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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陈三毛是我的师大同学兼室友,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搜集奇谈异闻,并立志成为当代文学中的蒲松龄。有天他在路上迎面碰到我,打过招呼后,又转过身来,攀住我肩膀,堆出一脸笑。横着眼睛看他,我说,陈三毛,有什么屁快放喽?

陈三毛搔了搔脑袋,又是嘿嘿一笑,我听人讲,你家乡有人会放蛊。

我明白这家伙要干什么了,却故意说,关你鸟事。

哎,你跟我讲一下喽。

讲了有什么好处?

我也跟你讲个故事。

不稀罕。

那你要怎么样喽?陈三毛一脸哀愁。

你请我喝顿酒还差不多。

你讲了我就请。

那不行,边喝边讲。

要得,现在就去。

就这样,我们直奔校门外的小店里,点了两个辣子菜,要了瓶我家乡产的“昭市大曲”。看到酒倒进杯中,一股醇香蹿进鼻孔,我立刻就长了精神。三杯下肚,我似乎望见了离长沙有六百里之遥的湘西南,那些潜藏于记忆深处的乡土异事也开始像家乡资江里的野鱼一样鲜活游动起来。

湘西南是个多民族杂居之地,汉、回、苗、瑶、侗,还有土家族,像个大拼盘组在一起,而且还互相渗透。有的人,爷爷是汉族,奶奶是苗族,而母亲又是侗族,搞不清他到底属于哪一族,只能算作是多民族通力合作的产物,大可作为宣传民族团结的极佳范例。从整体看,东部以汉族为主,而越往西边,少数民族就越多。我出生的飞龙县北坪乡,正好是过渡地带,东接汉族聚居的县城,西边过去则有大瑶山和苗乡。放蛊据说是苗人世代相传的秘法。我童年时的玩伴芋头,有个哥哥叫得财,十八九岁的时候跑到苗乡去玩。苗女很放得开,不像汉族的女人,明明心里想极了男人,却还要扮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她们看到得财长得俊,便穿着色彩斑斓的苗服,像些花蝴蝶一样围着他打转。到了晚上,居然还有姑娘跑到得财住的地方唱歌,赞美他是人中的岳云,兽中的锦豹。得财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一个按捺不住,就蹿了出去。两个人缠绵好几天,得财恨不得把身体融在这姑娘身上。只是快要搞“双抢”了,作为家中的主要劳动力,他必须回去。临别时苗女请得财喝了碗油茶,叮嘱他搞完“双抢”就马上到苗乡来。得财用力点点头,满心欢喜地走了。

虽然有爱情的力量在支撑,但一场“双抢”下来,二十多天的日头晒地气蒸,得财怎么说也要躲在屋里休息个把星期。但这一休息就出了问题。按理说,搞完“双抢”的人,因为体力透支大,格外能吃。开始两三天,得财吃起饭来是风卷残云,没有四菜碗是填不了空的。但渐渐的,他吃起饭来变得像姑娘家一样秀气,捧着个碗一小口一小口地磨,每口饭要嚼许久才咽下。芋头都吃了三碗了,他半碗都还没有咽下,急得芋头对他叫嚷,哥,你快点吃,我们都快把菜吃完了。

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得财并不加快速度。好容易嚼完一碗,他就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屋顶,双目无神,一副病怏怏的态势。家里人跟他说话,他也是问三句才答一句。如果没人跟他搭话,得财可以整天不出声。见他的样子不对头,家里人忙去喊做草药郎中的坝头公公来看病。替得财把过脉后,坝头公公问他有哪里不舒服,得财说也没什么,就是懒得动,不想吃饭。坝头公公眉头就锁了起来,要得财娘拿了把生黄豆来,喂给得财吃。这黄豆没煮熟,嚼起来就是满嘴腥味,得财却吃得津津有味。问是什么味道,他说是甜的。坝头公公脸上就变了颜色,把得财娘拉到堂屋里,告诉她得财是中了蛊。得财娘马上嚎了起来,嚎得屋瓦震动,连得财也被她从床上嚎了下来,劝她不要这么紧张,反正还没死人。但嚎过之后还得想办法。坝头公公说要想解蛊,必须由放蛊的人来治,因为每个人养的蛊不一样,而且蛊虫只认主人,旁的蛊婆是解不了的。于是家人就开始盘问得财最近到过什么地方,得罪了什么人。得财坦承自己“双抢”前去了趟苗乡,但怕他们担心,就扯谎说是上县城玩。得财娘的眼泪顿时又喷了出来,崽啊,苗人那里是去得的?到处都是蛊婆。到头来你被哪个害死的都不晓得。

没想到得财马上为苗人辩护,说他们人很爽利,大方得很。而且自己跟苗人处得好,天天在一起喝米酒,唱山歌,并没有吵嘴打架。那米酒也是盛在同一个竹筒里,大家轮着喝,不存在有人放蛊。见他滔滔不绝地替苗人讲好话,坝头公公冷不防问了句,有没有你单独吃的东西?抓了抓脑袋,得财就想起临行前苗女喂他喝的那碗油茶。一拍大腿,坝头公公说,这就是了,肯定是这个女子看上了你,怕你不肯回去,下了蛊。

一家人就瞪大眼睛看着得财。得财爸喝道,小子,你对人家做了什么?

