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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分裂中重新抉择(4)

我百无聊赖看窗外的天空时,苏艺成又打起精神说,我家在庆元县城,父母只有我和妹妹两个女儿。父亲在庆元中学教书,母亲是家庭妇女。我们家的经济不宽裕,母亲有时就把我们家乡的上特产香菇拿到杭州来卖。我考进大学的那天,母亲一直把我送到杭州,还把卖香菇所得的钱全部塞给了我。可我入学以后,就不想母亲来找我了。我对母亲说你别来找我了。然而有一次母亲还是忍不住地来找我了。那天我们正好写作课下课,我母亲提着一只大竹篮,穿着一身黑衣裤,一股山里人打扮的样子,大着嗓子在教室门口喊我。我当时十分讨厌母亲,气势汹汹地对她说:“叫你不要来,你还来?快走吧?”后来同学们问我那人是谁?我十分虚荣地说:“是我们家的阿姨。”

“多年来我都不太喜欢与同性交往,我几乎没有一个女朋友;但异性又很难交朋友,他们不是假惺惺爱我。就是想占有我。我交过十几个男朋友,一次次被他们欺骗、强暴;我现在对异性也完全丧失了信心,只有自杀才是逃避人生一切烦恼的最好归宿”

苏艺成很平静地讲着。我觉得格外寒冷,我无法承受她的这种观点。

“自杀很可怕,是吗?”她神情肃然地望着我:“海明威和三岛由纪夫,他们一个在西方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头颅,一个在东方用刀剖开自己的腹部。他们都非常残酷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是一种艺术的残酷。”我说。

“可我不是艺术家。我自杀只是对任何一种男人和女人都没有信心了。我的心灵很黑暗。”苏艺成舔了舔嘴唇,她的嘴唇线条分明,很性感。

“那么你对我也没有信心吗?”

“不,通过这一番聊天,我现在觉得您是我唯一的知心朋友了,您理解我的痛楚,重新唤起了我做人的信心。”

“那感情好。其实你的小说写得不错,你完全可以继续写下去的。我下次来看你时与你谈你的小说。现在你必须休息了。”

“我会等您的,池老师。”

“我会再来看你的,苏艺成。”

我转身要走,她看见沈医师进来了。我说有沈医师给你治疗,你就放心吧!我说完朝沈医师嘿嘿一笑,飞快地走出医院,骑上自行车回家去。

我坐在桌前,捉笔伏案时一种超然的宁静,使我觉得我也早已踏上了一条奇怪的道路。这条道路没有尽头,只有永远的寻找和心中怅然若失的忧伤。这种忧伤虽然不乏畸形的美丽,但若成为习惯,就像患了一种无法医治的疾病一样可怕。

现在我像个傻瓜一样,记下了苏艺成刚才与我说的话,又开始找一本《精神病病例分析》的书,我希望能发现点什么,可我失望了。于是我胡乱翻着,但有一段被我注意到了:“一般来说,精神分析病例不容易描述。要把所有研究、分析、治疗的经过,从头到尾详细且完整地报告,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在我看来,苏艺成或多或少是一个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我觉得她要在分裂中重新抉择,当然这要等她肾功能恢复正常以后。我所能为她做的,只能是以一个女性的角度频繁深入地与她交往,让她感到女人更理解女人。

我在百货大楼逛商场时遇到里安,他正在文具柜台买画笔、颜料,他说他要为刚刚认识的女朋友画一幅画。我说是不是前几天我在你家里遇到的那个叫安峥的女人,他说是的是的。我说安峥打扮得俗不可耐,说话又唾沫星子四溅你怎么会给这种女人画画?

“为什么不可以?你这是嫉妒。”里安刻意挖苦我:“你不肯给我画,你离婚后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我看你已成了一个性冷淡的女人。”

我气得咬呀切齿:“我和周树森做过爱!”

