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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独角戏告白

这一瞬间,她醒悟过来,他的眼神告诉她:他与她毫不相干,她需要他,但他不需要她。他已将她当成了一个不择手段接近他的小人,一个丑角!

天气热得令人难以呼吸,中午一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伊千黛从人挤人的快餐店里走出来,一只手拿着用白色纸巾包好的鸡肉番茄酱汉堡,另一只手拿着报纸,目光在几则用红色水笔做了记号的招聘启事上寻觅着。

今天要面试的公司只剩下最后一家了,本来她对今天上午面试的前两家公司抱有很大期望,它们的广告上都说需要一个有活力、有想象力的年轻设计师。但是第一家设计公司的薪酬低得让人哭笑不得,而第二家公司坐落在胡同深处的一处居民公寓里,她再三查看地址才确定没有走错地方。

伊千黛望着公寓角落的残砖断瓦,院内有几棵枯瘦的柳树,没有再多待一秒钟,她果断地转身离开了。

之前她不明白为什么需要“年轻”,现在她明白了,只有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才肯接受如此恶劣的条件。

这是一周内第六次失败的应聘。虽然每次失败后伊千黛都告诉自己没有什么,下一家公司会更好,机会就在转弯处。不是说“坚持就是胜利”吗?这也成了她最重要的动力。

阳光有些刺目,报纸反射出一片白光,什么都看不清。

伊千黛将目光移开,发现路边的树荫下摆放着一张长靠背木椅,繁茂的梧桐树在木椅上投下片片阴凉,她欣喜地快步走过去坐下。

层层叠叠的树叶环绕着木椅,在毒辣的阳光中围出一个小小的遮阳港。很凉爽,竟然还有微风。

伊千黛感到一阵放松,双腿也因暂时停止了工作而舒服地躺在木椅上。

她将报纸放下,捏了捏大腿,三个小时的步行,她感觉大腿的肌肉十分酸痛。

她咬了一口汉堡,干燥的面包卡在了喉咙里,引得她一阵猛咳。她一手捶打着胸口,一手将外卖袋子飞快地打开,拿出可乐猛灌了几口,面包才终于滑进了食道。

伊千黛又大声地咳嗽了几下,满嘴都是可乐甜滋滋的味道。她眨了眨眼睛,呛出的眼泪沾在了睫毛上。

她将眼泪抹掉,使劲儿吸了吸鼻子,鼻腔一阵酸涩。莫名的挫败感笼罩着她,此刻她只想大哭一场,将积压在心底的所有不良情绪发泄出来。

片刻之后,她感觉自己平静了一些,于是深呼了一口气,重新拿起汉堡吃起来。她将报纸摊开放在膝盖上,查看着最后一家标着红色圆圈的公司。

公司的名字比较特别——蒲公英工作室。公司的介绍比较简单,除了公司名称和员工人数,只在主营业务栏中写着:“服装设计。”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时尚业的业务简介。

伊千黛觉得有些失望,从字里行间她感受到这是一家刚成立的新公司,也许这家新公司全部员工的经验总和还没有她的一半多。在这里她学不到任何东西,去面试一个新公司,是她职业生涯的倒退。

她将报纸对折,扔在椅子上,机械地嚼着汉堡。

热气从路面蒸腾上来,扑进她小小的绿色保护伞里,风偶尔拂过树叶,越来越有气无力。

她一边用手在脸前扇着风,一边朝四周望着,希望能转移注意力。长椅的角落里,树枝下的阴影中,一本杂志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伸出手拿过来,是最新一期的《最美男》。

是谁忘了把它带走?

伊千黛的目光落在杂志封面上,一个俊美的男人透过镜头看着她。刘海覆盖着他饱满的前额,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男人的下巴右侧印着几个加粗黑体大字——我相信我为美而生。再空一行,写着一个名字——凌迦枫。

伊千黛翻开封面,杂志的头版印着“凌迦枫专访”五个大字。依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描着魅惑的黑色眼线,一身黑色礼服妥帖优雅。凌迦枫靠在一根纯白的拜占庭风格圆柱边,冰蓝色的眼眸冷冷地盯着伊千黛,宛如一个中世纪的吸血鬼逆时空而来。

伊千黛的目光扫过一个个闪闪发亮的头衔——著名时尚设计鬼才、时尚界新贵,然后落在一小段文字上。

凌迦枫,一匹杀入时尚圈的黑马,以无人可挡之势迅速获得圈内超高口碑。

凌迦枫毕业于英国的马丁艺术设计学院,获艺术系硕士学位。毕业后相继在英国、日本、意大利等国的服装公司工作。毕业后,他的个人设计秀以新人姿态登上米兰时装周,引起高度关注。此次时装秀也为他赢得了高端客户的订单,并被《Vogue》著名的时装记者Jake Blow采访报道,使他从此走上国际舞台……

伊千黛翻过一页,一小块东西从杂志的书缝间掉落下来,落在长椅的一根脱了漆的横木上——是一块有着高级包装的巧克力。

也许饿了时候可以吃,于是伊千黛将巧克力放进包里,拉上拉链,继续低头看那篇专访。

“对不起,请问这本杂志……”

伊千黛抬起头,一副很大的墨镜映入她的眼帘,隔着这副墨镜,依然能够判断出这是一张姣美清秀的脸。

一阵香水味弥漫开来,伊千黛觉得她有点儿眼熟,继而想起了她是谁,不由得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个人气超高的大明星狄梵妮。

“您好,有什么事吗?”伊千黛问道。

“这本杂志是您的吗?”狄梵妮伸出手指向杂志。

“哦,您是说它啊!不是的,是我刚才在长椅上看见的,我看它的内容好像不错的样子……”

“这应该是我落在这里的。”狄梵妮打断了伊千黛的话。

“这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有什么可道歉的?你真是太可笑了!