得财倒很爽快,承认跟这女子睡了几个晚上,而且特意交代这女子是个黄花女。得财娘却不相信,说苗女都骚得很,十三四岁就晓得跟男人在山洞里乱搞,哪里还有什么黄花女,莫不是用猪尿泡盛了猪血夹在那地方骗你的。得财马上涨红了脸,要他娘莫乱讲。见母子俩就要吵起来,坝头公公插了句,你是不是特别想她。

得财嘿嘿笑了两声,说,何解不想喽?做梦都梦见她要我到苗乡去。

这就对了,你中的是乳燕蛊。

对于何谓乳燕蛊,得财娘很感兴趣,顾不上跟儿子吵嘴,要问个分明。坝头公公却说只晓得是选用同一窝乳燕,这窝里必须有三只以上的乳燕,把它们放进水里溺死。如果有两只抱成一团而死,就用这两只来制作蛊药。具体的搞法,他也不太清楚。得财娘问什么要抱成一团才能用。坝头公公一笑,说这表示生死不离,吃了这种药,一辈子只能跟放蛊的那个女子好,永远不会有二心。愣了半晌后,得财娘绝望地看了大崽一眼,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得财爸喝道,哭什么哭,明天要得财去苗乡,找到那个女的再讲。得财听了,顿时两眼放光。

第二天,得财起了个大早,吃了碗红薯饭,就上路了。三天后,得财就带着那个苗女回来了。队上的人都跑去看,像些叮人的马蜂,眼珠子都鼓出来了。却又不敢挨得太近,只是围在三尺开外,边看边交头接耳,发出一片嗡嗡之声。那苗女毫不怯场,牵着得财的手,看着大伙笑。她也不过十七八岁,长得白净,一双大眼睛里好像盛着泉水,清亮得很。有人就叹道,真的是好乖态,难怪得财为她不要命了。我瞄了瞄得财,他精神健旺得很,像一把新磨的刀,看不出有什么短命的迹象。

得财喜气洋洋地带着苗女回家,得财娘却是如临大敌,非但不许他们进门,还要得财爸赶快去搞一盆狗血来,以防妖女作法。见屋外围着一村的人,得财爸假装没听到老婆的话,硬着脸把得财和苗女放进屋,然后关上门。得财娘惊恐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神龛边,指着她男人说,你是不是也中了蛊。

得财爸跺着脚,有什么话关起门来讲,莫让别人看笑话。

我跟她有什么好讲的。小妖精,你赶快帮我儿子解蛊,不然我一筷子插死你。

据芋头后来转述,苗女面对他娘的恶毒攻击,非但不生气,反而笑盈盈的,仿佛是得了婆婆的表扬。得财一直勾着脑袋,等他妈骂得口水都干了,才抬起头,语气平静地说,我要讨她做老婆。

这句话把得财一家都骇住了。静了半晌,得财娘往地上一倒,打起滚来,边滚边嚎,最后一头撞在桌脚上,晕了过去。苗女也急了,蹲下身去扶得财娘。得财爸喝道,你不要碰她,便把得财娘抱进了里屋,放到床上。得财跟了进去,被他爸呸了一口狠的。他爸说,小兔崽子,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命。想讨她做老婆,你就莫想再住在这屋里。

呆呆地看着他爸妈,得财突然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把额头都磕出血来,然后牵着苗女的手,大步走了出去。芋头连喊他几声,得财都充耳不闻。

其实他们并没有走远,就在村后面的空地上,靠着面山坡搭了棚子,织了副草帘当门用,就这么住了下来。白日里他们去山里逛,采些野果充饥。得财跑到我家借了把刀,砍了根竹子,一头削尖了,做成根竹矛。他就用这矛打猎,有时也能戳中只野兔什么的,但大多时候是挑着一轮夕阳归家。得财迅速瘦了下去,但眼睛神采很足,见人就笑出一嘴白亮的牙齿。村里人觉得得财中了蛊又被赶出家门,实在可怜,在路上碰到他,常把他喊进屋里,想弄些吃的给他。得财不肯吃白食,提出以帮工为交换。村里人说,你中了蛊,还做得工夫?得财咧嘴一笑,我比你还有劲呢。大家拿他没办法,只好派些打谷扬场的活给他做。得财一阵风似地就把活干完了,气不喘脸不红,让人疑心他身上的蛊已经解了。有人把这动向报告了得财娘。得财娘眼前一亮,顿时看到希望,马上要芋头去传话,让得财回屋里一趟。谁知得财不肯,提出除非让他讨苗女做老婆,否则不会踏进屋里半步的。气得他妈直抹眼泪,又把苗女诅咒了一番,断定是她在儿子身上又做了什么手脚,迷了他的心窍。骂完了后,她要男人去找队长霍铁根,要他喊两个民兵把苗女赶走。吸了半袋烟,得财爸摇摇头,说,就算把那女的赶走,得财身上的蛊解不了,到头还要去求她回来。