“谁是周树森?”里安问。

“一个侠客。”我说。

里安不吱声了,他讥讽地用眼角膘膘我,猛地拉住我的一只手、往电梯口走。

我们走到武林广场喷水池前的石椅上坐下来,他给我讲述元宵节那天他去柳浪闻莺看灯会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踩了一个女人的脚,那女人啊哟一声叫了起来,他本想一走了之,可那女人疼痛得蹲了下去,使他欲罢不能;他只好向她道歉,并扶着她走到一张椅子上休息。这时他才发现那女人穿着件红衣服,绿裤子,鸡窝般的卷发染成红色,人有点胖,看上去活像个地摊上卖服装的老板娘。他心里非常讨厌,但聊着聊着就发现她谈吐不俗,是个很精明能干的女人。你猜她原来是干什么的?

“不是歌舞厅的三流歌手,就是某个单位的供销员。”我说。

“不是。”里安说:“她是建筑设计院的建筑师,一个老处女,拥有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装璜得富丽堂皇,所有的家具都是她自己设计的。”

“真的,怎么一点不像个建筑师?”

“人不可貌相。”里安说,“我要给安峥画一幅裸体画,这幅画很有可能会获得成功,如果成功了我就娶了她。”里安对我这样说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一直亮晶晶地对着我。

中国知识分子在1978年的“思想解放”运动以来,所形成的有关“现代化”与经济成长的基本“共识”业已彻底破裂。主流话语与市民社会均十分冷漠,而知识分子内部却在异常激动的大论争中,过去的认同与信念已破尖锐地质问。我们的位置何在?我们的选择与思索的路向何在?在一切看似混乱的声音之中,历史的日程表无情地超出了那些无论是新神学,或是人文精神的狂躁与恐惧,矫情与迷乱。伽里略说:“地球依然在转动啊。”我们的确需要像布、粮食和水一样需要理想。崇高和责任感。但商品化与市场化给我们的文化带来了一些冲击,世俗的文化的确有许多问题缺陷,可这不能成为分裂的理由。

当然,目前的文化与文学似乎已在分裂中呈现了自身的形象。在这里我们需要一个“有机知识分子”的新抉择,这是面向今天的抉择。

几百万元的有钱人像雨后春笋般地多了起来。徐斌靠做股票发了大财,在南都花园买了一套别墅,又买了一辆桑塔纳小轿车,有了保姆和情人。蔡晓东却靠伍仟元卖女式短裤、胸罩起家,如今他的服装和皮鞋生意越做越大,尤其是芭芭拉女式皮鞋已在全国许多个大小城市经销,成为一流的名牌产品。徐斌和蔡晓东是表兄弟,小时候一起住在外祖母家,后来又一起在一个乡村插队落户,如今都在杭州这个城市发了迹。徐斌。蔡晓东都长得不错,又潇洒又帅。可他们一个喜欢女人,一个喜欢钱。徐斌常常大腹便便手提大哥大带着女人出入宾馆酒店的时候,简直比乾隆皇帝下江南还要风流。而蔡晓东却像葛朗台那样死守着钱财,连老母亲生病了也不肯拿一分钱出来,真他妈的不像话。但蔡晓东很喜欢去图书馆借武打小说看,他看过金庸、古龙的书,也看过王朔的小说。有一回我去他的精品屋买芭芭拉皮鞋,他说你给我写一部报告文学的书,我可以给你一笔比稿费还要多的钱。我听了一阵惆怅,想来想去还是谢绝了他,从此就未见到蔡晓东。后来听说蔡晓东家里遭盗窃,他母亲被人杀害了,我听了戚然。

那天晚上我看到本市新闻联播上,报导了蔡晓东母亲被杀的案例,那惨境让我毛骨悚然。

我曾和家明一起去蔡晓东这里买过一套男式西装。家明一直对蔡晓东没有给他优惠价耿耿于怀。家明曾半开玩笑半诅咒地对我说:“这么吝啬的人,迟早要被人偷盗的。”现在不幸被他言中。

家明自从那天离开我外祖母后,我还一直未再见到过他。这会儿他打来电话中气十足地说:“青青,蔡晓东家出事了知不知道?我早就说过像他这样有钱并非好事。”

“当然钱有时能帮人,有时也能害人。”

我和家明通电话时,达琳正在弹钢琴,家明说:“你总把达琳捆绑在钢琴上,她还有什么童年呢?”

