怕再也没机会了。
“非得三个人啊？就我们俩不行吗？咱们俩私奔得了，不要王旭。”
“你别抽疯。”
我真不明白他怎么就说得出这样的话来，那个时候真是一点都不明白，我连冰山浮在水面上的那十分之一都没看见，又怎么会了解到那尚未浮出的巨大的真相呢？
我只是看到李景赫眼睛里闪过一道忧郁，但又像是自己看花了眼，迅速消失了。
王旭默默看着手里的一堆传单，把他们全塞到小赫儿怀里。
“你看看，还真是挺丰富啊。你那么受欢迎一样报一个得了。”
小赫儿一听差点没把这一叠单子扔到王旭头上。
“算了吧你，我可受够这帮人了。”
“那你以后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我啊……我最想做艾弗森那样的人。艾弗森你们知道吧，就是打篮球那个！我跟你们说吧，有一会他们总决赛，跟湖人。科比那傻×一胳膊肘儿就杵到他嘴上了，那场面！当时血就“哗哗”流下来啦！他就随便一抹嘴，嘿，他妈的，就跟没事儿人似的接着打！你说，牛逼不牛逼！”
“确实！”我和王旭转过头对看，想不到这小子还能有这样的想法，平时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是吧是吧？将来不管干什么，我就是想成为那样的人！”
他兴奋得比手画脚，满脸透出奇异的光彩，黄昏的太阳从他身后照射，就像给他镀上一层金光。这是他第一次充满这样洋溢的激情。
“小不良，你将来想要干吗？”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把这世界上一切美丽的东西展示给人看。”
你们别笑话我，我可就是这么想的啊。
“为什么不是丑的啊？就是那种深刻揭露社会阴暗的一面，让全社会的人都战斗起来！你怎么不想干那种工作呀？”
“我不想让人每天从一睁眼到最后闭眼看见的就只有丑陋的东西，生活本来就够痛苦的了。”
“跟真的似的。”
李景赫一管得对我梦想有着撇嘴的态度，我早都习惯了。
“嗯，我也有自己想干的事儿。像这样上学、考试、再上学、再考试，最后进入一个企业当职员，我受不了。”王旭小时候就已经这么有梦想了。
“那你想干吗呀？”
“你们看我有没有音乐天赋？”
“你说什嘛？”
“音乐天赋！我是认真的！我将来要做朋克音乐，中国没有真正的朋克！”
那个时候我们只忙着捧肚子笑翻了天，完全没看见王旭脸上认真的表情，更没有意识到他的心如岩石般坚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