那就用枪逼着她解。

那不成。苗女性格都烈得很,逼急了敢跟你拼命。再说她死不承认,你拿她有什么办法。

那你讲何解办?你总要拿出办法来吧。

得财爸又吸了几口烟,才慢吞吞地说,我看得财也到了娶媳妇的时候,干脆给他分了家,让他自己过去。结了婚,那女的总要给他解蛊吧。等蛊解了后,你看不惯那女的,再想办法也不迟。

得财娘盯着地面,悟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

得财结婚的时候,村里人大都送了礼,却没人敢去吃酒。倒是苗乡那边涌来了一大帮人,在霍家村吹笛子唱山歌,好不快活。据说得财婆娘家里是苗乡的大户,家产颇丰,屋里三朵金花,朵朵迷人,驰名苗乡,膝下却没有儿郎。他们本想把得财招赘入户的,但得财不想做倒插门,二女儿又愿意跟他回北坪,也就不好勉强。村里人晓得了这件事,都赞扬得财有骨气,同时认为得财婆娘不怕受苦,肯跟着他过来,倒也算得是有情义。以后在路上碰到了,也跟她点头打招呼,只是不敢挨得太近。得财婆娘精灵得很,见人就笑,露出两个酒窝,能把人的魂陷进去。但就算是队长霍铁根那个大色鬼,也不敢打她的主意。大家都说,养蛊的人在规定时限内不放蛊,蛊虫就会反噬主人。就算得财婆娘本心并不想害人,为了保住自己,时候到了,也只能把那东西放出来。因为这个缘故,很少有人去得财家串门。就算有几个妇人闲来无事,相约去看得财婆娘绣花,对于她家的茶水饭菜,那是碰都不敢碰的。得财婆娘心里似乎也明白,客气两句后,并不勉强她们留下吃饭。她虽然结了婚,但还是个妹子性格,活泼爱俏,经常到山里摘些野花插在头上。得财又对她爱到骨头里,一点农活都不让她干的。得财婆娘就在屋檐下绣花,绣出一件又一件的头巾、裙带和筒裙,赶场的时候拿到集市上卖。有时绣得手沉,她就对着天空和田野唱起山歌来。大伙在地里干活,本来累得不行,远远地听到她的歌声像山泉水般流淌过来,顿时精神为之一长。我爸爸忍不住称赞道,得财,你媳妇真是只百灵鸟。得财一抹额头上的汗水,嘿嘿地笑,十分之得意。

对于儿媳妇不下地干活,得财娘意见天大,经常在饭桌上数落得财。但她既然不肯屈尊去儿子家,这番数落的听众只能是得财爸和芋头。时间长了,芋头也听烦了,忍不住说,哥修的红砖房,还是嫂嫂出的钱呢。

芋头妈眼睛一鼓,哪个是你嫂嫂?

不是嫂嫂是什么?芋头笑嘻嘻地说。得财娘伸手就是一筷子,他赶忙缩头,躲了过去。对这个嫂嫂,他可是很有好感。开始得财喊他过去玩,他还怕嫂嫂放蛊。后来一想,自己是她小叔子,应该不会的,于是经常偷偷溜到得财家。得财婆娘做得一手好菜,又因为嫁妆丰厚,手头钱松,隔个五六天总要砍半斤肉回来,让芋头大饱口福。每次他吃完肉,嘴上的油总不会抹去,跑来向我们炫耀。看着他油嘴一张一合,向我们追忆辣椒炒肉的美味,我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努力咽下后,我说,芋头,你不要吃得太过瘾了,把蛊虫都吃到肚子里去了。

那是假的。我嫂嫂哪里会放蛊。她是怕我屋里不准我哥讨她,和我哥串通好,让我哥故意装成中蛊的样子。这样我屋里只好准他们在一起。

不会吧。我听说蛊虫会帮主人打扫屋子,养蛊的人屋里都很干净。我妈妈说你嫂嫂屋里连个蜘蛛网都没有,不是养了蛊是什么?

那是我嫂嫂爱干净。她在家里反正闲着没事,一天要打扫一次,哪像我们队上的婆娘,一个个脏得像猪婆一样。

觉得芋头说得很有道理,我却故意装做不相信的样子,扭过头去,跟贵宝他们撇嘴而笑,露出不屑之意。其实我心里一直都很纳闷:得财婆娘那么乖态,屋里又有钱,没有必要学会放蛊。后来我把这疑问跟娘说了。我娘说,年轻的苗女学放蛊,是为了防身。年纪大的放蛊,是因为每下中一人,自己可以多活三年。

我恍然大悟,说,难怪溪边婆婆、上屋大娘她们老爱往得财家里行,原来是想学会放蛊,好让自己多活两年。

娘脸色一紧,你不要乱讲。然后又叹了口气,得财婆娘心其实很好,就是不该沾上那些东西。

娘对得财婆娘的看法,几乎是队上人的共识。主要是因为得财婆娘很大方,哪个手头紧,找她借个五分一毛,她总是很爽快,而且不太催帐。过了两年,她生下个小男孩。做三朝酒的时候,大家都去祝贺。虽然在席上没何解动筷,但是大家送了不少贺礼。得财娘看孙子心切,也在男人和芋头的簇拥下,扭扭捏捏地提着一大篮东西上门来了。对于她两年没上门,得财婆娘毫不计较,喊得很亲热。得财娘又愧又喜,又不愿意在媳妇面前服软,只好一个劲地去亲孙子。当初想把媳妇赶走的盘算,早就抛到山后的深谷里去了。

