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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丰泰米店风波(2)

风果然起来了。太阳的光变得很淡薄。但天气却反而闷热了。河水起了皱纹,细微得像木刻的条纹一样。

“轧轧轧轧……”

轧米船靠在桥的西南面埠头边,忙碌地工作着。岸上堆积着许多谷袋,伫候着好几个女人和男人。

华生过了桥,把担子放在岸上,知道还有一些时候,便竖着扁担,坐在谷袋上等候着。

这是四乡镇的轧米船,在所有的轧米船中间最大的一只。它有方的船头和方的船梢,约有二丈多长,有着坚固的厚板的方篷,里面有人在拨动着机器。一支黑烟囱从那里伸了出来,喷着黑烟,船边一根水管吐着水。方篷的后面近船梢的地方,左边安置着一个方斗圆盘的轧谷机,谷子从方斗里倒下去,圆盘里面的机器转动着,下面就出来了分离了的米和糠。有人从这里用小箩盛着,拿起来倒在右边的一只旧式的但用皮带拖着的风箱的斗里,米就从风箱下面落了下来,糠被扇到后面的另一个洞外。这个人用另一只箩接着米,一面盛着往后面的轧米机的斗里倒了下去,于是糙米就变成了白米,和细糠分成了两路落了下来。

机器转动得非常迅速,一转眼间,一袋谷子便变成了熟米。岸上的人抬着米和糠回去了,又来了一批抬着谷子的人。

“从前要费一天工夫,现在一刻钟就够了——嘿,真奇怪!”华生的身边忽然有人这样说着。

他转过头去,微微笑了一笑。

那是阿波哥,生着一脸的胡髭,昨晚上首先和阿浩叔他们争执的。他现在也来轧米了,和他的一个小脚的麻脸的妻子抬着一箩谷。

随后,讨饭婆似的阿英也来了。她是一个聋耳的寡妇,阿英是她的名字,因为她很神经,人家就不分大小,单叫她名字,有时索性叫她做聋子。她已有了五十八岁,但她身体还很强健,有着一双大脚,走起路来比男人还快。在傅家桥,人家一有什么事情,就少不得她。她现在挑着的约八十斤的谷子是阿元嫂的。

接着葛生嫂也来了,她和她的大儿子抬着两只空箩,在地上磨了过来。

“你阿哥等一会就来,他说要你轧好了米,等他抬呢。轧米钱,他会带来的。”

她放下空箩,说了这话,就和阿城回去了。

随后人越来越多了,吉祥哥,新民伯,灵生公,长石婶……最后还有顺茂酒店的老板阿生哥。

华生轻蔑地望了他一眼,转过脸去,和阿波哥对着笑了起来。

风越来越大了。果然是东南风。轧米船里的黑烟和细糠时时给卷到岸上来,迷住了他们的眼,蒙上了他们一身的灰,最后竟吹到坐北朝南的头一家店铺门口去了。

那是阿如老板的丰泰米店兼做南货生意的。店铺的左边是店堂,摆着红木的椅桌,很阔气;右边是柜台和货物。

阿如老板是附近一带的大地主,除了收田租,他还开着这家丰泰米店。因为有钱,也就有势,一般农民们都很怕他,而他也便依势凌人,成为傅家桥的特殊人物。

这时,他正在店堂里坐着。他的肥胖的身体打着赤膊,挥着扇子,还流着汗。

他在店堂里望着前面埠头边的轧米船和那些谷子,心里早已感到不很痛快。

不料风势越来越大了,忽然间一阵旋风似的把轧米船上的烟灰和细糠卷进了店堂,撒了他一身。

他突然生气了。用团扇遮着面孔,一直迎风奔到了桥上,大声骂了起来:

“你妈的!早不轧,迟不轧,偏偏要拣着这时候来轧!……”

这时船上正在轧华生的米。华生支着扁担,站在埠头边望着。

他惊诧地转过脸来,望着阿如老板,还不晓得他在骂谁。他看见岸上的人全转过了头,对阿如老板望着。

阿如老板张着两手,开着阔口,连牙齿都露出来了。他对着华生恶狠狠地瞪着眼,叫着说:

“你这小鬼!你的埠头在哪里呀?跑到这里来了?……不许你轧米……”

华生清楚了,这是在骂他,立刻气得一脸通红。他沉默地瞪着眼望着他,一面提着扁担走了上来。

阿如老板立刻从桥上退下了,回到店堂里拿了一根竹杠,重又气汹汹的走了出来。

“你这猪秽!……你骂的谁?……”

华生离开阿如老板几尺远,站住了。

阿如老板也站住了脚,握紧了竹杠,回答说:

“骂的你!你这小鬼!”