想到这里,伊千黛涨红了脸,将杂志合上递到大明星手中,咳嗽了一声:“我是说,还给您。”

“谢谢。”狄梵妮露齿一笑,接过杂志转身离开了。

此时,伊千黛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红色的敞篷跑车,车身的曲线美丽动人,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狄梵妮走到车门旁,车门的一端缓缓升起来,如同展开了一只红色翅膀,直指蓝天。周围的路人都停下脚步,朝这边看来。

狄梵妮坐进去,将杂志放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红色的车门落下后,她扶了扶墨镜,将车开走了。

十几秒后,伊千黛才合上张得大大的嘴巴。

“莉维传媒”社长办公室内的气氛不算融洽。

崔永英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玩弄着一只金雕狮子,表情凝重地望着对面的“多维利亚”的社长辰昌南。

辰昌南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办公桌对面的一个大鱼缸前,专注地欣赏着五彩缤纷的热带鱼。

“这么说,我这次举行的‘纪梵希之星’设计大赛,‘多维利亚’帮不上忙了?”崔永英问道。

“不是我不帮啊。老崔,你看,我投资的两个节目连续亏损,收视率一直上不去,我早就想休整一下了。我不能拿钱打水漂啊。”辰昌南十分诚恳地看了崔永英一眼,又转过头盯着热带鱼。

“这次比赛一定会很轰动的。”崔永英的语气有些激动。

辰昌南笑了笑:“这年头,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策划肯定能红。我看啊,还是拍点儿偶像剧什么的,既不费力又省事,划得来。你说是吧?”

“我们合作的时间也不算短,要不是我真的需要帮忙,也不会来麻烦你。我知道你很在乎钱,但是你不能不帮老朋友一把。”崔永英微笑着说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会求你,你现在不是和那位新台长关系不错嘛。”

“不错不错,这条亲吻鱼真漂亮,你从哪里买来的?我早就想弄这么一批鱼,可惜太小了,没你这些大呀。”辰昌南答非所问地对着鱼缸里的鱼大发议论。

崔永英看了辰昌南一眼,然后打开抽屉,抽出一张卡片扔在桌上:“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辰昌南走过去,扫了卡片一眼,上面“勿忘逝者”四个字使他脸色一变。

“不知道是谁给我送来一束花,花里夹着这张卡片。”崔永英说道。

辰昌南神色凝重地看着卡片,沉默了好久才开口:“浚雅的个人首发秀后台也收到了一束花,里面也夹着一张这样的卡片。”

“花?什么花?”崔永英紧张地问道。

“你猜。”辰昌南神色严肃地看着他。

崔永英的身体像是被什么定住了,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答案卡在他的喉咙里说不出来。

“你已经猜到了吧,老崔?”辰昌南的笑容有些狰狞,似乎他自己也吓到了,声音变得低沉,“在一束特别大的蒲公英中。”

崔永英的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了,久久没有出声。

一阵沉默过后,崔永英放下金狮子,沉重的金狮子落在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

辰昌南看着一条亲吻鱼吃掉一粒鱼食,嘴里说着:“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这点小事就把你吓成这样?”

“这哪是小事!”崔永英皱了皱眉头,“那你说,谁会给浚雅送蒲公英,还夹着这么一张卡片?”

辰昌南看向崔永英,笑道:“哎呀,老崔啊老崔,不就是写了‘勿忘逝者’几个字吗?这有什么?我觉得是恶作剧。”

“恶作剧?”崔永英讽刺地笑道,“是啊,恶作剧。可能是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给我们送了一束花呢。”

辰昌南的身体有点儿僵硬,笑容消失了。他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别这么大惊小怪,老崔,死人是不会复活的。”

“希望是……”崔永英像是故意戳中辰昌南内心深处不喜欢被触碰的部分。

辰昌南走到崔永英面前,双手撑着木桌看着对方说:“听我的,老崔,去小岛上休养一阵,把你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散一散。相信我,这只是一个恶作剧。”

崔永英显然没有接受对方建议的打算,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柜前,然后拉开第二层的玻璃门,将一排厚厚的英文书挪开。接着,他从西装的内兜里拿出两把钥匙,打开保险柜的两层门,最后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扔在办公桌上。

辰昌南的脸色立刻变了:“你干什么,老崔?”

“帮你回忆回忆,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们没记住。”崔永英脸色阴沉地抽出纸袋中的一叠资料,还有几张老照片。

几张照片的中心人物是一个穿着高档西装意气风发的男人。其中一张是这个男人的全家福,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揽着妻子,站在一片白茫茫的蒲公英中。照片上的男人正是当年的设计帝国“娜美利尔”的创始人兼会长——凌天珉。

辰昌南抿紧嘴唇,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朝四周看了看,似乎办公室里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他压低声音对崔永英说:“快收起来!你这是要做什么?”

“二十年前‘娜美利尔’是怎么毁灭的,你我都知道。我想给你提个醒,我们这么多年一直同舟共济。”

辰昌南瞪着对方,将手压在牛皮纸袋上。

两人谁也没开口,室内一片沉寂。

就这样过了十几秒,辰昌南突然露出一个笑脸:“我当然记得。你刚才说的那个设计师大赛叫什么?‘纪梵希之星’听着不错,我看电视台应该会喜欢这种有深度的比赛。”

崔永英笑了笑,将照片和资料收进纸袋中封好,然后放回保险柜。英文书重新归位,谁也看不出此处有什么异常。

辰昌南恢复常态,拍了拍崔永英的肩膀,笑着说道:“你也别光顾着自己忙,有空带孩子一起来我家坐坐,我新雇的厨师很会炒两道小菜。年轻人在一起,话题多,也热闹。”

崔永英连连点头,笑容满面地说道:“浚雅那孩子的首场秀我看了,的确不错,有大师气派。秀娜这孩子就是太内向,没什么朋友,只怕会麻烦浚雅。”

“内向才好,腼腆的女孩好,窈窕淑女嘛。哈哈!就让浚雅当一回‘君子’吧!”