就这样,得财跟他婆娘在村里过得很滋润。一直到八十年代末,北坪的青壮年都涌到沿海地区打工。得财也觉得田里的活没什么干头,打算把老婆、孩子托付给屋里,去广州闯世界。得财婆娘却很粘他男人,非要跟着去。得财其实也割舍不下她,两口子便结伴南下,每年只是春节才回来一次。我考上大学的那年,芋头也去了南边打工,过年时还带了个外乡妹子回来;头发梳得溜光,能当镜子用,见人就发烟,让村里人大为吃惊,都说这小子变了个人似的,比过去洋气多了。最后的结论是,人到底还是出去看看世界好啊,呆在北坪这个穷地方,真是没卵味。

讲了得财婆娘的故事,我喝空了半瓶酒。陈三毛直愣愣地瞪着我,问,完了?

完了。

得财婆娘到底会不会放蛊呢?

我也不晓得。也许会,也许不会。

那不行,你还得讲一个。

看这小子着急的模样,我笑着说,吃一次酒讲一个故事。

一把抢过酒瓶,陈三毛板着脸说,那这半瓶酒下次再吃。

把酒杯推过去,我说,倒酒,再开始讲。

陈三毛展颜一笑,这还差不多。

在我童年的玩伴中,贵宝大概是最没出息的一个人。这家伙,身上长了不只一根懒筋。别人在外面打工,铆足了劲赚钱。他也去南边晃悠了一圈,同乡介绍他进厂做事,连换三个厂,都是进去才两天,就嫌太辛苦,辞工不做。按贵宝的设想,沿海地区是坐在地上都有钱捡的,没想到还是跟在北坪一样,要下死力气才有饭吃。不过这边确实吸人,好玩好吃的东西太多。贵宝整天都在外面闲逛,直到把身上的票子花光了,才向芋头借了点钱,买了张火车票,恋恋不舍地回去了。到了家,他简直变成了废人一个。原来还做点农活的,现在到外面开了眼界,就袖起手不再做事,并宣称当农民是最没出息的,不信你们到外面看看就晓得了。人家坐的是乌龟车,喝的是西洋酒,大热天呆在屋里吹空调,舒服得要死。空调是什么,你们晓得吗?

村里的人不晓得空调是什么,对他的游手好闲也就不敢当面发表意见。有人听他吹嘘完后,就怯怯地问,贵宝,你何解不留在那边发财喽?

把头一昂,贵宝冷哼一声,我是不得替资本家打工的,那叫受剥削。我将来再到那边去,起码也是当老板。

对于他的超人骨气和雄心壮志,村里人不好发表什么意见,大都怀着半是疑惑半是恭敬的态度,等着他有朝一日出去当老板。这一等就是半年多,贵宝似乎把出去当老板的事忘得精光。他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半夜三更去翻旺农家的墙头。旺农到南边打工去了,留下媳妇在屋里带小孩。他媳妇奶大臀肥,三十出头,正是虎狼之年。贵宝以大无谓的献身精神,主动投身于这只母老虎的怀抱,半夜三更两个人经常干得嗷嗷直叫,让住在隔壁的上屋大娘睡不安稳。晚上干了还不够,有时白天骚兴发动,两人就跑到溪对面的林子里做事。溪边婆婆经常到林子里捡枞毛柴的,撞见了不只一回。贵宝其实也看见她了,但欺她年老体弱,又是孤寡一人,根本就当她不存在。溪边婆婆却是个喜欢管事的,有次看到贵宝独自蹲在溪边树下发呆,便搬动两只小脚,颤巍巍地移了过去,在他肩膀上一拍,伢子,做人呢,还是要老成一点,莫搞出事来。

她没牙的嘴巴一扁一扁,说起话来句句漏风,也不晓得在唠叨些什么。贵宝很疑惑地看着她,一言不发。见贵宝没反应,溪边婆婆叹了口气,艰难地转过身去,又摇摇头,弓着背,脑袋一点一点地走远了。贵宝这才悟清楚溪边婆婆刚才说了些什么,斜着眼睛,对着她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一口。没想到溪边婆婆话虽然讲不清楚,耳朵却尖得很。听见他吐口水,回头望了他一眼。觉得她眼神怪怪的,贵宝心里竟然有点发毛。溪边空寂得很,贵宝呆呆地站在树下,没来由就觉得背上凉飕飕地,似乎有冰冷的东西爬在上面。反手去抓,却捞了个空。他又呸了一口,晃着肩膀往屋里走去。

这天半夜,贵宝翻过旺农家的墙头,三下两下扒光旺农婆娘的衣服,却猛然发现自己软得一塌糊涂。旺农婆娘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他那里竖起来,便急得使劲地掐他,问他白天是不是跟哪个骚货干过,把精气都泄光了?贵宝虽然赌咒发誓,还是没能在旺农婆娘的床上睡牢,光着身子被赶了下来。旺农婆娘面朝墙壁卧着,说,什么时候硬起了再来。贵宝倒并不着急,觉得自己不过是一时出了故障,只是觉得这婆娘太狠心,遂披上衣服,甩手出门而去,心里恨恨地想,等老子硬起来了,再让你这婆娘来求我。