我冲着话筒说:“你别多管了,你还是赶快与那个叫宫雪姣的女人结婚吧!”然后就放下了电话。

达琳离开琴凳,她忽然对我说:“我不弹琴了。”这足以增加了我对家明刚刚打来电话的怨气。

进入春末以来,我住宅街对面的屏风农贸市场,一到黄昏时分就四处堆着菜叶皮、烂柿子等乱七八糟的杂物。我楼下的邻居王大伯退休后每天义务到农贸市场清理垃圾。他原是植物园的工人,市级劳动模范,一生都喜欢助人为乐。他清理垃圾的时候,那些小贩总会说,像他这种分文不取的傻瓜真是越来越少了。现在的人钱看得很重,而情日益淡漠了。

我漫无边际地在大街上行走,时间在流逝,我身边的商店都在摇摇晃晃地发出钟摆摇动的节奏。人欲横流的大街,一张张像患了溃疡病的烂土豆皱皱巴巴的脸,与我擦肩而过;他们步履艰难,心事重重。穿梭往来的“的士”像一个个疲于奔命的妓女,街道怀孕了;小贩的叫卖声与丁香、桃红、月季在街心公园开放着。

周树森骑着摩托出现在中山街的时候,我正从屏风农贸市场提着一块精肉,一袋青椒回家。我看见周树森忽一个转弯往我家的方向驶去,他穿着一件黑衬衣一条牛仔裤,十分潇洒。我故意慢慢地走着,让他多敲一会儿门。

我走到楼道口的时候,看见他正站在我家门口抽烟,他看见我说:“青青快开门,别让我等得太久了。”

我打开门,他先窜了进去。我放下手中的精肉与青椒,还没来得及洗手,他就紧紧地拥抱着我。他吻我的时候,舌尖上的一股烟味儿,直接进入我的肺腑。我脏兮兮的手,在他的黑衬衣上擦干净了。

他抱着我来到床前。

正是上午九点多的时光,楼道里没有脚步声,楼外的阳光被我厚厚的墨绿色窗帘遮挡住了。他像一条饿极了的狼那样飞快地扒下了我的衣裳,将我的毛衣、裙子、短裤、袜子一样样动作敏捷地甩向沙发。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热血奔腾的身体与我紧紧相挨,迫不及待地表示对我的思念与爱意。此刻,他满腹的热情满腹的欲念都通过嘴唇在我身上流连忘返。我一下子觉得我是他躯体之下的大海,那大海在他攀援我的头颅之巅的俯瞰下,终于让我感动得泪花闪闪。

中午时分,我穿上衣服准备做午餐。他闭目养神赖在床上。我打开水龙头洗菜、淘米心情格外愉快。我做了青椒炒肉丝,糖醋排骨,鱼圆青菜汤。天忽然地暗淡了下来,春末的季节天就像女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我望望窗外,碌碌无为的人,寂寞空虚的人,在街道上晃荡,毛毛细雨悄然落下,那景色实在富有诗意。生活应该是美好的。我想起那篇还没有完成的《在分裂中重新抉择》的论文,就对周树森说:“分裂中重新抉择了你,你这个侠客福气不错。”

我吻了他的额头,他搂紧了我,我将脸埋在他的胸上,他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告诉我什么梦?”我说。

“教堂。”周树森说:“我与我的新娘在教堂举行婚礼,我的新娘吻着我的额头对我说:我爱你。”

“你胡编的。”我装做生气地要离开他,可他索性把我的衣服又扒了下来。

我躺在周树森的肘弯里,窗外的毛毛细雨嘀嘀嗒嗒地下着,我们陶醉在一片情爱之中时,他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他这样盯着看我是在倾诉:“我爱你,我爱你。”这种倾诉把快乐推上登峰造极的地步。

吃午饭时已是下午一点半了,我把鱼国汤热了热,我们就狼吞虎咽地吃着。我们一边吃一边听音乐。录音机这会儿正在播放那首我非常喜欢的《theendoftheworld》(世界末日)这首歌:

whydoesthesunonshining?