两人一同大笑,气氛轻松了不少。直到出门,辰昌南的笑脸始终朝着书柜的第二层,眼底跳动着与笑容极不相称的寒光。

伊千黛进入一栋写字楼,顿时觉得十分舒服。楼中冷气十足,将炙热挡在门外。大厅宽敞明亮,光滑的米色方格地板泛着光泽,厅侧摆着一排沙发,沙发旁摆放着巨大的橡皮树盆栽,墨绿的叶片舒展到了皮质沙发靠背上。这一切是正规写字楼的气派,伊千黛的心底重新燃起希望,她告诉自己,或许这家公司的状况不算太坏。

虽然她心里对最后一个面试未抱希望,但是她不能半途而废。她得考虑生活费,考虑奶奶的医药费,不能总是麻烦金在元院长。

金在元院长是个好人,每次将奶奶托付给他的时候,他都一口答应,而且诊疗医药费全免。

伊千黛曾算了一笔,如果他按原价收费,她卖掉自己也支付不起这笔费用。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歉疚感越来越深。毕竟那是一家提供优质医疗服务的高档疗养院,而不是慈善机构。每次伊千黛提出付费时,金在元院长总是拿他的妈妈作为借口。

“我妈妈真的非常喜欢你为她设计的礼服。如果不是你答应帮忙,我真的不知道去哪里找一个合适的设计师。既然你不肯收设计费,那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还人情了。”

伊千黛没有揭穿金在元院长善意的谎言。

像他那样年纪轻轻就创建贵族疗养院,何处找不到一个设计师呢?他只是可怜她罢了,可怜她痛丧双亲、无人倚靠。但是伊千黛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同情,不管是中学时代父母因病去世,还是大学刚毕业发现奶奶患有精神障碍症,她都可以支撑自己不倒下,始终以积极的心态面对一切。以前是,现在也必须是,所以她必须赶快赚钱。

这样想着,伊千黛踏入电梯,按下一个数字,银色的电梯门慢慢地合上,将大厅挡在外面。

正当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一只手插了进来,伊千黛吓了一跳。电梯门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伊千黛往一边挪了挪,男人站在了伊千黛的正前方,留给她一个背影。电梯门重新关上,然后开始上升。

伊千黛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他的手垂在身侧,英伦修身西装剪裁得体、低调内敛。手腕上的灰色西装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衬衫,两颗藏蓝色袖扣泛着微光,像两只冰蓝的眼眸盯着她。他的手纤长而白皙,仿佛钢琴家的手指。

电梯四面银色的墙壁上映着两人的身影,像是多了几个沉默的乘客。

淡淡的古龙水味道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飘散着。不知为何,伊千黛很想看看这个男人的正面。他的袖扣、他的手,还有这香水味,都令她怦然心动。

就是他。

伊千黛的心底突然蹦出这句话,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是谁?她不知道,只觉得空气仿佛在升温,血管中的血液沸腾起来,一股热流通过血管涌上她的脖颈、脸颊、额头,直至头顶。

她很想看看他的正面,看看是不是她想象中的那张脸,一张令她心动并调动她全部热忱的脸。她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是她能认得出,在万千人中,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出那张脸,那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梦中恋人的脸。

是他,一定是他。

伊千黛的脑海中有个声音在疾呼,让她相信这是一次不平凡的邂逅。她感觉那个声音击中了她的心脏,使她的大脑麻痹瘫痪。

她像着了魔似的盯着那只手,以及那白色衬衫上的蓝色袖扣,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禁不住想要开口和他打招呼,只为能看一眼他的脸。她已经这么做了——她向前迈出一步,咽了咽口水,颤抖着张开了嘴。

“叮——”数字跳到了“3”,电梯门打开了,男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电梯。

热气消退,空气降温,思维也恢复了正常。

伊千黛像是刚从梦中惊醒一般,看到电梯外的白色墙壁正中间有几个蓝色美术字——蒲公英工作室。“公”字是一朵花的演变体,格外别致。电梯门即将合上,伊千黛赶紧走出了电梯。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但是走廊上一片凉爽。

伊千黛敲了敲额头,觉得荒唐极了。刚才像着了魔似的状态,此刻令她迷惑不解。她刚才差点儿失态,只为了看那个人的脸一眼。

天啊,他只不过是一个陌生男人,连正面都没有见到的男人。她到底是怎么了?

伊千黛,振作点儿,你来面试,要谋求一份工作。你必须保持最好的状态得到这份工作,别被其他事分心了。

伊千黛握紧拳头,深呼一口气,昂首挺胸朝走廊走去。

五分钟后,她被一个工作人员领到“蒲公英工作室”的面试办公室里。工作人员让她等候,然后离开了。

办公室十分干净明亮,一整面墙壁画满了抽象的菱形格子,剩下两面墙壁一片雪白。正对着门的是整面落地玻璃,可以俯瞰街道的梧桐树树冠。这是一个充满了创造感的地方,她开始喜欢这里的气氛,或许她找对了地方。

几分钟后,面试官推门而入。面试官是个矮个子男士,眼睛弯弯的,天生一副笑脸。双方自我介绍后,面试官言简意赅直奔主题问伊千黛之前的工作经验。

伊千黛将简历递过去,用轻快自信的语气讲述自己的过去,尤其在大学获得过学院设计奖和在“多维利亚”设计部工作过这两件事情上加重了语气。

面试官听着她的介绍,眉头越皱越紧,弯弯的眼睛也瞪得很大。他的眼里流露出莫名的诧异,似乎伊千黛在用西班牙语讲话,他一句也没听懂。

伊千黛草草结束了陈述,惴惴不安地看着面试官,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错,导致对方的反应如此糟糕。

“你刚才说什么?”停了许久,面试官终于开口问道。

伊千黛心里一紧,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真的在说西班牙语。

“你说,你当过设计师?”