过了个把礼拜,贵宝那里都没能重振雄风,他这才感到恐慌起来,偷偷地去了趟县城。在人民医院外面,贵宝转了两个小时,看看进出的人似乎少了一点,才做贼一样地溜了进去。医生给他从外到里都做了检查,没发现任何问题,便告诉他这可能是种暂时性的精神性阳痿,也不用吃什么药,只要克服心理障碍就没事。贵宝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觉得看病不吃药,那简直是白来一趟,硬缠着医生给他开了两包药,带回北坪。医生讲一天吃三次一次吃一粒,他老兄一天吃五次一次吞三粒,没几天就把药搞光了。按贵宝的想法,药吃得快病也会好得快。吃完药那天,他等不及天黑,就闯到旺农家里,一把抱起正在院子里剁猪草的旺农婆娘,直往里屋奔。正好旺农婆娘的小孩到他三婶家玩去了,她十来天没沾男人,底下那把火烧得正旺,装模作样地挣扎了两下,也就敞开胸怀迎接贵宝重返战场。没想到贵宝那杆枪依旧跟软面条似的,气得她一脚把贵宝蹬下了床。这一脚把贵宝蹬得没有脾气,他胡乱系好裤子,头栽栽地走了出去。跨过门槛的时候,贵宝回头看了旺农婆娘一眼。旺农婆娘把手放在两腿中间,自个摸了起来。好像挨了一枪子,贵宝脚步踉跄地挨出门去,就差没倒在旺农家院子里。

这天晚上,贵宝通夜都没睡落。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眼睛通红地冲到溪边,一把揪住在林子里踱来踱去,类似于老母鸡觅食的溪边婆婆,质问她在自己身上下了什么蛊。看他眼睛鼓鼓的凶神样子,溪边婆婆骇得嘴巴抖了半天,口水流了半尺长,最后才零零碎碎地拼出一句,我不晓得放蛊。

你不晓得下哪个还晓得下?

面对贵宝的愤怒质疑,溪边婆婆简直无法辩白,也没有继续辩白的欲望,她只是挣扎着想逃脱。盯着溪边婆婆像一团破抹布的脸,贵宝越看越觉得她是一个妖婆。感到手背上有点辣,他低头一瞧,是溪边婆婆的指甲在他手上抓出了几条血痕。贵宝愈加狂躁起来,下死劲一推,溪边婆婆像捆稻草样栽了下去,后脑撞在一块岩石上,暗红的血就飙了出来。愣愣地看了溪边婆婆许久,贵宝转身奔出林子。过了十几分钟,有人看见贵宝扛着把锄头从自家院子里疾步走出来。那人大为吃惊,笑道,贵宝,你是要当老板的人,还去下地?

阴阴地看了他一眼,贵宝没做声。

溪边婆婆没有后代,又是离群索居,所以她的消失还当不得村里一条狗的失踪。十天半月不见人,贵宝也没听到谁提过她半句,本来吊在嗓眼的心也就慢慢落下来。听说放蛊的人死了后,蛊虫就会回到主人身上,把她的尸体吃光,被放蛊的自然也就平安无事,所以贵宝并不担心有哪个会在林子里发现埋藏的尸体。让他苦恼且困惑的是,自己那话儿还是无法重振雄风,也就是说,蛊还没有解。听说旺农婆娘又跟邻村的四狗搭上了,这让贵宝更是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很想一刀把四狗宰了,却没有这个胆,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恢复过来,在床上把旺农婆娘夺过来。听村里几个年轻人讲,他跟旺农婆娘的事,最初是上屋大娘传出来的。这老家伙,和溪边婆婆一样,当初经常跟得财婆娘混在一起的,不用说,肯定也学会了放蛊。她也五十多了,难保没有利用放蛊来增寿的想法。贵宝想起自己好几次跟上屋大娘擦身而过,说不定就是其中哪次中了她的暗算。越想越有觉得可能,贵宝从床上一跃而起,四处寻觅上屋大娘的踪影,最后在村后的菜地里找到了她。这时太阳快要从山尖上滚下去了,菜地里没什么人,上屋大娘也准备收工了。一抬头,她看到贵宝像台失控的拖拉机冲过来,踩倒了不少芹菜,便骂道,贵宝,你是不是发癫了?

我是发癫了。你下了我的蛊,我未必还五讲四美?

哪个下了你蛊?你乱喷乱讲,将来阎王老子会拔了你的舌头。

你要老子去见阎王,还讲没放蛊?

你怕是真的发癫了,我哪里晓得放蛊喽!