(为什么太阳继续照耀?)

whydoesthesearushtoshare?

(为什么海水还在冲向堤岸?)

don"ttheyknow

(它们不知道)

it"stheendoftheworld……

(这是世界末日……)

这种平静伤感的情调,周树森不喜欢听,他几次要动手关掉都被我阻拦了。我安静地倾听,心里有些沉重起来。

“你在想什么?”周树森说。

“没想什么。”我说。

“那你为什么哭了?”

“谁哭了,我的眼睛不知怎么回事。”

说完,我们谁也没再出声,只是静静地倾听这首歌。

大概是想到了些什么,听着听着我心里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而且一哭则停不住,越哭越伤心。

“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嫌我欺负你了?”周树森着急地说。

“是啊!你欺负我你这个大坏蛋。”我歪了一下脑袋,抹干了眼泪吃了一口饭说。

“那怎么办?”他吃完饭将一只手悄悄搂在我的肩上说。

我笑了起来,我说我的眼泪其实与你没有关系。他松了一口气说:“你们这种知识女性,到时候总要让人云里雾里的莫名其妙。”说完他站起身要走了。

“树森牌牛仔裤。”我忽然想起那天在新生路服装市场给他买的礼物。

“你说什么?”他停住脚步问。

“树森牌牛仔裤。”我说:“我买了条树森牌牛仔裤送给你。”

我走进卧室,拉开抽屉取出两条牛仔裤。他一看树森牌商标就乐了:“我还以为你跟我开玩笑呢?”

“我讨价还价才一柄元买了两条。”我说:“这牌于不错,它就是你。”

”挺合身的。”他试穿了一下:“谢谢娘子罗!”说完拿着裤子就走了。

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想着一些事情。明天我将把《李清照》的电影文学剧本全部校对完毕。回家后把达琳的毛衣拆洗一下。这会儿我想起母亲书橱之巅上的那只良渚黑陶双耳罐,距今已有八百多年历史了。它罐身上的鱼尾纹和沿口的云纹,每到夜晚在那盏柔黄如柠檬的六角吊灯下发出灰黑色浑朴的光圈。我想杭州的制瓷业起源于良渚文化,而到南宋时期杭州的瓷器在全国更是享有盛誉。南宋皇室定都杭州后,集中全国制瓷名工巧匠,开设了官窑,史称南宋官窑。

我下楼去买脱普复活双效洗发水,路过中山街街口的时候,我看见徐斌挽着个漂亮女人,从中山大酒店里出来,我赶紧回避开去。一个兜售珍珠项链的女人问:“五十元钱一串要吗?”我说:“不要。”我继续往前走时,前边街道上挤满了一堆人,我钻进人群一眼见到了周树森正和另一个高个子男人打架。天哪!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看见民警把他们俩人都带走了。人群散去后,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那条“树森牌”牛仔裤。

我捧着“树森牌”牛仔裤,气得简直想骂他个狗血喷头;可不知为什么我又祈求上帝,快快把他从派出所放出来。

又是个该死的雨天!我蜷缩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地喊到累了,有点昏昏欲睡地微微闭上了眼睛。这时我看到一些过去的岁月同尘埃一起升腾起来,一群群昔日的男女朋友披上翅膀从窗前飞旋而过,他们身上的土屑和锈痕抖落在空中,发出跌落的粉碎声。我在记忆的泥潭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个名字忽然被风从寂静中托起;我睁开眼睛,硕大的丽珠从高空跌落时溅进了我的窗内,我关上了半扇窗子,又关上了半扇窗子。

现在整个房间全部封闭了起来,我的思路集中,一下子就想起那个叫山子的男人。我们是在一个晚会上认识的,他从舞池的一角走来,用一种灼热与渴望的目光注视着我。

他说,我们去跳舞吧。

我说,我不会跳。

他说,我教你很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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