“是的。”

“那你为什么要应聘我们这份工作呢?”面试官更加迷惑了。

“什么?”伊千黛没听懂,既然当过设计师,那肯定要应聘设计工作啊。

面试官像是被人在后背捏了一把,五官皱了起来,又展开。他张了张嘴,似乎在斟酌用词,接着咳嗽了一声,对伊千黛说道:“对不起……”他低下头看了看伊千黛的简历,又抬起头,“伊女士,我想其中有些误会。”

一听这话,伊千黛的心猛地坠了下去,一个念头闪进了她的大脑。

“你的简历非常棒,我也很欣赏你,不过……”

不过……总是这该死的“不过”!

“不过,我们目前暂无对外招聘设计师的意向,我们此次招聘的是其他岗位的工作人员。这个岗位恐怕委屈了你的才华,所以……”

“难道你们不是招设计师?那你们招的是什么岗位?”

面试官看了看她,似乎难以启齿,眼中满是无奈:“我们的设计师岗位早已满员,目前我们只需要一个……一个社长办公室的环境美化工作人员。”

什么?环境美化工作人员?

伊千黛顿时目瞪口呆,这所谓的“环境美化工作人员”其实是“保洁员”的另一个叫法。她虽然早有不好的预感,但真相从对方口中说出,依然难以接受。她想冲面试官大吼,既然是招聘保洁员,为什么不在招聘启事上写明?

她像木头似的呆愣了几秒,接着问对方何时会空出设计师的位置。

对方的答案是他们与设计师的合约至少签三年,最后又抛出鼓励性的希望,说当然不排除有设计师提前辞职的情况。

伊千黛想礼貌地笑一下感谢对方,却只露出了一个苦笑。连日来,她用自我鼓励建起的心理壁垒裂开了一道缝隙,连日来被她强制压下的疲劳感和压力冲击着缝隙,猛烈地冲了出来。

她的大脑又变成一片空白,胃开始抽搐起来。中午吃的几口汉堡在胃里翻涌,番茄酱的酸味和色拉酱的甜腻合成一股涌上喉咙,她使劲儿干咽了两口才没吐出来。她想站起来,突然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花。她的身体晃了晃,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感觉天花板在旋转。

“您没事吧?”面试官关切地问道,然后打开门喊外面的人倒杯水进来。

伊千黛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句“不用了,谢谢”,然后用力站起来。她扶着额头,使劲儿干咽,压住胃部急速的抽搐引起的呕吐感。直到觉得头不那么晕了,她才松开手,迈开腿朝外走去。走了两步,她感觉手已经握住了冰冷的门把手。

突然,门从外面被推开,外力将她猛地推出去,她几乎来不及发出声音,就直挺挺地往后倒下去。一双手及时拽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回来,她看到天花板在她的头顶上空朝后移去。门口的男人飞快地拉住了她,将她拉向自己。

胃液在欢腾着,似乎在载歌载舞。一股混杂着甜味和胃酸的气流再次冲向喉咙,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抱歉”,就将脸埋在了对方的怀里,男人西装衣襟上还有她再也无法压制的呕吐物。

那张脸……

呕吐的前一秒,她的视线捕捉到了那个男人的脸,是电梯里的男人——灰色西装,蓝色袖扣,古龙水香水味。

是电梯里的男人,她看到了他的脸,那张脸让她突然想起其实她见过这个男人。

她的耳边响起一声惊呼,面试官冲了过来。男人的手松开了,脸色变得惨白。

她的鼻腔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酸味,这股味道又令她反胃,再次呕吐起来。

一双手将她架开了,她的眼里噙着泪水,感到十分抱歉。她动了动嘴,想说道歉的话,却一头栽倒在地上。意识停止前的最后一秒,她听见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问:怎么会是这张脸呢?

凌迦枫推了伊千黛好几下,试图将躺在地板上昏迷不醒的伊千黛推醒。他有些怀疑伊千黛是眼看闯下大祸,无法承担责任,才假装晕倒逃避责任。他怀着对方能自己醒过来离开的希望推着她,但是几分钟后,他发现得喊救护车了。

伊千黛被送进了急诊室,医生明确地告诉他,病人晕倒是贫血加上劳累,胃部痉挛引发的间歇性休克。

“病人需要加强营养,你平时是怎么照顾她的?身体太差了!”医生将医药费单子递给凌迦枫。

凌迦枫恨不得拔腿就跑,他干吗要站在这里付钱,还听这种鬼话?天知道那个女人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如果一定要说照顾,被吐了一身的他似乎更需要吧?

这个女人像老鼠一样从地下冒出来,毁掉他特别定做的西装和一天的好心情。现在,抛开那块昂贵的挡风玻璃不说,他还得为她支付医药费,还得听医生唠叨。

交完费回来后,医生递给他一个白色的手机,凌迦枫茫然地看着他。

“有人给你的女朋友打电话了。”医生面无表情地说道。

凌迦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女朋友”是指伊千黛。他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接过了手机。

“千黛,你什么时候来接奶奶回家?”电话的另一头,一个男人问道。

凌迦枫想起了那个站在疗养院门口的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

“她去不了了。”凌迦枫干脆地说道。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她的债主。

凌迦枫在心里冷笑一声:“她现在有事走不开。”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并没有因为凌迦枫的冷淡态度而影响心情,声音依旧十分温和:“那可以麻烦你帮我把手机拿给她吗?”