你快点解了老子的蛊,不然我打你顿饱的。

你来喽,你来喽。我看着你长大的,还怕你这个小兔崽子。身材厚实的上屋大娘把锄头一晃,满脸怒容地盯着贵宝。以为她要动手,贵宝猛扑过来,一把抓住锄头。两人拉锯样地扯了好几个回合,贵宝居然没有扯赢上屋大娘,肚子上还挨了一脚。那一脚可不轻,贵宝痛得蹲了下去。上屋大娘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扛着锄头往垄上走去。想着自己被放蛊还挨了顿打,贵宝血全涌到脑袋上来了,抓起地里的一坨石头,跳起来往上屋大娘后脑就是一砸。上屋大娘晃了一下。贵宝怕她转过身来,又是狠命一砸,上屋大娘倒在她操劳了半世的菜地里,那把锄头就成了埋葬她的工具。

当天夜里,贵宝又摸到旺农婆娘床上,结果还是热情虽高,能力全无。旺农婆娘很不耐烦地说,你以后不要来了。

贵宝讪讪地笑道,你莫这样绝情了。

你根本不是个男人了,哪个跟你讲情。见贵宝眼里闪过一波怨毒,旺农婆娘放软了口气,是你自己硬不起来了,我也没办法,你还是快走吧。

贵宝冷笑一声,你怕是另外有人了吧?

关你什么事?

我就要管。

就凭你这个软货,也敢管老娘。我告诉你,人家可是真男人大丈夫,家伙硬得很。

你讲什么?

我讲什么你还不清楚。你快点滚出去。

贵宝喉咙“嗬嗬”作响,像条疯狗一样扑了上去,双手紧紧叉住旺农婆娘的脖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旺农婆娘的脸变得像只大猪血李子,舌头慢慢地吐了出来,两只手把贵宝的背抓得稀烂。贵宝却全然不顾,只是猛烈地摇着她的头,手指几乎陷进她的脖子中。慢慢地旺农媳妇就没了动静,贵宝一松手,她就沿着墙壁软软地滑倒在床上,像一只被烫熟的鸡。

第二天清早,贵宝提了个假皮革包,搭上小三轮,匆匆往城里赶去。但就在县城东站发往广州的卧铺车上,他被两个警察拖了下来。那一刻,贵宝可能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将走向终结,嚎啕大哭起来,让两个警察有点诧异,难以相信这家伙居然能杀人。

开庭审判的时候,村里去了不少人。正好学校放暑假,我也跟着去看。因为贵宝一口咬定自己被下了蛊,为了慎重起见,检查院还特意派人到东莞,把得财婆娘传了回来。得财婆娘穿着紧身牛仔服,头发染成了金色,乍一看还以为是城里来了个洋气妹子。在法庭上,她声明自己并不晓得放蛊,溪边婆婆和上屋大娘当初找她,是想跟她学绣花。自己教了她们半年,她们也没有学会,最后只好作罢,没想到还害了她们。说到此处,得财婆娘流下了两行眼泪,在底下旁听的乡亲们也开始抹鼻子,贵宝的头勾得更低了,几乎要栽到裤裆里去。

最后法官问贵宝还有什么话要说,贵宝犹豫了半晌,然后小声说,溪边婆婆和上屋大娘,我是杀错了。是旺农媳妇那臭婆娘下的蛊。

你有什么证据?

我杀了她,第二天就硬得起来了。贵宝说完后,嘴角扯动了一下,也不晓得是在哭还是在笑。我在底下看着,心里一阵酸。

法官愕然了片刻,最后判处贵宝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讲完了?

嗯。

你还是没讲清,到底有没有放蛊这会事?

讲不死。也许得财婆娘会下,但为了逃避刑事责任,故意装做不会。也许贵宝真的被下了蛊,也许只是他自己在疑神疑鬼。

那你信不信有放蛊这回事呢?

我没中过蛊,所以也无法证实。但是我们那里传这事的人太多,也有人突然得了怪病,靠家里人出面求蛊婆解蛊才救回一条命。我没有亲眼见过,所以也没办法证伪。

蛊到底怎么做的?

这个我倒略知一二。一般是在端午节那天,跑到野外去抓十二种毒虫回来,青蛇、蜈蚣、蜥蜴、花蜘蛛、蝎子等等,把它们装到一个坛子里,埋在地下,过七七四十九天才起出来。这时坛子里的毒物互相吞噬,只有一样还活着。如果活着的是蛇,就叫蛇蛊,活着的是蜈蚣,就叫蜈蚣蛊,依此类推。把活着的这样毒物焙干,研成粉末,暗藏在指甲里,随时随地就能够对人放蛊。但还有一些其它的规矩,我也不太清楚。

你讲得这样详细了,还讲不清楚?

我是真的不太清楚。

你这么急着否认,是不是你也会放蛊啊?