“什么!这埠头是你私造的吗?……”

“桥西人家的!你没有份!”

“谁说的?……不是傅家桥的埠头吗?”

阿如老板理屈了。他一时回答不上话来,心里更加气忿,就举起竹杠对着华生的头顶劈了下去:

“你妈的。……”

华生偏过身,用扁担用力一击,那条竹杠便哗浪浪地被击落在地上。

华生火气上来了,接着冲了过去。

阿如老板跑进店堂,从那里摔出一个大秤锤来。

华生往旁边一闪,躲过了,便拾起那秤锤往店堂里摔了进去。

格勒格勒,里面一阵乱响,货橱被击倒了,接着一阵哗浪浪的瓶子和玻璃声。

华生提着扁担,一直冲进店堂。阿如老板不见了。外面的人也已拥了进来,拖住了华生的两臂。

“出去!华生!要引他出去,不要被引到店堂来!——这是规矩!”阿波哥叫着说。

“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打死那猪猡再说!”华生气得青了脸,挣扎着还想冲到里面去。

但几分钟后,他终于给大家拥到外面来了。

这时轧米船停止了工作。远远近近的人家都跑了过来,站满了桥上,街道和埠头。

“啊唷天呀!……”阿英聋子摸摸自己的胸膛,“吓煞我了,吓煞我了!……好大的秤锤!……这打在脑壳上还了得……真险呀,真险!

“什么话!这埠头是大家的!我们用不得!”阿波哥愤怒地说。“大家听见吗,有没有道理?”

“没有道理……没有道理……”

四围的人答应着。

“该打!该打!欠打得凶!太便宜了他!……”

有些人喃喃地说着。

葛生哥在大风中跑来了,一面咳呛着。

“咳,咳,华生!你怎么呀?……”

“怪他不得!谁也忍不住的,弥陀佛!”有人对他说。

“顶多争两句吧,相打做什么呢?……”

“那除非是你,弥陀佛!……”

“碰着你就好了,一句也不会争的,……”

“可是弥陀佛只有一个呀!……”

大家回答着。

“幸亏是华生呀,我的天呵!”阿英聋子叫着说。“要是你,弥陀佛,哈哈,早就上西天了!——那么大的秤锤——嘭!……”

“到底是弥陀佛的兄弟,要是别人,早就把他店堂打得粉碎了……”又有人这样说着。

葛生哥忧郁地皱着眉头,痛苦地说:

“这样的事情,还要火上加油!——华生,”他转过去对华生说,“你回去吧。”

华生还气得呼呼地喘着,站着不肯动。他紧握着扁担,仿佛在等待阿如老板出来似的。

但阿如老板早从后门溜走了,有人见到。丰泰米店里冷清清的,只剩着一个学徒在那里张皇地探着头,又立刻缩了进去。

这时桥东的保卫队来了:是三个武装的兵士。他们刚从睡梦中给闹了醒来,便得到了乡长的命令。

“华生,到乡公所去,乡长要问你呀!

他们一面扣着皮带和衣襟,一面揉着眼,懒洋洋的一脸青白色,烟瘾上来了,振作不起精神。

华生刚刚平静了一点,正想回去,现在又给激起了愤怒。他倒竖着眼睛和眉毛,叫着说:

“什么东西!去就去!看他把我吞吃了!”

“唔,乡长出场了!”阿波哥习惯地摸着胡髭,“还派武装的保卫队……哈,哈,真要把穷人吞吃了的样子!——我们一道去!”

大家又喧闹起来。拥过了桥:

“一道去!……一道去!