凌迦枫沉着脸朝病房里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伊千黛双目紧闭,吊瓶悬在她头顶的一侧,透明的葡萄糖水顺着透明的软管缓慢地滴落下来,输入她的身体。

医生说她至少得睡十二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那个老人能去哪里呢?

他仿佛看到了那位老人抱着布狗熊站在疗养院门口张望,盼望孙女去接她回家。凌迦枫心中一阵郁结,那只穿着牛仔背带裤的布狗熊又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喂?喂?有人在听吗?喂?”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焦急起来。

凌迦枫恨不得挂断电话,之前医生说的那些话已经让他很恼火了,他不想再找一个医生来折磨自己。他闭了闭眼睛,努力将自己心中的怒火压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手表,说道:“我去。”

“什么?”对方没有听明白。

“我说我去接她的奶奶,大概半个小时后到。”没等对方再说话,凌迦枫就挂断了电话,郁闷地抓了抓头发,然后走出了医院。

凌迦枫开着车朝金在元的老人疗养院驶去,一路上,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今天真是一个不吉利的日子,可以说,他的好心情全被毁了,而且是毁在一个蠢女人的手里。

傍晚的日光斜斜地照进车内,那股味道又来了,夹杂着胃液的酸味,像过期的酸奶。凌迦枫踩下油门,雅科仕平稳地提速,路边的树木飞一般地往后退去。车内那股淡淡的呕吐味道开始攻击他的鼻腔,天啊!这股味道真难闻!

凌迦枫不得已将雅科仕减速,一直在二档与三档之间来回转换。半路上,他几乎要掉头回去了。他还有一堆设计图需要修改,他的工作室即将开业,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忙。他的时间宝贵得连吃饭都要加快速度。此刻,他却开着车去一个偏远的、只去过一次的地方接一个陌生人。

接回来将她安置在哪里呢?医院可没有多余的床位给一个老人睡,而他也没有帮伊千黛换贵宾病房的打算。医院大厅倒是有一排沙发,宽度也够,睡个人没多大问题,但是……

凌迦枫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老人侧躺在医院大厅的沙发上,蜷缩着身体,怀中那只布狗熊露出两只黑玻璃球般的眼睛。

不行!他将这幅画面从脑海中赶走,下一秒,他豁然开朗起来。

酒店!对啊,可以在酒店开一间房。他可以先垫付房费,只要等第二天伊千黛醒来,一切都会结束的。

这么想着,凌迦枫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雅科仕不紧不慢地行驶着,夕阳的余晖在不断后退的树木间闪过,不一会儿,车子拐上了另一条路。

半个小时后,雅科仕停在了老人疗养院门前的石阶下。

凌迦枫打开车门,看到石阶上站着一个身穿白色长褂的年轻男人,他搀扶着一位老人。凌迦枫一眼便认出了她——伊千黛的奶奶。她抱紧怀中的布狗熊倚靠着金在元医生,眼底透着一丝迷惑。

“你好,是金在元医生吧?”凌迦枫几步走上台阶,然后伸出手。

“你好。”金在元与他握了握手。

“那我带走奶奶了。”凌迦枫说着,便伸出手搀扶老人。

金在元并未放开手,而是警惕地看着凌迦枫:“我没见过你。”

“我也是第一次有幸与你认识。”凌迦枫简短地说道,伸出手去拉老人。老人好奇地看着他,歪着头,仿佛小孩看到了新玩具。

金在元面无表情地说道:“不好意思,如果没有得到伊千黛的允许,我是不会把她的奶奶交给你的。”

金在元对伊千黛的“忠诚”令凌迦枫气血上涌,于是他转身准备离开。他早知道不该管这件事,既耗时又费力。他决定彻底将此事抛开,管他什么老人小孩呢!

可是就在这时,他的手背上突然多了一种柔软的触感。凌迦枫低下头,看到了布狗熊那只毛茸茸的手。

老人捏着布狗熊的胳膊,让布狗熊用手拍着他的手背,假装童话中狗熊的声音说道:“你好,我是小狗熊努努。”

一阵尴尬涌上凌迦枫的心头,他看着布狗熊那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它活了,正真诚地和他打招呼。

凌迦枫一时手足无措,迎着金在元怀疑的目光说道:“伊千黛因为贫血晕倒了,现在还在昏迷中,医生说十二个小时后才能醒来,我是她……的一个朋友,这是我的身份证。这下可以了吧?”凌迦枫掏出钱包,抽出身份证递给对方。

金在元看了看身份证,然后还给凌迦枫:“很抱歉,虽然你说的可能是真的,但是我不能将一个患病的老人交给一个陌生人,尤其在没有亲属授权的情况下。不过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一趟医院,只要我见到伊千黛,我就离开。”

凌迦枫不想继续浪费时间,于是答应了他的要求,转过身走下台阶,金在元扶着老人走在后面。

他听到老人好奇的声音:“去哪里呀?我们去哪里呀?”