看着陈三毛那双紧盯着我的眼睛,我突然感到厌烦起来,板着脸,阴森森地说,讲不死在你刚才喝的酒里面,我已经放了蛊。

陈三毛脸色刷地就白了,说,你莫吓我。

我哈哈大笑,仰头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天晚上熄灯后,陈三毛突然上吐下泻,搞得整个寝室都不得安生。室友们为了睡个踏实觉,纷纷把自己的备用药贡献出来,计有穿心莲感冒清云南白药等等。只有我,因为一年到头难得生病,所以也无备用药可献。陈三毛不敢乱吃,只捡了几颗穿心莲吞下。在手电筒的光照下,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吃完药后,他幽幽地看了我片刻,才转身回到床上。要不是因为他生病,我真想一把揪住陈三毛,问清他何解这样瞄我?在床上我翻来覆去,脑海里一直闪动着他那双眼睛,到了后半夜才勉强睡去。在昏沉中我看到一条大蜈蚣从陈三毛的鼻孔里爬出来,一边向我点头示意,一边慢慢向我床上游过来,顿时出了身冷汗。

第二天,腿已软如面条的陈三毛在两个室友的陪同下,去了趟医务室。我本来想陪他去的,但陈三毛拒绝了,弄得我很是尴尬。在一旁看着的同学也觉得诧异。医生诊断陈三毛是肠胃炎,要他吊了两瓶水,又开了几包药。我发现陈三毛每次吃药的时候,总是斜着眼睛看我,似乎在提防我做什么手脚。心里窝着火,我又不太好发作,只有避免跟他碰头——上完课吃了饭我不回寝室,直接去图书馆泡着。下了晚自习后,也要跑到外面打阵电动游戏才回来。三四天过去了,陈三毛的病还没痊愈,半夜里要上几次厕所,本来就精瘦,这下更是形同纸人。我心里颇觉恻然,忍不住建议他去湘雅医院检查一次。陈三毛狐疑地看着我,没做声。后来他也没有去。我晓得他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好,父母都是望城县某街办厂的工人,厂里都快发不出工资的,湘雅医院收费又太贵,他不肯去自有其苦衷。但就算是学校医务室,对区区一个肠胃炎,也应该是药到病除才对。陈三毛居然拖了一个星期,腹泻才止住了,但三天两头就喊肚子痛,而且食欲全无,精神不振,像根从酸水坛子里捞出来的腌萝卜条。到医务室去复查,校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要他加强锻炼,注意营养。这对陈三毛来说,纯粹是废话。因为他天生讨厌一切体育运动,生活费又不多,还要挤出钱来搜购各种野史传奇,注意营养云云,也就无从谈起。

有天我一个人坐在寝室里看书,陈三毛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把门虚掩上,走到我床前,怯怯地喊了声,勇哥。我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他嘴角牵动了一下,表示在笑,然后问我有没有空。见陈三毛有些古怪,我把书放下,直直地看着他。不敢跟我对视,眼神闪烁了好一阵,陈三毛才摸出几张菜票,弯着腰,双手递上。

这是什么意思?

上个学期我们打牌,我赢了你的。

你赢了就是你的,还给我干什么?

陈三毛却一定要我收下。我有点不耐烦起来,把手一挡,菜票散落在床上。见陈三毛脸色有些沮丧,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勇哥,小弟有得罪你的地方,还要请你多原谅。

你哪里得罪我了?陈三毛,我霍勇可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这你也该晓得。

那是,那是。陈三毛连忙附和,停顿了许久后,他小心翼翼地说,那你帮我解一下好不好?

解什么?

解蛊啊。

我打了个激灵,从床上跳了下来,你讲我给你下了蛊?

陈三毛后退两步,苦着脸说,我这病老也好不了,也找不出其他原因。

你怕是发神经。你那天肯定是吃了不卫生的东西,要找你就去找那个炒菜的老板。

那你怎么没事?

你跟我比得的?我是乡里长大的,从小就是喝生水吃野饭,随便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吃下去都没卵事。哪像你们城里人,吃个饭还要洗手,东西脏一点就不敢吃,搞得肠胃跟纸糊的一样。

那我怎么老是好不起来?

你又不做运动,又专门打些便宜菜,早餐也不吃,你讲你怎么好得起来?

被我说得哑口无言,陈三毛头勾勾的,看着地上,两只手简直不晓得放哪里好。我拿起书,冷着脸继续看下去,胸脯却一起一伏。陈三毛站了一会,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过了两天,我发现室友都不愿意跟我同桌吃饭。有时我在满食堂攒动的人头中寻觅到几张熟面孔,满怀热情地奔过去,刚坐下,他们就一个个表示吃完了,把饭菜倒掉,纷纷撤离。开始两次我还没在意,后来次数多了,我就觉察到他们的异样,稍一思索,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把火顿时烧遍全身。呆呆地坐在餐桌边,我半天没动筷,好几个念头在心里转来绕去:

一、揪住陈三毛,质问他为什么造谣,然后痛打他一顿。

二、向室友申明,我霍勇根本就不会放蛊,请各位不要相信某病夫的胡说八道。

三、请大家跟我出去吃一顿,看看到底会出什么事。

这几个念头撩得我坐立不安,以至我恨不得立刻奔出去,付诸行动。但等到把饭吃完,洗了碗,情绪稍稍平静后,我便明白这三个办法均无法实施:打陈三毛一顿,只能激起公愤;主动站出来申明,等于是宣布此地无银三百两;至于喊他们出去吃饭,那除非是用绳子一个个捆了去。我终于体会到谣言的厉害,因为它令你想反抗都无处着手。我想唯一正确的态度就是装作不晓得这回事,像平常那样学习,运动,跟大家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但当我来到教室,发现自己的课桌孤零零地摆在那里,原来相伴的另一张桌子已经悄悄转移,留下一片刺目的空白。周围的同学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集体制造一种太平无事的假象。而昔日的同桌高建华正躲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里,低着头,恨不得把眼睛贴到摆放在桌面的书本上去。这家伙,平常跟我玩得还不错的,现在仅仅因为一个未加证实的谣言,就断然作出这种绝情绝义的举动,我不禁感到一种冰刀样的悲哀切入骨髓。但我不能让人看出我的悲哀,遂高昂起头,大步向孤岛似的课桌走去,同时在心里暗下决心,不再理会这些胆小自私的家伙。