桥西的男子全走了,只留下一些女人。阿英聋子在那边惊惶地叫着说:

“啊唷唷妈呀,不得了了……华生给保卫队捉去了……”

葛生嫂抱着最小的孩子,慌慌忙忙的从小路上迎了过来。

“华生!华生!”她叫着想拥进人群去,但没有人注意到她,也没把路分开来。

“不碍事,我一道去,”葛生哥听见她的声音,挤了出来。“你叫阿莫把米抬回去吧……”

“你怎么呀……你怎么让华生给保卫队捉去呀!……你这没用的人!”

“怕什么,到乡公所去的……”

葛生哥这样回答着,跟着大家走了。

但他心里却起了从来不曾有过的恐慌。他知道乡长一出场,这祸事就不小了。

乡长傅青山是借过阿如老板许多钱的。

但华生却并不这样想。他生来胆子大,也向来看不起傅青山的鬼头鬼脑。一句话不合,他还准备痛打他一顿的。这三个拿手枪的保卫队是烟鬼,当不住他一根指头。

他们走完街道,往北转了两个弯,乡公所就在眼前了。

那是一所高大的楼房,是用傅家桥人的公款兴筑的,现在也就成了乡长傅青山的私人住宅。门前竖着“党国旗”,挂着一块很大的牌子:“滨海县第二区第三乡乡公所。”

兵士到得门口,把门守住了,只许华生和葛生哥进去。

过了院子,走进大厅,领路的一个兵士叫他们站住了:

“在这里等。”他说着独自往里走了进去。

华生轻蔑地望了一望厅堂的华丽的陈设,拣着中间一把靠背椅子坐下了。

葛生哥不安地皱着眉头,不时咳呛着,踱着。

厅的正中央挂的一幅很大的孙中山的遗像。两边交叉着“党国旗”。下面一横幅大字的遗嘱。伟人的相片和字画挂满了墙壁。一些红木的椅子和茶几。正中的桌上陈列着好几只古玩似的磁器。

兵士进去了许久,不见里面的动静。华生不耐烦起来了。他拍着桌子,大声叫着说:

“肚子饿了!快来说话!”

“你不要心急呀……”葛生哥惊惺地说,“他总要吃足了烟……”

“哼……看我给他一顿点心!”华生气冲冲地说。

“哈,哈,哈……”

里面一阵笑声,乡长傅青山出来了。

他瘦削苍白,戴着黑眼镜,八字胡须,穿着白纺绸长衫,黑纱马褂,白底布鞋,软弱地支着一根黑漆的手杖,一手挥着折扇,笑嘻嘻地缓慢地摆了出来。

“喔,难得,难得,弥陀佛,你真是好人!不要说傅家桥找不到第二个,走遍天下怕也难得的……请坐,请坐,怎么站着呀?都是自己人……”

葛生哥张惶地不晓得怎样才好,只是呆呆地站着垂着手,喃喃地说:

“承乡长……”

“喔,这位是谁呀?”傅青山转过头去,从眼镜边外望了一望不动地坐着的华生。“就是令弟华生吗?生得好一副相貌,少年英俊……”

“不错!我就是华生!”

华生轻蔑地望着他,把左腿叉到右膝上。

“有人到我这里来诉苦,说是你,弥陀佛,”他转过脸去,对着葛生哥,“说是令弟打毁了丰泰米店,这是真的吗?……”

“打死了他,又怎样?”华生说着,把两脚一蹬,霍地站了起来,愤怒地望着他。

“华生!这算什么呀!”葛生哥着了慌。

“打就打!我怕谁!”华生大声回答着。

“乡长……”

“哈,哈,哈,没有什么,小事,弥陀佛,你兄弟年轻,阿如老板本不好,埠头是大家的……你兄弟气还没消,我们以后再说吧,自己人,我会给你们讲和的……”

“谁给他讲和!”

“平一平气吧,年青人……弥陀佛,你真是好人,带着你兄弟回去吧,你晚上再来。”他低声加上这一句。

“全靠乡长帮忙……”葛生哥感激地说。

“看你怎么讲来!我怕谁?”

华生说着往外走了。

“哈哈哈,慢走慢走,弥陀佛,自己人,有话好说的……”

傅青山支着手杖,望着他们出去了,摇了一摇头,喃喃地说:

“好凶……那样子!”

接着他提高喉咙,命令着门口的兵士说:

“把大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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