“我们找去千黛,一会儿就能见到千黛了,给你买好吃的。”金在元微笑着对老人说道。

凌迦枫很难将放低姿态的温柔声音与金在元那张死板傲慢的脸联系在一起。这简直是在哄小孩,不过也没错,这位老人只是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小孩罢了。

回医院的时候,夕阳已经消失不见,西边只剩下一片浅红色的云贴着地平线。凌迦枫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六点了,他一天的宝贵时间就这么消耗掉了。

雅科仕驶进了医院的车库,停车后,金在元搀扶老人下了车,将她扶到伊千黛的病房内。老人看着沉睡的伊千黛,又看了看凌迦枫和金在元,咬着下嘴唇,一副要哭的表情。

凌迦枫伸出手,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发现自己的手在轻拍着老人的背,连声安慰她。

“千黛睡着了,她很快就会醒来的。”凌迦枫为自己的话感到震惊,这句话不应该是他说得出口的。他已经许久没有用这种温柔的语气对任何人讲话了。

是的,许久,自从他离开那个开满蒲公英的皇后镇。

妈妈临终前被病痛折磨得必须使用镇静剂来缓解痛苦,每次他都会趴在床头,抚摸着她干枯的头发,嘴里不停地说着话,用那种最温柔的、最有耐心的语气对她说话。

“会好起来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很快会好的……”

虽然到最后妈妈并没有如愿以偿好起来,可是从妈妈离开的那天开始,连同他心底的那份温暖也被带走了。

“直系亲属留下,其他人请出病房,人太多了,病人的呼吸不会顺畅!”护士长走进来,打断了凌迦枫的回忆。

凌迦枫的眼眶有些湿润,他吸了吸鼻子,将老人扶到床边的木椅上坐下。刚要放开,他的手却被老人紧紧地抓住,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祈求,脸上写满了不安——她以为他们要丢下她了。

这一刻,他有点儿后悔没有给伊千黛安排一个单独的病房。他左右为难,无法留下来陪伴老人,而老人也不能单独留下,于是他求助地望向金在元。

“我们都到外面去好了。”金在元微笑着说道。可是老人怎么也不肯离开,她使劲儿地抓着床尾的白漆铁栏杆,布狗熊夹在她的肘弯里,腿随着她的动作不停地晃动。

金在元走过去扶住老人的肩膀,轻声说道:“奶奶,我们到外面去,给你买好吃的。”

“不要,不要……”伊千黛的奶奶抓着他的手连声恳求。

突然,凌迦枫觉得这种绝望的表情是那么熟悉,有些似曾相识……

二十年前的某个雨天,爸爸的葬礼过后,人群散开,凌迦枫抓着大理石墓碑的边缘久久不肯放手。妈妈因悲伤过度晕过去了,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妈妈抬走,凌迦枫害怕妈妈丢下他,但是又不舍得离开爸爸。

他那幼小的心灵充满了绝望,五岁的辰浚雅站在他的身后哭,辰昌南走过来使劲儿地拉着他的胳膊。他盯着被抬远的妈妈,手死死地抓着墓碑不肯松开。

辰昌南用力将他的手从墓碑上掰下来,他的手脱离墓碑的那一刻,他的心里涌起强烈的痛苦和悲伤。他大哭起来,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

这似曾相识的脸,是他自己的脸……

“老人家,您先在外面等候吧,其他病人需要休息,不能吵闹。”护士长板着脸说道。

老人望着护士长写满不耐烦的脸,又望了望伊千黛,手死死地抓着床栏,仿佛她一松手,孙女就会消失不见。护士长不悦地走过来掰开她的手。突然,她哭了起来。

“你干什么?没看到这是位老人吗?”凌迦枫怒吼一声。护士长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松开手,惊恐地看着凌迦枫阴沉的脸。

“你去喊护士进来,我要把病床推出去!”凌迦枫命令道。

“什,什么?你有什么权力……”护士长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害怕,抬起头质问他。

“我要换贵宾病房,这里最贵的贵宾护理室!”凌迦枫大吼道,病房的每个人都瞪着他。护士长的眼珠几乎要瞪出来了。

总统贵宾护理室,那是唯一一间星级贵宾病房,以高昂的价格吓跑了不少病人的家属。

护士长脸色铁青,转身走了出去。两分钟后,几个护士匆匆走进来,把伊千黛转移到了贵宾病房。凌迦枫将老人安顿好,看着她睡着,金在元坚持要在病房等伊千黛醒来。

“万一她半夜苏醒,也许会要喝水什么的。毕竟我也是一名医生,照顾病人是我应该做的。”金在元说道。

凌迦枫耸了耸肩,心里冷笑一声,什么“照顾病人”?什么“应该做的”?这位医生对伊千黛的关心明显超出了正常医患关系。不过他懒得揭穿金在元,这又不关他的事。他终于可以离开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离开医院的时候,凌迦枫的头晕乎乎的,有点儿像踩进棉花堆里的感觉。等明天伊千黛醒来后,按小时计费的贵宾护理室会花去他一块新的钢化挡风玻璃的钱。

还差五分钟便是深夜十一点了,主街道上的车辆渐渐减少,路灯孤独地洒下黄光。飞蛾在亮光四周飞舞着,撞到灯泡上,不时发出轻微的“叮叮”声。

“莉维传媒”大厦的保安室内,二十四个闭路电视的屏幕上显示着大厦的每一处实况。保安队长斜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手边放着喝了一半的咖啡。床上有两个小保安正在打牌消磨时间。

一个黑影闪进“莉维传媒”大厦的玻璃旋转门,轻手轻脚地走到保安室门边将电闸门打开,洒了一瓶水。电闸顿时喷出火花,一瞬间,灯光熄灭了,保安室内一片漆黑,所有的闭路电视黑了屏。

黑暗中有人惊呼一声,保安队长睡意全无,站起来握紧了腰间的电棍。床上打牌的两个小保安也站了起来,瞪大双眼,拿起了电棍。

黑影直接跑入安全通道,身手矫健,飞速地朝楼梯上奔去。在某层楼梯间,黑影停住了脚步,打开小手电照了照楼层号——四楼。黑影闪进去,手电的灯光在漆黑的走廊上晃动,宛如夜行的鬼魂。