在接下来一个月里,我不跟身边这些家伙搭话,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像一匹狼,怀着决绝的愤怒,在校园里独自穿行。偶尔和同学们的目光相触,我领受到的往往是一种掺合着谄谀和恐惧的笑。这种笑是在向我努力表白:本人其实并没有相信你霍勇会放蛊;既然没相信,你千万不要向本人放蛊啊!而一些不太会掩饰的女生,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见了一条五步蛇,那种避之惟恐不及的神色实在是让我伤心绝望。有时我忍不住想,要是我真的会放蛊,干脆就一个个把你们都放倒。这种恶毒的念头像条蛇一样在我内心盘旋奔窜,我感到自己的气质在悄然发生某种变化。有天我独自凝视着镜子,发现镜子中的那个年轻人的目光阴森冷酷,令我不寒而栗。放下镜子,转身我飞速逃离寝室。我真的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我现在只祈求陈三毛快点好,而其他人最好不要得病,那么一切谣言就会不攻自破。但是没有哪个晓得陈三毛到底好了没有。他能吃能睡,每天照常起床上课,但是面黄肌瘦,精神恍惚。有人询问他的病情,陈三毛只是呆呆一笑——大概连他也不晓得自己究竟好了没有。我倒是经常在图书馆光线黯淡的走廊里碰到他。看到我陈三毛就低下头,像幽灵一样挨着墙匆匆溜走。有次我故意撞落了他手中的书本,并抢先俯下身去拾起。我看到的是《中国民间巫术大全》这几个字,绝望和愤怒的情绪顿时再次冲上心头。

你真的认为我给你下了蛊?

不是,不是。他慌乱地后退,镜片后的目光简直无处安放。

我为什么要放蛊?我有什么必要给你放蛊?就因为上学期我打牌输了钱?

陈三毛被我逼到墙壁边,两条瘦树枝一样的手臂贴在墙上,看上去像个见了钟馗的饿死鬼。

你的病好不了是不是?你怎么不去大医院看个究竟?如果真的是中了蛊,我霍勇就把头割下来给你。你没钱是不是?没钱我就借给你钱,而且我陪你去看。

下巴几乎挨在胸脯上,陈三毛嗫嚅着道,其实我也只是随口讲一下,哪想他们就信了。

恨不得一拳把他打陷在墙里,但我忍住了,冷冷地说,现在说这些没用,我只问你,你肯不肯跟我去湘雅检查?

陈三毛终于点点头。我们约好这个星期六去。我出钱,陈三毛负责把检查结果向同学们公布。我虽然出身农村,但家里现在开了个养鸡场,经济条件比陈三毛要好。这笔钱虽然出得冤枉,但必须出,想要我不出都不行。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五,大家到食堂吃过中饭,回到寝室休息,有不少人就上吐下泻起来。我的肚子也有点不舒服,但忍一忍就过去了。更多的人则直往厕所里蹿,回来后两脚发软,瘫在床上。下午的课根本就没有上成,因为全校不少人都出现了这种症状,以至医务室门口人头攥动,大家都捂着肚子,面露痛苦之色。校方见情况不妙,只有向邻近的医院求援。许多人被送到医院里,其中也包括陈三毛。诊断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是由于食物中毒引起的急性肠胃炎。当天中午剩下的饭菜马上被送去化验,得出的结论是油有问题。马上就有报社的记者闻风而动,进行系列追踪报道。校方见捂不住盖子,只好一查到底,最后揪出了负责食堂的后勤科孙副科长。这家伙,为了赢得高额回扣,采购了一种劣质食用油,这种油存放时间一长,就极易变质。据卫生部门调查,学校门口的某些小店也进了这种油。我跟陈三毛那次出去喝酒,想必遭遇的就是此种劣质油。

据说陈三毛得知真相后,兴奋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大叫,我没有中蛊,我没有中蛊。但是他比别人多躺了两天,因为医生诊断,他由于营养严重不良而患有贫血症,抵抗力比常人要差。从医院回来后,他人倒是精神多了,再三向我道歉。其他同学纷纷主动向我表示友爱,对我肠胃超常的抵抗能力表示惊讶和羡慕。高建华把桌子搬了回来,并向我做检讨,勇哥,我不该相信谣言。不过我也确实怕,那放蛊什么的,听起来太恐怖了。

淡淡一笑,我做了个手势,止住了他的检讨。我真的原谅了他,也原谅了大家。我只是从此明白了一件事:世界上还有另一类无声无色的蛊,比有形有质的蛊虫更为可怕,那就是人心的疑惧和各种被扭曲的欲望。只要人类无法克服,有关放蛊的传说,仍会日复一日地在世间流传。

二零零六年六月二十五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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