黑影在一间办公室前停住了脚步,黄色的灯光照在办公室的门牌上——社长办公室。黑影从腰间的包中抽出一根细铁丝,这时,楼下传来保安们的叫喊声。

细丝伸进门锁中捅了捅,“啪嗒”一声,锁开了,黑影推开门走进去,随手将门轻轻关上。手电筒的光在办公室内晃着,最后将光线定在一角的书柜上。黑影快步走向书柜,拉开玻璃门,将里面一排英文书挪开,书后出现了一个保险柜。

黑影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伸出手从脖颈上取下一条项链,项链的吊坠是一把钥匙。黑影将钥匙插进保险柜锁孔,保险柜打开了,里面还有一道门。黑影再次将钥匙插入锁孔,拧不动。再试,钥匙纹丝不动,门也没有开启的意思。

黑影的额头上渗出了细汗,怎么回事?不应该是这样的!黑影调整气息,再试了一遍,钥匙还是纹丝不动。黑影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那边的人似乎一直在等待,马上接了电话。

“打不开!”黑影压低声音说道。

回话的是个苍老的声音:“不可能。”

“到底怎么回事?我没时间了!”

“大的那把钥匙开第一道门,菱形的那把开第二道门!”

这时,一阵说话声传来,保安们上楼了。

“菱形的?有两把钥匙?”黑影顿时愣住了。

“你怎么搞的?我在杂志中夹了两把钥匙!”

黑影的脸色立刻变了。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黑影快速挂了电话,关了手电筒,将保险柜的门轻轻合上,然后将英文书放回原处,闪到门口。

零乱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手电的亮光从门缝间射进来,黑影屏住了呼吸。

保安们朝走廊深处走去,黑影趁机打开门,蹑手蹑脚地朝相反的方向离开,飞速走下楼梯,穿过大厅,推开玻璃门消失在黑暗中。

伊千黛出院后的第三天,趁凌迦枫外出吃午餐的时候再次踏入“蒲公英工作室”。她不顾面试官惊诧的神色,在她的坚持下终于拿到了试用期为三个月的雇佣合同。

凌迦枫下午来上班时,发现有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埋头擦拭着一只复古玻璃花瓶。他起初以为出现了幻觉,于是擦了擦眼睛定睛一看,差点儿喊出声。

“你怎么又来了?”凌迦枫一脸惊愕地站在门口,与她保持着距离,生怕一不小心又被她吐一身。

“凌社长,您好。”伊千黛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朝他挥了挥手,对凌迦枫满脸的震惊视而不见,毕恭毕敬地对他说道,“您要喝杯咖啡吗?加不加奶?或者来杯绿茶?”

“你在搞什么?”凌迦枫提高了音量。

外间的员工好奇地朝这边窥探。

“我在工作啊。”伊千黛继续谄媚地微笑道。

“谁让你……”凌迦枫的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嘴,他看到伊千黛拿出一份雇佣合同晃了晃,立刻明白了一切。他后悔自己没早点儿和面试官打个招呼,让他拒绝接受这个女人的求职。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被伊千黛一把拉回了办公室。她伸出脚踢了一下门,门“砰”地一下合上了。凌迦枫无处可走,只好紧紧地靠着门。

伊千黛凑近他,眼神灼灼地盯着他。一瞬间,凌迦枫竟然想大声呼救,他觉得自己落入了某种可怕的怪物手中。

“伊千黛小姐,这里是我的公司,我想我有让员工去留的权力。”凌迦枫松了松领结,站直身子说道。

伊千黛捏着合同在半空中甩得哗哗作响,一脸狡黠地笑道:“你想现在辞退我,那么就算是你违约了。按照《劳动合同法》,你得付我违约金!”

“你……”凌迦枫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如果说之前他对伊千黛有过一丝同情,那么此刻,那丝同情已经烟消云散,被一阵怒意取代。他早该知道这是一个难缠的女人,不该和她有任何瓜葛。

凌迦枫直视着伊千黛满是笑意的眼睛,抑制住满心的怒火,不屑地说道:“难道你的老师没有教过你‘恩将仇报’这四个字的写法?”

“我现在不就是在还债吗?”伊千黛轻轻一笑,玩弄着凌迦枫的领结,“我做保洁的工资都会拿来还给你,你发给我多少薪水,我就还给你多少。”

“呵!这么说,你想一直赖在这里?”凌迦枫狠狠地抓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你还记得给我造成了多大的麻烦,那么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伊千黛的笑容消失了,她挣脱开凌迦枫的手,转过身。凌迦枫以为她妥协了,可是没想到伊千黛继续擦拭那个玻璃花瓶,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说的话你没听明白吗?”凌迦枫走过去,站在她的身后。

看到伊千黛一言不发地擦着花瓶,凌迦枫的怒火更旺了。他后悔硬充好人,上次伊千黛在办公室晕过去后,他就该将她扔出门,任由老天照顾她,这样她就不会有借口黏着自己了。

他确定自己被缠住了。

这个该死的女人在医院苏醒后看到他的那一刻,露出了那种灼灼的目光,流露出迷恋、憧憬,还有希望。那一刻,他明白了,他的魅力又一次发生了奇妙的作用。可是,对于那些想要进入他的生活、摆布他的人生的女人,他并不欢迎。

“你大概不希望保安请你出去吧,伊千黛小姐?”凌迦枫理了理思绪,保持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为什么不能留下呢?”伊千黛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身看着凌迦枫,质问道。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呢?”凌迦枫反问道。

伊千黛迟疑了几秒,垂下眼帘说道:“这不关你的事。”

“如果你是为了还债,不一定非要在我这里打工。”凌迦枫强忍着怒气说道。

这该死的女人居然霸占着他的办公室,还说不关他的事!如非必要,他会明确地告诉她:我对你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你为什么非要赶我走?我不会妨碍你做事的。”伊千黛看出凌迦枫很生气。

凌迦枫挑了挑眉毛,说道:“那是你的看法。”

“理由!”伊千黛这声突然的大喊吓了凌迦枫一跳。

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无数道目光射进办公室。凌迦枫走到窗前拉住百叶窗绳,“哗啦”一声合上了百叶窗。

“对不起。”沉默了几秒钟后,伊千黛满脸悔意地眨着眼睛,呢喃道,“我不该喊。”

“没关系。”凌迦枫的目光扫过伊千黛的脸,然后他走到门口,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我会支付你违约赔偿金,此事就此告一段落。”

“我不是乞丐!”伊千黛喊道。

“我知道。”凌迦枫的手握住门把,正打算将门拉开,谁知身后传来伊千黛轻柔的声音——

“我喜欢你……”

刹那间,整个办公室静下来了,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凌迦枫的心里有些震撼,他眯起眼睛,握在门把手上的手微微松开。虽然早已察觉,但他还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听到她的表白。

伊千黛握着拳头,看着凌迦枫的背影,仿佛即将展开一场硬仗。

凌迦枫背对着她,脊背有些僵硬。

“凌迦枫,我喜欢你。”伊千黛重复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凌迦枫松开手,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伊千黛觉得形势有所好转,于是提高音量说道:“让我留在这里,不然……”她转了转眼珠子,“我就站在你的办公室门口,对整个写字间大喊‘我喜欢你’,让所有人都听到!”

说完,她得意地望着凌迦枫。

凌迦枫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他猛地拉开门,白色的木门敞开,员工们正在电脑前忙碌,有几双眼睛不时瞟向这里。

“喊吧,喊完请离开。”凌迦枫看着伊千黛,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伊千黛像一尊蜡像一般愣在原地。不,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个男人……他怎么会是这种反应呢?

三天前,她从帮她换药水的护士口中得知,送她来医院的是著名的“鬼才设计师”凌迦枫,也就是“蒲公英工作室”的创始人,当时她就坚定了“哪怕做保洁也要留下来”的信念。她深信,只要自己待在这里,擦桌子、拖地的工作不会太久,她一定会找到展示自己的机会。

在“多维利亚”,她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偶尔才能从总设计师辰浚雅那里学到一点儿东西。可是在这里,一份简单的保洁工作就可以让她天天围着凌迦枫转,尽情地去窥探名设计师的工作,甚至是创作。再说了,辰浚雅刚举办首场个人秀,而凌迦枫早已驰名国际、蜚声时尚界。

这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在她穷困潦倒的时候,她必须毫不犹豫地抓住。

伊千黛看向凌迦枫,那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泽。透过刺目的光芒,她惊愕地察觉到他眼睛深处的那抹轻蔑和厌恶。这一瞬间,她醒悟过来,他的眼神告诉她:他与她毫不相干,是她错将两人命运偶然的交点当成某种契机。

她需要他,但他不需要她。他已将她当成了一个不择手段接近他的小人,一个丑角!

伊千黛咬着下嘴唇,努力将眼睛睁大,避免眼泪涌出来。

她解开围裙,将围裙折叠整齐后走向门口。她慢慢地走着,骨骼关节发出摩擦声,就像一个机器人。她的目光落在门外,避免与凌迦枫的目光相对,所以她没有看到凌迦枫眼里的惊讶。

凌迦枫早已做好准备等伊千黛大闹一场。在他的想象中,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冲向门口,面带得意与威胁的神气大喊大叫。他曾对付过这类难缠的女人,可是当他看到伊千黛顺从地取下围裙走向门口时,不禁有些疑惑。

他看到她眼里闪烁的泪光,也看到她努力绷着脸避免眼泪掉落下来。他更加疑惑了,这不该是“这类难缠的女人”通常的行为。他遇到过哭哭啼啼的女人,但是他确定眼前这个伊千黛并没有打算将眼泪当武器。

凌迦枫的心里有些松动,如果她开口恳求,他或许可以考虑答应留下她。此刻的她和刚才表白时的她判若两人,现在的她看上去并不像为了一段感情不择手段的人。与其说她不像是为感情不择手段的人,不如说她千方百计留在这里根本不是为了感情,也不是为了他。

凌迦枫突然打了个寒战,有个声音冷冷地对他嘲讽道:凌迦枫,你凭什么认定她想获得这份工作是为了你?

你到底多自以为是、自命不凡,认定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会臣服于你?

你亲眼见到这个女孩被辞退,见到她低声下气地恳求那个男人收回辞退决定;你亲眼看到她在亲人面前强颜欢笑,隐瞒失业的事实。

她与一个智商等同小孩的老人相依为命,她需要照顾老人,需要工作,需要钱!你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在她终于得到工作时让她离开。

那么,那句“我喜欢你”又是什么呢?

那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最后的伎俩而已,为了保住这份工作,她不得已求助于你。她只想有一份工作能赚钱养活自己和家人。

不是那么回事。

凌迦枫在心里反击着,可是那个声音消失了,没有回答他。

伊千黛越走越远,仿佛她站上了一条逆向传送轴,不断朝后退去。

可是现实中伊千黛并没有走远,而是在他面前站定,抬起头望着他。这一刻,凌迦枫依然期待能从她嘴里听到一句请求。他认为自己会答应的。是的,他会答应,虽然有些勉强,但是他会点点头说:“好吧,你就留在这里吧,但是别给我惹麻烦。”

他期待看到伊千黛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期待喜悦的光芒从她那漆黑的眼眸中射出,只要她开口……

但伊千黛只是望了他一眼,她的眼睛让他想起了她奶奶怀中的布狗熊的眼睛,她的目光就像冰锥一般刺进他的内心深处。

然后,伊千黛走出办公室,穿过写字间,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凌迦枫在门口呆立了一分钟,才想起将门关上。但是接下来他一丁点儿想要工作的心情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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